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風雪很大,雲層壓得沉沉的,叫人透不過氣來。明章殿的書房燈燭明亮,宣睢站在書案後面寫字,地上有長長一道影子。

書案前的地毯上,六安跪在那裏。

“他是怎麽知道那件事的?”宣睢在寫字,眼也不擡。

六安回道:“前幾日他手臂疼之前,曾去過平章臺,魏夫人也去了那裏,宋檀與綠衣或許見面了。”

“綠衣,”六安猶豫了一下,道:“奴婢才查到,綠衣與七果相熟,去歲時疫之時,永嘉公主也在宮中,綠衣随行照顧她。若是綠衣和七果見過面,或許綠衣姑娘的确知道些什麽。”

宣睢擡眼看向六安,“你辦事,什麽時候也這樣不幹不淨的。”

“奴婢知罪。”六安立刻叩頭請罪。

宣睢收回目光,任由六安跪着。

“綠衣。”皇帝念着這個名字,在宣紙上落筆。他寫了綠衣,又寫下了魏喬的名字,目光在這兩個人之間游移之時,察覺到了一點東西。

“這個綠衣,大約有些野心。”

六安頓了頓,忽然開口說起宋檀的養母和養妹,“宋檀乍聽到故人消息不免感慨,且綠衣又在眼前,怕不是所有對親人的依戀都放在了綠衣身上。”

他在提醒皇帝,不好在這個時候處置綠衣。

宣睢輕嗤一聲,“就這麽巧。”

宣睢覺得,自己可真是小看了這個綠衣。

綠衣,魏喬,宋檀,白紙上出現一個又一個的人名,宣睢頓了頓,在綠衣名字的旁邊,寫下了永嘉的名字。

天氣寒冷,風雪又大,不好出行。除了年輕的官員,活潑的小子,大部分人都在各自的院子裏貓冬,等着這一波風雪過去好踏雪游玩。

明章殿裏,日日傳來歌舞聲。孟千山還沒走進後殿,就聽到一陣琴瑟小調,唱曲的人聲音清脆,正将曲中人的心事娓娓道來。

孟千山進了殿,屏風後頭,宋檀歪在長榻上,高床軟枕,暖香撲面。他沒有梳頭,烏黑油亮的頭發散在面頰邊,穿着寬袖大袍,正倚着小枕阖眼休息。

孟千山看了一眼,退出來叫小年,“人睡着了,你叫唱曲的走吧。”

小年擺擺手,低聲道:“公公近來身子不好,晚間睡不着,白天得聽着曲子才能睡,曲停了一準醒過來。”

孟千山正要說什麽,屏風裏頭傳來宋檀的聲音,“誰來了。”

小年走進去,道:“是孟千戶來了。”

“快請進來。”宋檀坐起來,拽了毯子鋪在腿上,随意攏了攏頭發,擺擺手叫唱曲的人都退下。

孟千山走了進來,在一邊的椅子裏坐下,小年上了茶,聽見宋檀問道:“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炷香。”小年回道。

孟千山道:“是我擾你安眠了。”

宋檀搖搖頭,只問道:“你今日怎麽得閑來我這裏了?”

孟千山道:“我本來是來教授公主武藝的,來了才曉得公主被禁足了,這才轉道來看看你。”

“公主被禁足了?”宋檀有些驚訝,道:“因為什麽?”

“行為不端,形式輕狂。”孟千山道:“大約是外頭的言官又說了什麽。”

宋檀點點頭,沒有多想。

孟千山道:“你怎麽了,好端端的,怎麽又睡不着了?”

“我,”宋檀垂下眼睛,道:“我有想不通的事。”

宮人端來了幾樣茶點,火腿雲餅酥香,還熱氣騰騰的。

孟千山拿了一個來吃,道:“你若信得過我,不如說與我聽聽?”

“你知不知道有句詩叫生同衾死同穴。”

孟千山點點頭,“很感人的詩句。”

宋檀卻很費解,“你說,兩個人好好活着的時候,為什麽非去琢磨死後的事情呢。”

孟千山微愣,還不等她說些什麽,宋檀又道:“我以前翻佛經的時候,只覺得是因為對現世有所求,有所不滿,人才會祈求來世。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事情,或者有什麽我沒有做好,才令他産生那樣的想法。”

六安說宣睢寫那道旨意是因生病而多思多想,但是宋檀卻覺得,那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那份令宋檀殉葬的旨意大約現在還藏在什麽地方,宣睢從來就沒放棄過這個想法。

孟千山雲裏霧裏的聽了一會兒,只約莫覺得是與皇帝有關的事情。

宋檀揉了揉眉心,清秀的眉眼顯出一股哀愁。他鮮少露出這幅模樣,在皇帝的盛寵之下還有愁緒,旁人要說他貪心和矯情的。

孟千山想了想,大手一揮道:“想那麽多有什麽用,幹就完了!”

