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興亡天下事,悲涼只自知,在那冰冷徹骨的埙聲中,仿佛皇圖霸業千秋功名也只是空夢一場,唯有寒江殘月千山暮雪,從古至今從未更改。
深沉夜色中,皇帝撇下随侍,循聲踱入一處苑所,見四處黑漆一片,唯斜左方一間房亮着燈,蒼涼埙聲正從中傳來,就近前推門走進室內。
此間花室中,慕煙尚未察覺有人到來。一盞孤燈下,她背靠着坐在花架後,神思全浸在所吹奏的幽沉埙曲裏。
元宵是團圓的節日,而她只能形影相吊。若生來孤寂也就罷了,偏她還記得,九歲那年的元宵夜,父皇還未性情大變,依然愛她如珠似玉,親手為她制燈,她高興地提着花燈與皇兄看、與蕭珏看,挽着他二人的手在宮中奔跑,在漫天煙火下肆意歡笑。曾經燈明月圓人團圓,而今世事嚴冷不堪回首。
哀思愈深、埙聲也不由越發悲切之時,慕煙忽聽見室內似有來人腳步聲,連忙斷了埙音,起身轉首看去。
那廂,皇帝也已尋到埙音來源,正走到花架前,就見對面燈光一晃,有人影忽地站起。因為長條案架上琳琅滿目擺滿了花盆,昏黃的燈火下,花架兩邊的皇帝與慕煙,都只能透過花葉縫隙隐約看到對方的眉眼。
慕煙所見,是年輕男子的深邃眉目,眉睫漆黑潔淨而目光明亮且又深不可測。而皇帝所見,則是女子泛紅的雙眸,她眼底漫着泫然水光,宛如梨花帶雨,像是若有風吹,就會有淚水顫顫如雨珠墜落枝頭。
因為埙曲飄忽着暮寒的死氣,皇帝原以為是名白頭宮人在吹奏,但此刻看花葉後的眉眼卻只是名少女,不由心中微詫,一時怔忡未言。
而花房向來冷清,除了有時來替主子要花的太監宮女,不會有外人來此,慕煙就以為對面之人是擔着找花差事的內官,匆匆将埙藏在袖中,收整心神,就問對面男子道:“公公是要什麽花草?”
皇帝見花架後的少女竟稱呼他為“公公”,眸底滑過一絲暗芒,正要說話時,卻聽少女先驚呼一聲。
原是皇帝适才推門進來時未合門扇,室外驟起的一陣疾風湧入室內,徑将那盞孤燈撲滅。少女似極其怕黑,在室內陷入黑暗的一瞬間,便倉皇驚叫了一聲。而後皇帝就聽黑暗中她似乎是撞在了花架上,花盆倒地碎裂的聲音,在這寂靜的深夜裏響如平地驚雷。
九歲那年被父皇投入地牢的漆黑三日,是慕煙始終無法擺脫的夢魇。從那年起,她患上了畏懼黑暗的怪疾,一旦身邊驟然陷入黑暗,她就會控制不住地心神戰栗、顫抖不止,嚴重時甚至會呼吸困難,昏厥倒地。
慕煙無法控制怪疾發作時的自己,她趔趄着撞上花架又摔倒在地,仿佛又沉入了可怕的夢魇中。似乎又是九歲那年,她趴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裏,喃喃呼喚父皇、皇兄、蕭珏,一聲又一聲,直至絕望如海水将她淹沒,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暗室如深海令人窒息,花房外亦風挾雨起,潑天潑地似要将人間淹沒傾覆。被糾纏在漆黑夢魇中的慕煙,只覺自己是無邊雨海上一葉無系孤舟,她的父皇,不管是曾寵愛她的父皇,還是要殺她的父皇,都已不在了,皇兄也不在了,故國已亡,至親皆絕,她在這世間孑然一人。
