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黃昏時分,卻愁被人押到一艘畫舫上,她小心翼翼地走進去,畫舫裏面不是原本的模樣,那些絲絲幔幔都撤了,只一張長榻靠牆,立着一座屏風。
屏風後的長榻上有人的影子,卻愁不敢擡眼,屏氣凝神,等着裏頭人召見。
“近前來。”裏面傳來一道聲音。
卻愁繞過屏風,在長榻前跪下行禮。
宣睢倚着迎枕坐在榻上,宋檀睡在他身邊,面向裏側,裹着一張毯子。
宣睢在給宋檀揉着手腕,一股苦澀的藥香味彌漫着。
卻愁是久經風月的人,略瞄了一眼就知道發生了什麽。她心裏慌張,覺得找上宋檀怕是闖了禍了。
宣睢擡眼,以一種挑剔的目光打量卻愁,道:“确有幾分顏色。”
卻愁磕了個頭,要辯駁些什麽,卻見宣睢擺了擺手,道:“先候着吧,等他醒了,再決定你的去留。”
如果宋檀喜歡她的琵琶,就把卻愁帶回宮去,權當弄只鳥兒解悶了。
卻愁從裏頭退出來,外面船舷上,站着一個身着飛魚服的,高大的身影。
賀蘭信看了眼卻愁,仍叫人将她待下去。
秦淮河裏,泡了十幾個衣着錦繡的年輕公子哥,一個個凍得面色慘白,瑟瑟發抖。明明是最熱鬧的時候,整個秦淮河卻一聲不聞,陷入難言的寂靜中。
有錦衣衛來回報,說靖國公家的公子也在裏頭,并非有意冒犯貴人,是見之心喜,想要與其交友的。
賀蘭信嗤笑一聲,對身邊的曲易春道:“靖國公家的三老爺,折在當年的江西案,老靖國公致仕後,沒多久是病死了。靖國公一家退居金陵,仍然不懂收斂,張狂得很。”
曲易春沉吟片刻,道:“下官明白了。”
曲易春到金陵這幾月,日漸消瘦,鄧昌的事情了了,他沒有用這件事攀扯鄧雲。皇帝對曲易春很滿意,至少在皇帝這裏,已經過了一關。
如果他能将靖國公府的事情辦好,來日歸朝,少不得又是一個沈籍。
賀蘭信想到這裏,也願意多指點曲易春兩句。
“靖國公府與江西案牽扯頗深,江西案又是陛下一個心結。只是當年江西案牽扯甚廣,無辜之人也牽涉其中,曲大人要查,必得小心些,莫要誤傷了別人。”
曲易春看了眼賀蘭信,賀蘭信言盡于此,不再說了。
一進初夏,金陵先下了好幾天的雨,雨大時一陣傾盆,雨小時細雨如絲,只是延綿不絕,不見晴日頭。
宋檀被禁了足,窩在小樓裏,窗戶邊有個花盆,先前種的花死掉了,這會兒冒出許多蘑菇來。
他撥弄了兩下圓滾滾的小蘑菇頭,百無聊賴地回到宣睢身邊。
香爐裏點着香,為了除濕,蘇合香裏摻雜了一點艾草,香煙袅袅,靜谧無聲。宣睢坐在窗下看書,宋檀走過去,翻出一個骰盅搖骰子。
如果宋檀能把三個骰子搖出四五六,宣睢就放宋檀出去玩。
宋檀試了兩天,都不成功,他現在搖骰子只是為了打擾宣睢。
宣睢不動如山,宋檀搖了一會兒,聽到外面有腳步聲,立刻跑去推開窗。
賀蘭信剛要出門,瞧見宋檀推開窗,問道:“何事?”
“你教我搖骰子吧,我想要四五六。”宋檀說。
賀蘭信往裏頭望了一眼,道:“我很閑嗎?”
他走了,宋檀憤憤地關上窗,對宣睢道:“你們都欺負我。”
宣睢放下書,問他,“你多久沒寫字了?”
那是有一陣子沒寫了,宋檀挪到書案後,到處摸了摸,嫌天氣潮,紙不對,墨也不對。
人一旦放開了玩,就很難再想去做正事了。
宣睢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字帖,道:“你跟着沈籍的時候,每日潛心向學,跟着我,就只會玩骰子。叫你的好夫子知道了,要說帶着你不務正業了。”
宋檀悻悻地,鋪開宣紙,提筆蘸墨,開始寫字。
寫字這種東西,真是糊弄不得,宋檀寫了兩張,給宣睢看時,宣睢都不做評價。
潇潇雨落,落進秦淮河裏,泛起點點漣漪。湖面上有烏篷船,挑着大擔的菱角荸荠。宣睢走到門邊,吩咐管事去買一些。
宋檀漸漸靜下心,再寫出來的字總算有可以點評之處。
賀蘭信回來了,來找宣睢回話。宣睢囑咐下人換一盞明瓦燈,洗一些櫻桃、枇杷和杏子來。
賀蘭信帶來了曲易春,幾人在書房商議事情,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昏暗下來。
下雨天,天黑的格外早。宣睢喝了杯茶,起身回房。
卧房裏沒有點燈,暗沉沉的,宣睢猜測宋檀應當在睡覺,八成自己前腳剛走,後腳他就撂了紙筆。
他推門進去,借着窗外的一點微光,果然看到落地罩的帷幔被放了下來,垂在地上。
宣睢掀開帷幔,眼前忽然出現一點亮光,只見桌上放着一盞宮燈,暖黃色的光透過糊燈籠的紙,照亮紙上的圖畫。
那是一個人在撫琴,背景不在畫船而是在高山流水之間,松竹相伴,芝蘭依偎在他衣擺邊,右上角有句詩。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宣睢把燈籠拿在手裏細細看了許久。
“你還不出來,莫不是真睡過去了?”
