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宋檀出了平章臺,招呼都忘了同永嘉打。他慢慢走回明章殿,走到半路時下起了雪,冰涼的雪花落在他臉上時,他才加快了一點腳步。

明章殿外多草木,花壇圍着兩株有年頭的萬年青,葉子在冬天是深綠色,樹上蒙了一層薄薄的冰雪。

宋檀沒進殿,在殿外回廊邊上坐着,看着漫天紛飛的大雪發呆。

小年從窗子裏瞧見外面有個人影,她掀開簾子走出來,才瞧見是宋檀,忙過來道:“公公怎麽坐在這裏,這大雪天的,受了涼可怎麽好!公公身邊跟着的人呢?”

吉祥和吉安這才從外面跑回來,他們原本在芷芬殿,後頭跑到平章臺的時候永嘉公主說宋檀已經走了,他們又忙回了明章殿。

小年拍打宋檀身上的雪,推着宋檀進殿。一走進暖哄哄的殿裏,宋檀就打了個哆嗦。

小年端上熱茶,一面又罵着吉祥和吉安兩個人不頂事。

宋檀捧着茶,道:“不必罵他們了,是我自己亂走,走迷了。這事也不要說與陛下,怕又要受罰。”

小年這才住了嘴,叫吉祥和吉安一邊候着。

宋檀看着窗外的大雪,心裏心亂如麻,他想要把自己從複雜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于是叫吉祥和吉安準備筆墨紙硯,他要寫幾個字。

吉祥和吉安立刻就去準備了,筆墨紙硯安放好,桌上多挪來幾盞燈,小年怕宋檀冷,專門吩咐了多加兩個腳爐。

窗外雪下的大,宋檀不知道在外面坐了多久,小年去後頭茶室煮了一碗姜湯,剛端着湯走進書房,就見上面扔下來一個紙團。

宋檀撂下筆,忽然覺得手臂刺痛起來,不僅僅是受傷的手肘,一半的肩頸都覺得沉重,一陣陣的銳痛仿佛長針刺進骨肉,疼的他難以忍受。

小年慌了,忙着人去喊太醫。

宣睢比太醫先到,他回來時,宋檀躺在榻上,抱着手臂,神色痛苦。

“怎麽回事?”宣睢責問小年。

他坐在榻上,一只手按着宋檀的肩膀,俯下身溫聲問道:“怎麽了,哪不舒服?”

宋檀半阖着眼,眉頭緊皺,疼痛讓他的嘴微微張着,呼吸很急促。

“我胳膊疼。”宋檀道。

宣睢握着宋檀的胳膊,“忍一忍,別亂動。”

他轉頭,神色一下子落了下來,“太醫呢,都什麽時候了還沒到!”

吉祥站在殿門口接太醫,趕着讓他進殿,下雪的天,太醫走出了一身的汗。

他一進殿,看見榻邊皇帝的神色,額頭的汗越發多了。診脈看傷的時候,宣睢目光一直緊盯着太醫,太醫看了又看,抹了把臉,小心翼翼的回說,許是因為傷處受了涼,這才生疼。

“傷處受了涼,能半個身子都疼嗎?”宣睢神色冷冷的,“廢物!”

太醫伏地,身子抖個不停,卻不敢出聲求饒,擾了貴人清淨。

宋檀在榻上躺着,頭發散了,一些發絲黏在他的額角,他扯了扯宣睢的衣袖,用氣聲道:“叫人都走,太吵了。”

宣睢皺着眉,叫太醫想辦法先止痛,殿裏其餘的人,連小年都一并趕去別的地方了。

人都走光了,偌大的寝殿只有窗外落雪的聲音。

宣睢摸了摸宋檀的面頰,“疼的難受嗎?”

宋檀搖搖頭,道:“你陪我躺一會兒吧。”

宣睢脫掉外袍,在宋檀身邊躺下,他将宋檀攬進懷裏,額頭貼了貼宋檀的額頭,一只手還握着他受傷的那只胳膊,慢慢地揉着肩頸。手掌的溫度滲進肌膚裏,宋檀緊閉着雙眼,眼睫微微濕潤。

宣睢将他抱得很緊,親吻他的額頭,以一種不帶情欲的親密和愛重。

“檀檀,我在這裏,你別怕。”

宋檀聽見這句話,開始哭,哭的無聲無息的,眼淚在他鼻梁上聚成一汪小小的湖泊。

大雪下了一夜,天還沒亮的時候,明章殿的宮人就開始掃雪,正殿前掃出一條路,後殿的雪卻不許動,留給宋檀玩。

不過這兩日宋檀沒什麽心情,他胳膊疼,太醫看不出緣由,只先用艾條灸着,看看效果。

鄧雲聽說宋檀身上不舒坦,得了空來看他。彼時宋檀剛艾灸結束,帶着一身艾條味出來見客。小年端來一盞甜牛乳茶,宋檀剛聞了聞,就讓端下去,換祁門紅。

鄧雲挑眉,“你什麽時候喜歡喝祁門紅了?”

