第36章

第36章

宋檀這幾日都沒有出明章殿,永嘉公主帶着太後的口谕,才将宋檀請去芷芬殿。

太後不在正殿見人,在暖閣會客,故而裝扮的十分簡單,卷草紋檀黑色對襟襖,不施脂粉,頭上只帶了兩根翡翠簪子。

初來行宮那幾日,皇帝便來見過太後,母子兩個不曉得說了什麽,就永嘉公主從旁看着,關系是緩和了不少。

太後坐在臨窗長榻上,對面的圈椅上坐着一個宮裝打扮的年輕婦人,容貌秀美,儀态端莊。

永嘉公主對宋檀道:“這位就是賀蘭信的姐姐,安郡王妃,賀蘭清。”

宋檀進了內室,向太後行大禮,太後态度很和善,“聽說你身上有傷,不必行禮了,來人,賜座。”

宮人給宋檀搬了把椅子,永嘉公主自去坐在太後身邊。

宋檀又與賀蘭清見禮,賀蘭清忙起身回禮。

賀蘭清瞧着太後和公主的态度,俨然将宋檀當後妃對待,因而也客氣得緊,沒有一絲輕慢之意。

與賀蘭信的倨傲不同,賀蘭清是個十分平易近人的人,大家閨秀的風範可見一斑。

這讓宋檀覺得,賀蘭信大約是與宣睢一樣的人,在他們各自的家族中都說一不二,家族中的女人,譬如太後和永嘉,譬如賀蘭清,都擔當着被統治、被安排的角色。

賀蘭清身邊還跟着一個小孩子,穿着錦衣紮着雙髻,就是那天爬上樹砸了宋檀的小孩。

賀蘭清把小公子拉到面前,道:“小子頑劣,多虧了宋公公挺身相護,這份恩情臣婦與郡王都銘記于心。”

她很聰明,不說砸傷了宋檀,只說救命之恩。

賀蘭清推了推小公子,小公子慢慢走到宋檀面前,一揖到底,用帶着稚氣的聲音道:“多謝宋公公救命之恩。”

宋檀忙将小公子扶起來,對賀蘭清道:“王妃過譽了,舉手之勞,當不得救命之恩。”

太後在上座看着,含笑點頭,“宋檀是好心的人,你們也懂事,這正是你們兩家的緣法。”

賀蘭清笑着稱是。

依照皇帝的性格,送多少東西給宋檀都未必能消弭皇帝的怒氣,不如由結仇變結親,小孩子會讨人喜歡,尤其是宋檀這樣寬和的人。

太後和賀蘭清說些別的雜事,小公子還偎在宋檀身邊,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宋檀的胳膊,問道:“疼不疼啊。”

宋檀想了想,“并不很疼,不過你以後不要爬那麽高了,再摔下來肯定比我疼。”

小公子一臉的害怕,“我曉得了。”

“那你呢,”宋檀禮尚往來問候小公子,“你回去有沒有挨打啊。”

小公子嘴巴一癟,就想哭,他忍住了哭泣,委屈卻藏不住,“舅舅,舅舅打我屁股了。”

宋檀咂舌,賀蘭信不愧是錦衣衛,對小孩子都能下如此毒手。

宋檀想了想,把自己身上的玉球摘了下來,給小公子玩。這是個渾天儀模樣的玉球,裏面镂空雕刻,每一條玉環都是可以動的。

小公子從沒見過這樣新奇的玩意兒,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回到賀蘭清身邊的時候還緊緊抓着。

賀蘭清要小公子還回去,宋檀笑道:“給小公子玩吧。”

殿外有人來報,說倪家老夫人來了,太後立刻起了興致,滿臉笑意道:“快請進來。”

宋檀看向永嘉,“倪家老夫人是誰?”

永嘉道:“就是附近農莊上的一個老婦,時常與祖母說些閑話,祖母很喜歡她。”

不多時,一個老婦人走了進來,她穿着棗紅色長襖,翠藍絨緞裙子,衣着約莫是先前太後賞的,嶄新嶄新的,還有折痕。她那一張臉,滿是皺紋,不知是不是因為天色寒冷,面頰兩邊團着一團紅。