唯一,這世間她唯一的舊人,是她曾經的未婚夫蕭珏。然而,這唯一和她有所牽系的舊人,卻是她絕不可再有牽系之人。九歲那年,她與蕭珏就已“生離死別”,而今,他們之間隔着兩個王朝以及至親的性命。盡管逼死皇兄的人是蕭珏的皇帝叔叔,但蕭珏也是啓朝蕭家之人。
無法排遣的心中痛楚,令慕煙畏懼黑暗的怪疾,發作地更加厲害了。冰冷的磚地上,她止不住地顫抖,緊緊抱臂蜷縮着身子,仿佛周遭黑暗裏蟄伏着噬人的野獸,它們正張露獠牙,等待在她斷氣的那一刻,争搶着撲上來撕咬她的屍體。
皇帝夜間視力優于常人,在黑暗中也能隐約望見室內情形。他繞走到花架後,見少女正在地上蜷成一團,他看不清她具體形貌,就感覺她纖細的肩頭瑟顫如風中落葉,形容嬌弱不堪,似是一只受傷的小獸,緊抿的唇齒偶逸出一絲隐忍的嗚咽。
皇帝自不知少女患有怪疾,只當她是在燈滅時受驚摔地,遲遲不起身,是因摔疼了無法動彈。暗色中,地上那瑟瑟發抖的一團着實形容可憐,皇帝凝望片刻後,近前伸出手去,欲扶少女起身。
然而他手剛碰到少女肩頭衣裳,少女就顫抖得更加厲害了,身體也畏縮着向旁躲閃,仿佛他是黑暗裏會噬人的野獸。
皇帝手僵在半空須臾,也未發作,就收回負在身後,問:“可是哪裏摔傷了?”
“我……我只是怕黑”,少女嗓音顫細如風中游絲,像是輕輕一拂,就會斷了,“勞請……勞請将燈點上。”
原來就只是因為怕黑。皇帝再瞧了地上的纖弱人影一眼,想這少女竟這般膽怯。他擡腳繞過摔在地上的花盆,将燭臺旁的火石拿起,打擦着點燃蠟燭後,又将門扇合上,将那滿天風雨關在門外。
暖黃的燭光在室內明漾開許久後,慕煙才能從那漆黑夢魇中掙脫出來。她勉強掙着力氣站起身,欲向那點燈的內官道謝,然而擡眼看向燭燈旁的那人時,卻見他身上并不是內官服飾,金冠束發,羽氅披身,将及地的玄色大氅微露出一雙石青鹿皮靴,靴尖上細密金線,分明似繡着祥雲龍紋。
慕煙心頭一緊,目光不由死死盯着那靴尖龍紋。皇帝注意到少女目光,想她性子怯弱不堪,僅僅因為怕黑就吓成那般模樣,若是知道她先前喚過的“公公”,實為啓朝天子,豈不是要當場駭暈、甚至駭死過去。
玄羽大氅下,實是龍袍,皇帝不動聲色地将大氅攏緊些時,少女盯着靴尖龍紋的幽深目光,也一分分緩緩上擡,凝注在他面上。昏黃燈光下,她輕顫着的眸光仿似是風雨中微弱的火星,搖搖欲墜而又真實地燃灼在漆黑的瞳孔深處。
皇帝看少女這情形,似是驚駭得厲害了,就輕咳一聲道:“孤乃永寧郡王蕭珏。”
能足蹬龍紋長靴的,必是皇室男子,而皇室男子中,永寧郡王性情之溫善和氣,是在宮人裏都出了名的。從不對下人發火的永寧郡王,定不會怪罪将他誤認作是“公公”的小小宮女。