宋檀道:“嘴裏不是味兒,喝點甜的,半天散不去,不如喝些茶清口。”

鄧雲眉頭微皺,“你今年冬天怎麽回事,老是不舒坦,改明兒也去燒燒香吧,不曉得是不是犯了太歲。”

“說起這個,”宋檀道:“去年夏天京中時疫你記不記得,自那之後,身子就老不好,腸胃也不舒服。”

“你腸胃不舒服,焉知不是胡吃海喝來的。”鄧雲想了想,道:“我也時常覺得身子沉,前兒有人給我介紹個大夫,說的天花亂墜的,我先瞧瞧,若是好了,就送進宮來。”

宋檀點點頭,不言語了。

宮中要辦什麽事,東廠比錦衣衛方便,可是看鄧雲的神色,他并不知道去年夏天宮裏發生了什麽事。

皇帝處死宮中的一個小太監,卻不經過東廠和錦衣衛的手,那還能是誰辦的呢。

宋檀低下頭喝茶。

風雪大,到晚間又起了風,明章殿的耳房,六安将這裏做茶室,在這裏預備茶水,無事時也在這裏休息。

簾子掀開,宋檀走進來。

六安正在燒水,瞧見宋檀,有些驚訝,搬來椅子請他坐下。

宋檀在火爐邊坐下,六安從櫃子裏拿了新茶葉,端來兩碟果品,又拿了一包肉脯和一包板栗,都放在火邊烤着。

宋檀脫下鬥篷,拿着小夾子給肉脯翻面。

“你近來可忙啊,”宋檀道:“禦前只剩你一個人,多少有些辛苦了,該再提拔一個人的。”

六安去泡茶,道:“習慣了也還好,小太監們不懂事,放在陛下跟前徒惹氣生。”

宋檀道:“我記得你有個叫小果兒的徒弟,很機靈,在陛下跟前也待了一陣,怎麽後來不見他了。”

六安端茶的動作頓了頓,回頭看了宋檀一眼。

宋檀也在看着六安,兩個人的視線相對。就這一眼,讓宋檀确定,綠衣所說,确有其事。

宋檀緩緩呼出一口氣,站起身往外走。

“好歹先坐下喝杯茶,”六安叫住他,“你比從前聰明了,也多少沾些浮躁。”

宋檀猶豫了一下,仍坐回原地,“從前哪有這樣的事,按部就班罷,現在事情多了,心也亂。”

六安點點頭,“是這樣。”

他看着宋檀,先請他嘗嘗茶,“去年夏天的時疫,京城裏死了不少人,瞧着平日裏身體健康的,發起病來卻兇險的緊。那時候你也病了是不是?只是比陛下好的快些。”

宋檀點點頭,不言語。

六安問他,“你病中的時候都想些什麽,可覺得難熬?”

宋檀頓了頓,道:“不記得了,約莫是很難熬,燒了好幾天,夢裏都在發癔症。”

“是呢,都是發癔症,”六安道:“這如何能當真。”

宋檀低下頭,剝了個栗子,栗子發苦,并不好吃。

“你曉得,病中人多思,一會兒一個想法,陛下又是天下第一個的心思複雜,因病有些情緒波動再正常不過了。”六安道:“宋檀,人要活在當下。”

宋檀沉默了很久,茶杯裏的茶已經變涼,宋檀端起來喝了一口,拿着衣服準備後,在門口的時候,他回頭看,道:“六安,你有時候會覺得宮中難熬嗎?”

六安收拾了茶杯,道:“人都對眼前的生活有厭倦感,這跟是不是在宮裏沒關系。”

他一邊擦着茶杯一邊看宋檀,道:“但是你不能厭倦,陛下喜歡的,就是你對生活的那股勁頭。”

宋檀笑了,哈哈大笑,“你們,你們真是......”

宋檀走了出去,冰雪撲了他滿臉。

人人都在忍耐,卻以繁花似錦的語言去修飾。

後殿滿地的白雪有了用武之地,宋檀一個人把它們堆起來,堆了個一人高的雪人,他折紅梅做雪人的手腳,用未雕琢的寶石做眼睛,要來一匹妝花錦緞給雪人裁衣服,然後坐在雪人對面,看着它發呆。

小年在一旁看的着急,宋檀因為受涼而手臂疼,這會兒卻又在玩雪。

宣睢慢慢走到宋檀身邊,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在雪地裏,是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宣睢居高臨下地看着宋檀,“坐在雪裏不冷嗎?”

宋檀回過神,道:“你瞧我的雪人好不好看?”

宣睢看了雪人一眼,并不做聲。

宋檀伸出手,宣睢将他拉起來,把鬥篷披在他身上。

宋檀從荷包裏掏出一個板栗,這會兒已經涼了,他很費勁才剝開,遞給宣睢。

宣睢張嘴吃了。

宋檀問他,“苦嗎?”

宣睢道:“不苦。”

“為什麽我吃的都是苦的。”宋檀歪頭,疑惑不解。

“那是我品嘗錯了,”宣睢平靜道:“栗子是苦的。”

“就沒有甜的栗子嗎?”宋檀問。

宣睢道:“沒有,所有的栗子都是苦的。”

宋檀的神色變得複雜,“明明有甜的栗子,你為什麽不願意去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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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睢:我吃不到甜栗子,那所有的栗子都得是苦的。

宋檀:明明有甜的栗子,明明有解決的辦法。

宋檀生氣的不是殉葬這件事情,而是做出這件事情的皇帝的心态。宣睢太偏執太極端了,這種情緒會讓身邊的人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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