她一進來,就跪地行了大禮,太後忙叫起來,叫她去近前坐。

永嘉公主站起來,另着人搬了椅子和宋檀坐在一起。

據永嘉說,太後是在一次出行遇雨時與倪老太碰見的,倪老太為招待貴人,殺了家裏僅有的兩只雞,全都端上了太後的飯桌。

她家裏十分困難,丈夫早死,她自己把兒子拉扯大,兒子三十歲時生了急病一命嗚呼,家裏只剩媳婦兒和年幼的小子。兩個婦人養活一個小子,難不在錢財,在沒有頂梁柱,被人欺淩。而這樣沒有頂梁柱的日子幾乎橫貫倪老太的一生。

太後立刻就動容了,她也是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皇帝年幼的時候,母子倆沒少被前朝大臣欺負。當然了,她的兒子後來變得厲害了,位置也颠倒了個個,不是大臣們欺負皇帝,而是皇帝欺負大臣們了。

太後給了倪老太一些錢財,不敢給多,怕守不住,也怕人心浮。

好在倪老太活了一輩子,是很有些智慧的。她有了錢後,收養了十幾二十個無家可歸的乞丐,雖然都是半大小子,真湊齊堆來也不敢叫人小看。她還把村子裏其他家裏沒有男人的女人都聚到一塊,用太後給的銀錢做起了織布的生意。

這次倪老太來,像模像樣地拿了賬本,給太後過目。

太後很喜歡這種感覺,一些人在她的些微幫助下越過越好,日子欣欣向榮tby整理。

“你們別笑話我真把這個當件事做,”太後對宋檀和賀蘭清道:“人總得給自己找點事情幹,每天不是吃就是睡,很快就覺得日子沒趣了。有事情做,人就不會想的太多,精氣神就足了。”

永嘉并不理解,她還小,每天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從來不覺得沒趣。宋檀在旁邊聽着,卻是若有所思的模樣。

倪老太說起莊子上的一些事,村東頭的錢二奶奶,前兒一場大雪給凍死了。她生養了兩個姑娘,三個兒子。大兒子把她的老屋拆了蓋新房,只在新房院裏搭了個草棚子給她住。上個月,錢老太去二姑娘家住了一個月,因為女婿不高興,這才緊趕慢趕着回來,回來第二天下大雪,第三天就死了。

幾個兒子吵架,互相推诿着,兩個女兒要把眼睛哭瞎,尤其是她家二姑娘,見人就說,我要是不把娘送回來就好了。

太後聽着,氣憤地不得了,對宋檀道:“你着人去查查,看是不是真有這樣喪盡天良的兒孫,國朝以孝治天下,這樣的人無論如何要嚴懲。”

宋檀稱是,永嘉聽着,覺得再講下去不好,給倪老太使了個眼色。倪老太便改了話頭,講起另一樁事。

早年間村子裏有戶人家,夫妻倆只有一個女兒,丈夫在京城做生意,不過很不是東西。有一年別的地方發大水,京城裏有很多乞兒,他挑了一個收養,養不過三個月就充做親子将人淨身送進了宮,如此就可免了他一家的徭役和雜稅。

永嘉公主道:“還有這樣的事。”

太後看看她,道:“你沒過過苦日子,不曉得民間多的是欺上瞞下的法子。”

“後來呢。”永嘉公主問。

“那家的丈夫,說來也是報應,沒過多久就死了。那女人帶着女兒改嫁去了南邊,前段時間又搬回了村子裏,女兒嫁了村子裏一戶獵戶,過得也不錯。”

宋檀忽然開口,“如今還在你們村子裏住嗎?”

倪老太道:“是呢,女婿沒爹娘,把女人當親娘對待。”

“那是不錯。”宋檀道。

永嘉看了宋檀一眼,沒說話。

倪老太要走的時候,宋檀在殿外攔住了她,取了一個小匣子請倪老太拿給那女人和女兒。

“這一對母女也是可憐,”宋檀道:“我沒有別的能給,唯有一點錢財吧。”

倪老太打開匣子,裏面有一千兩銀票和給那家女兒的一對金镯子。

倪老太瞧着眼前清俊的人,一疊聲道:“貴人心善,貴人心善。”

永嘉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等倪老太走後,到了宋檀身邊,“那個被充作親子送進宮的小太監,不會就是你吧。”

宋檀點了點頭。

原來這就是宋檀進宮前的所有故事,在父母身邊長到十歲,一場大水父母俱亡。他随流民到了京城,被人收養,大約養母和妹妹對他很不錯,這麽些年了還想着。只養父不是個東西,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心疼,就這麽把宋檀送進了宮。

“我真沒想到,十多年了還能聽到她們的消息。”宋檀感嘆一聲。

永嘉看着宋檀,想了想,道:“我帶你去見綠衣吧。”