宋檀看着孟千山,孟千山往嘴裏塞了塊點心,“要幹什麽就去幹!只要幹了,就會有新的問題,有了新的問題,你就不會糾結于眼前的問題了。”

宋檀看了眼孟千山,頗覺無語。

夜深人靜,熄燈之後又過了許久,宋檀還是沒什麽睡意。

宣睢躺在他身邊,宋檀不大敢動,好半晌才輕輕地側了側身子,看向宣睢。

自當年江西案後,宣睢越發多疑,喜怒不定,心思難測,別說宋檀,就是夏明義在這裏也未必能看得透了。

宋檀對皇帝性情的改變,并不覺得難以接受,大約他變成如今這個樣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自己。宋檀想到這裏,心裏其實是有些愧疚的。

他伸手,去指腹去碰宣睢的眼睫,宣睢的眼睫很濃密,像小扇子一樣,宋檀的指腹剛剛碰到,就覺察到一點顫動。

他飛快收回手,宣睢睜開眼睛,眼中十分清明。

此時已過三更,離天明不遠了。宋檀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酸,他開口,聲音輕輕的,“你怎麽也不睡。”

宣睢讓他把始終暖不熱的雙腳貼在自己腿上,又摸了摸他的雙手,只不說話。

宋檀這個時候覺得孟千山的話是很有道理的,于是他開口問道:“那道旨意,後來你并沒有銷毀,是嗎?”

宣睢沉默片刻,道:“是。”

“為什麽?”宋檀想不明白。

宣睢理了理宋檀的鬓發,安靜的床榻間,兩個人的心跳都清晰可聞。

“如果我死了,你該怎麽辦呢?”宣睢道:“新君和朝臣能容忍你嗎?我死了,人死政消,即便我留下來庇護你的旨意,會有幾人當真呢。”

宣睢摩挲着宋檀的面頰,“沒有我護着你,你被人欺負了怎麽辦。”

如果可以,宣睢想,應該把不喜歡宋檀的人全帶走。

“當然,如果我早亡,沈籍會成為顧命大臣,依照你和他的關系,他會想辦法為你周旋,會好好照顧你。”——以取代我的角色。

宣睢頓了頓,頗有些感慨,“我不喜歡這種故事發展,簡直無法忍受。”

宋檀很無奈,“我與沈籍,沒有什麽幹系。”

宣睢笑了,道:“那是因為我還活着。”

宣睢的邏輯自成一派,宋檀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我呢,我在其中是沒有自己的想法,只存在人口中的一個名字嗎?”

宣睢很溫和地看着宋檀,“人都是想要活着的,你大約會恨我。”

“那你這樣的要求,不是在逼我恨你嗎?”宋檀無法理解宣睢,他有點憎恨宣睢對自己近乎強制的安排,也憎恨宣睢對自己的不信任。

他沒有任何辦法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才能讓宣睢不那麽偏執和極端,他最後幾乎是絕望地看着宣睢,“陛下,如果你想要我殉葬,我會同意的。”

他交付他的生命,期望他的陛下能明白他的真心,不要再患得患失,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

宣睢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卻沒有想象中的開心。宋檀的神态太決絕,那讓宣睢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逼死了他一次。

宣睢目光投向窗外,那裏傳來滴答的水聲。

“雪化了,”宣睢把宋檀攬進懷裏,抱得很緊,“雪人要化了。”

清晨起來的時候,宋檀趴在窗邊往外看,白雪皚皚,雪人還穿金戴銀地立在屋子前。

它沒有化,但若是宋檀告訴宣睢,大約只會換來一句早晚要化。

宋檀想了想,叫人把雪人身上的寶石錦繡都收回來,他用錦緞逢成了布偶,裏面塞了棉花,外面墜了寶石。宋檀的手藝不行,做的并不精巧,兩只眼睛不一樣大。

他把這個東西送去給宣睢,希望宣睢明白,雪人化了,還有偶人,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是彩雲易散琉璃碎。

書房裏,宣睢穿一身象牙白的寬袖大袍,衣帶緩緩,一片霁月清風之相。

他叫來六安,讓六安告訴鄧雲,綠衣有意為宋檀争權。

“讓鄧雲去跟綠衣鬥吧,”宣睢站在書案後寫字,漫不經心道:“鄧雲最在乎權勢,那就告訴鄧雲,綠衣要威脅他的權勢。”

六安猶豫片刻,道:“不會危及宋檀嗎?”

“宋檀不是有野心的人,他想要權勢,必定是綠衣挑撥,這一點,鄧雲不會想不明白。”

綠衣,宣睢慢條斯理地在她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真讨厭。

門簾響動,小年親自把偶人送了來。宣睢擱下筆,走到搖椅邊躺下,把這怪模怪樣的木偶拿在手裏看來看去,頗有些愛不釋手。

他大約也領會了宋檀的意思,至于有沒有反省卻不知道。眼下他心裏只覺得這娃娃可愛,像宋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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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睢:反省,反省什麽,我沒錯我為什麽要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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