宋檀從宣睢身後走出來,笑嘻嘻道:“你瞧,我題的字好不好。”
宣睢看他一眼,“早兩天練一練會更好。”
宋檀眉眼一落,有些不高興。
“不過畫得很好,”宣睢道:“十分傳神。”
宋檀又抿着嘴笑起來,坐在桌邊指給他看,“這個糊燈籠的紙,是我自己做的,就是姚黃紙,你看出來沒有。”
“我做紙的手藝不好,做出來的紙有些不均勻,”宋檀嘿嘿笑道:“你湊合看吧。”
宣睢手上拿着燈籠,看了又看,道:“我要把它放在床頭,好不好?”
“你這麽喜歡呀。”宋檀美滋滋道。
宣睢擡眼看他,被燈光映照的眉眼十足俊美。
宋檀後知後覺,笑意收斂,“什麽呀,我不要。”
宋檀起身要走,宣睢拉住他,半拖半拽地将他推到床上。
他回身把燈拿到床頭,那邊宋檀就從床上爬下來。
“你是不是非要我綁着你的雙腳才聽話。”
宋檀剛探出來的腳頓了頓,又不情不願地收了回去。
明亮的燈光映照出一片細膩白皙的皮肉,宋檀越是不想看,宣睢越是要作弄他。
那山間奏樂的有匪君子,衣襟掩到喉結、高潔禁欲的人,到了床上就能這樣坦然地去扒別人的衣服。
他到底還是把宋檀綁起來,兩只手吊着,在他柔韌的腰上畫桃花。
宣睢握着他的腰,嘴裏還漫不經心道:“你乖一些,再亂動,明天就不要下床了,就這樣待在床上,也省得弄花了我的桃花。”
宋檀被他逼得哭,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別的什麽,像窗外的淫雨一般,一夜未斷絕。
雨過天晴的時候,小樓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賀蘭信親自出面接待,只見一位三十多歲的貌美夫人,穿着灰色的道袍,一頭緞子般的長發系了兩根發帶,她不飾簪環不着脂粉,卻在眉心點了花钿,一時間不像個僧人,也不像個貴婦。
“映真郡主,許久不見了。”賀蘭信拱手行禮。
映真郡主慢悠悠地回了個禮,道:“得有十多年沒見了吧,當年我離開的時候,賀蘭家就已經為賀蘭大人議親,怎麽聽說到現在了,賀蘭大人還是個光棍呢。”
賀蘭信道:“不比映真郡主風流多情。”
“我是出家人,你怎麽能說我風流多情呢。”映真郡主掩面嗤笑。
賀蘭信與映真年少相識,年少時性格就不合。賀蘭信是家族中的獨裁者,顯然不會喜歡映真這種離經叛道的女人。
“映真郡主來此所為何事?”賀蘭信不再跟她繞圈子,開門見山地問道。
映真端起茶,“前幾天秦淮河那樣大的動靜,金陵人人都曉得。人家說,賀蘭大人沖冠一怒為紅顏,我瞧着卻不像那個樣子,所以過來瞧瞧。”
賀蘭信道:“你瞧過了,确實是我。”
映真看了賀蘭信一眼,正色道:“陛下駕幸金陵,我無論如何也該前來拜見,勞煩賀蘭大人通報一聲,若陛下不見我,我也不多留。”
賀蘭信沉吟片刻,起身去樓上了。
他走後,映真整衣肅容,罕見地有些緊張。
不多時,映真被請上二樓明間。
宋檀是第一次見映真郡主,算起來,映真郡主是宣睢嫡親的表姐,長相與太後有些相似,都是鵝蛋臉,柳葉眉,眉心一點花钿,弱化了她強硬的氣質,為她的神色添了點妩媚。
聽賀蘭信說,映真郡主是久居道觀的假道姑,她第一任夫君是入贅,兩個人關系一般,在道觀裏,她有四五個模樣清俊的寵兒。
“即使這樣,她還是将整個方家牢牢握在手心,這個女人,絕對不能小看。”賀蘭信道:“她這次來,我想,八成是來為先前方二老爺之事請罪求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