宋檀微愣,永嘉不給宋檀猶豫的時候,帶着他出了芷芬殿,去了自己的平章臺。

綠衣很快被叫了來,看見宋檀,且驚且喜。她上一次見宋檀,還是一年半以前,随永嘉公主在宮中住了一段時日,遠遠地見了宋檀一面。

“瞧,你妹妹不就在這兒。”永嘉把暖閣留給宋檀和綠衣,自己出去了。

宋檀不知怎的,忽然覺得有些心酸。

“哥,”綠衣看着宋檀,見他從頭打量到尾,上上下下看過好幾遍,“你還好嗎?我真怕你在宮裏出了什麽事,我在宮外,連個消息也聽不見。”

宋檀笑道:“你現在瞧見了,我好着呢。”

他看着綠衣的婦人裝扮,問道:“魏喬對你好不好?”

綠衣輕輕笑了笑,“我自己挑的夫婿,怎麽會差呢。”

“說來真是緣分,你是我妹妹,我又與魏喬有些瓜葛,大約也算你們一個媒人。”

那是自然,如果沒有宋檀與魏喬的這層幹系,綠衣也不會挑上他。

宋檀只是看着綠衣,說起她的婚事,說起宣睢送來的那幅畫卷。養母與妹妹勾起了他的一些回憶,而綠衣就出現在他眼前,于是心裏萬般的柔軟都給了綠衣。

綠衣聽說那幅畫卷,輕哼一聲,“陛下若真對你這樣好,為何就不許你親臨觀禮呢。人家婚儀上,哥哥要把妹妹背上花橋的。”

宋檀神色微微收斂,溫聲勸慰道:“我身份特殊,若是去了,許要生事。”

“我不是怕事的人,”綠衣道:“你也不該是。”

宋檀看着綠衣,微微有些回過味來,“你想讓我出宮?”

“叫你出宮,離開京城,怕是陛下能立刻殺了我。”綠衣道:“我想讓你像鄧雲一樣,能光明正大站在朝堂上,掌握權力。”

宋檀從沒想過綠衣會有這種想法,他頓了頓,笑道:“你這句話叫鄧雲聽見了,他會視我如眼中釘。”

綠衣不以為意,“鄧雲越發驕橫跋扈,朝中對他有怨言的人很多,他不足為懼。”

綠衣是認認真真籌劃過的,宋檀意識到這一點,他堅決地搖頭,“權力的确是個好東西,我也為它目眩神迷過,不過我實在勝任不了,我自己知道。”

“可是,你不覺得宮中難熬嗎?”綠衣道:“這一二年,宮中換了多少生面孔,陛下多疑,朝上官員戰戰兢兢,難道近身伺候的人處境會好?三年了,你一步都不能出宮,還不如當初不得寵的日子!”

宋檀沉默片刻,道:“皇城中一輩子不得出宮的人多的是,妃子們入宮後就不得再出,父母親友見一面也難。宮人們稀裏糊塗送了命的比比皆是,比起他們,我已經足夠幸運了。”

“我不知道你以為的自由是怎樣,”宋檀道:“從前師父還在的時候,我所求的只是你我能不被欺負,好好活下去。而我現在有的,比我當時所求的多了太多。”

宋檀認真地看向綠衣,“所以我從沒覺得自己可憐。”

“他給你的這些,都是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的東西,他根本沒有付出真正珍貴的!”綠衣看着宋檀,有些憤恨,“你被陛下蒙蔽了,你被他馴服了!”

宋檀無法說服綠衣,他只覺得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我該走了。”宋檀道,他起身往殿外走。

“宋檀!”綠衣高聲喊住他,宋檀回頭望,綠衣眼裏的情緒格外複雜。

“我告訴你,沒有權力,生死不由己!”

綠衣走到宋檀面前,告訴了他一件事情,一件深埋綠衣心底,讓她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事。

去年夏天,宮中爆發時疫,皇帝高燒時,曾秘密處死了一個小太監。因為他無意間看到了皇帝在病重寫的一道谕旨。

谕旨裏說皇帝駕崩,宋檀殉葬。

殿裏好安靜,綠衣紅着眼道:“他從來就沒有信任過你,你也從來沒有獲得過自由。”

生死不由己,原來這就是生死不由己。

窗外傳來啪的一聲,宋檀看去,是風雪壓倒了竹子,斷掉的竹枝栽進雪裏,一半被雪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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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快樂寶貝們!天天開心!萬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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