皇帝自稱是永寧郡王,原是為了寬慰這膽怯少女,卻見少女在知他“身份”後,眸光越發顫弱如碎,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衣角,身子也不禁微微發抖。
這少女實在是軟弱怯懦,以為眼前人是性情寬和的永寧郡王,都似吓得要站不住了,若知他實是啓朝天子,恐怕真能立即吓暈過去。
皇帝眉頭微蹙,正要說話時,見少女慢慢松開了緊攥着衣角的手,已似強自鎮定下來。她低下頭,纖長睫毛垂掩住眸中萬般幽緒,如儀向他行禮,并輕輕地道:“奴……奴婢參見永寧郡王。”
由于室外風雨潇潇,皇帝一時也走不了,就在花室裏一張圈椅上坐了,讓少女給他倒杯茶來。然而花房守夜條件寒苦,少女無炭火無茶葉,能給他倒來的只有一杯冷水。皇帝入口又寒又澀,剛要發作,又見少女柔柔怯怯地立在一旁,望他的眸光似是小心翼翼的,不由暗将火氣壓下。
雖像是忍住了心頭膽怯,但她秉性怯弱,似一只容易受驚的兔子,經不得半點驚吓。罷了,和氣的永寧郡王,是不會為一杯冷水同宮人發火的,皇帝就暫且忍耐,在寒雨夜裏,啜飲冷水潤嗓。
慕煙如何知身前人并非蕭珏,因那靴尖上繡着的祥雲龍紋,因想着無人敢冒充當朝郡王,因今夜元宵,皇室外男有可能在此夜深時還未離宮,她就真以為眼前之人是她的故人,是與她曾青梅竹馬三載,有過婚約的未婚夫。
她與蕭珏,是在九歲那年“生離死別”,多年過去,彼此容貌都已大變。慕煙悄然凝視“蕭珏”面龐,想他與小時候似也不似,不似也似。她不知,那确有兩分相似的緣由,是啓朝蕭家嫡系男兒的相貌,俱有幾分似太祖蕭胤。
蕭珏與她年紀相同,但眼前的永寧郡王,卻不似單薄少年,瞧着更有男子風姿。也許是因為男兒身體成長比女子快,又也許是這些年的世事磨砺,使得蕭珏沉穩成熟。傳聞五年前的啓朝太宗之死疑雲密布,有種流傳甚廣的說法是,是蕭珏的親叔叔、如今的啓朝天子,密謀害死了兄長,奪走了本應屬于蕭珏的啓朝皇位。
人世滄桑,故人雖在眼前,卻已不是從前模樣。曾經的蕭珏性情溫和沉靜,與他在一起時,縱是一句話不說,也會不由心靜放松。而眼前的永寧郡王,眉目舉止間卻有着上位者不動聲色的威儀與從容,盡管此刻鋒芒內斂,卻依然能叫人察覺到迫人的銳氣。她無法再是從前無憂無慮的小女孩,而她的故人,也早已變了。
皇帝雖低頭呷着冷水,但能感覺到少女眸光在悄然打量他。他微擡眸子,見少女立即低下眼簾,燈光下長長的睫毛倏然垂下,如蝶翼翩然飛落。
剛進這屋時,皇帝因花架遮擋只隐約望見少女眉眼,這時在燈下認真看她容顏,見她生得纖弱清瘦,雙頰幾乎沒有血色,下颌尖秀,菱唇泛白,似是料峭春寒的枝頭花骨朵兒,若冷風寒冽些未開就會凋落,十分嬌怯可憐。
待放下茶碗,令少女來接時,皇帝又注意到她十指紅腫生有凍瘡。再想到引他前來的幽幽埙聲,皇帝不由想這少女是否是因境遇寒苦而作哀曲,就問她道:“今日元宵,聖上對所有宮人都有賞賜,你沒得嗎?”
見少女不語,皇帝便知她那份多半是被人克扣了。宮中慣是拜高踩低,她又這般性情怯懦,自是容易被人欺淩,想也是因此才在這節慶夜被派在這花房裏孤身值守,她又十分怕黑,守夜這事對她來說自然更是艱苦,因而他在來前所聽見的那支埙曲,才會那樣哀涼悲苦。
皇帝未再深問賞賜之事,只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低道:“姜煙雨。”
皇帝在心中一記,暗想回頭令人查查這處花房管事。因外頭雨仍未停,被滞在此處的皇帝無事可做,既想起少女那盡管悲苦卻頗為動聽的埙聲,就讓她再吹幾支埙曲來聽聽,打發時間。
然而這名為“姜煙雨”的宮女,卻磨蹭半晌,還未将埙從袖中拿出來。皇帝不認為這少女有膽量違抗郡王命令,只想起她在燈滅時曾摔倒在地,也許那時埙就摔壞了,少女沒法給他吹奏,可又膽怯地不敢回明,就這麽拖拖拉拉。
皇帝只是想将埙拿過來看看壞沒壞而已,然而他牽住她衣袖一角,欲将那埙拿出時,少女卻死死攥捂着衣袖,雙眸瞪圓了看他,眸底浸漫着深深的驚恐,眼眶急得通紅。
如何能讓蕭珏看見這鸾紋紫砂埙,這是皇兄打小就不離身的舊物,蕭珏曾在燕宮中為皇兄伴讀三載,自是認識這埙,盡管多年過去,也許他還沒有忘記。
燕朝已亡,父皇、皇兄都已去了,清河公主就該是個死人,早就死在多年之前。慕煙不願蕭珏猜曉她是誰,她死死攥着袖中的陶埙,仿佛是攥着自己在這人世間最後一絲薄弱的自尊。
皇帝如何知曉少女幽戚心緒,只見少女的舉動似在違抗他,帝王說一不二的威嚴性情上來,就要略使力将那埙強奪過來時,忽然間手背一涼。
是一滴淚水突然砸落在他手背上,少女急得通紅的雙眸已然濡濕,她望他的眸光浸潤着茫茫的水汽,眸中随細淚閃動的恐慌與窘迫深處,似蘊着悲涼的懇求,然而她似又不願他看見她的懇求,低下頭去,兩手越發拼力地捂攥着那只埙,仿佛那是她性命所系。
皇帝原為一宮女竟敢違逆他而微覺惱火,然而那滴淚似從他手背墜到他心底,直接洇滅了那火氣。他看着少女,見她垂淚盈盈,纖弱如琉璃水晶,仿佛他若強行奪走那埙,她就要碎了,不由将手漸漸放開。
罷了,和氣的永寧郡王,豈會為一破埙同一宮女動氣。皇帝給了自己臺階下後,見少女雖漸漸止了淚水,但容色比先前更是蒼白,想她怕是又吓到了,就用溫和語氣,随找了句閑話問道:“你的埙曲,是同誰學的?”
因剛流淚過,她回複的輕弱嗓音悶悶的,“家人。”
皇帝想她那悲苦埙曲透着伶仃之意,就問:“你的家人還在世嗎?”
果然見少女垂首低道:“都不在了。”
皇帝又問:“一個故人都沒有了嗎?”
少女沒有立即回答,在僵着身子沉默片刻後,輕輕搖了搖頭。
暈黃燈影下,纖弱伶仃的少女在流過淚後,卻非越發軟弱無依,而似有一股清冽之氣。她濡濕的眼角、淌過的淚痕,仿佛都被冷夜寒氣凝上一層薄冰,整個人如是冰玉琢就,骨子裏似有寧為玉碎的氣韻。
皇帝凝望着這樣的少女,一時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就聽室內岑寂無聲,而室外風雨漸漸停了,唯有廊檐瓦際落水猶在點點滴滴,偶一聲叮當搖響,泠然如是古磬,應是遠處殿角的懸鈴,皇帝忽然在這一聲中似是醒神,想雨既已停,自己還坐在此處作甚。
就站起身來,心頭卻似又泛起幾絲茫然,皇帝駐足看向那少女,見少女匆匆退後半步,如儀向他微微屈膝,嗓音平靜無瀾,“奴婢恭送郡王殿下。”
像是盼着他走。皇帝凝眉再看了少女一眼,就提步向外走去。推開房門跨過門檻時,他也不知為何,不禁回頭望了一眼,見少女立在搖曳花影下目送他的離開。他望不明白少女眸中深意,就覺她的眼神,仿佛是今生最後一次看他,此後紅塵萬丈,形同陌路,再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