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深夜雨後,候等在西苑夾道的禦前近侍,見聖上出來,立躬身提步跟侍在後。因聖上不提在內之事,禦前總管周守恩也不敢多問,就恭謹侍奉聖駕回了清晏殿,伺候聖上更衣盥洗後上榻安寝。

今夜周守恩輪守上半夜,其他值夜太監分別值守在外殿各處時,他作為天子親信,就執拂塵肅立在寝殿槅門簾外。因聽簾內聖上上榻許久後都未安睡,似有兩分輾轉反側的意思,周守恩不由想聖上是否是孤枕難眠。

聖上是在十八歲那年冬天繼承皇位,次年初解決啓朝內亂後,就在朝臣奏請與獨孤太後安排下,迎納功臣之女入宮。從前因軍國大事繁冗,又需頻頻禦駕親征,聖上經常數月甚至一年半載都不入後宮半次,而今天下将定,無需為朝事夙興夜寐、東征西讨,聖上又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是否會勻兩分心思到風月之事上來?

所思似乎有理,但周守恩又感到懷疑,因聖上還是世人眼裏聲色犬馬的二公子時,其對“色”之一字也并不熱切。尋常貴族子弟身邊美妾環繞,多未正式娶妻就已當上父親,可聖上如今年紀二十有三,膝下依然沒有一子半女。

若不是為孤枕難眠,那聖上還是在為夜宴上事,聖心煩擾?默然侍在槅門外的周守恩,心中思緒随着殿角銅漏滴響暗暗浮沉。

不知是民間捕風捉影,還是有人刻意為之,自去歲起,悄有傳聞在朝野間逸散開來,道聖上後宮之所以四五年仍無嬰兒啼聲,是因聖上龍體有恙,道聖上若在繼承人之事上力不從心,這大啓江山将來應是要交到永寧郡王手中。

今上的江山本就是從太宗皇帝手裏接來的,若是真無所出,将來将皇位傳與永寧郡王,也算是報答兄恩,回歸正統。如此言論在民間甚嚣塵上時,還有另一傳言,銜浸着血腥的陰謀論,令人聞之不寒而栗。

那傳言說,聖上其實得位不正,太宗皇帝死于謀殺,說之所以曾經的魏博二公子與後來的啓朝天子有霄壤之別,是因聖上少年時種種驕狂行徑都是僞裝,聖上實是城府深沉心機狠厲之人,少年時養晦韬光,令兄長浴血沙場為他做嫁衣裳,等到啓朝初定時機成熟就害死兄長,不費吹灰之力竊得江山。

後一種傳言不可謂不歹毒,那日繡衣司将這傳言秘奏與聖上時,言辭間戰戰兢兢,透着十二萬分的小心,他周守恩侍立在一旁,也是驚懼地大氣也不敢出。然而聖上竟未動怒,神色似是漫不經心,慢轉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擡眼瞥向他問:“你信嗎?”

周守恩當時自然是連忙跪地表忠,道自己絕不信這陰毒謠言,道那傳謠之人當下十八層地獄受拔舌之苦等等。聖上只是一哂,就令繡衣司人退下,既未命人追查謠言來源也不再過問謠言之事。

幽殿暗影中,周守恩不由暗在心裏感慨自己這老奴是真的老了。不僅今夜不知聖上究竟為何難眠,那一日也不明聖上哂笑時的聖心,甚至,他竟不知聖上謀害兄長的傳言是真是假,他竟不能辨明主子是否有過弑兄之心。

猶記太宗皇帝駕崩那夜,皇室與重臣俱圍在太宗榻前。當李丞相詢問儲君人選,已經難以言語的太宗皇帝,只能吃力地擡起半只手,要指向當時還是襄王的聖上時,獨孤太後忽然緊緊握住太宗皇帝的手,道他們母子有話要說,令他人暫退。

周守恩那時心中一顫,悄看聖上神色,見聖上凝望榻邊母子的眸光似有刺痛的寒焰幽沉。那夜落雪,聖上退殿後候立在廊外半明半暗的燈影下,雪霰火絲落在他幽涼的眼底,既沒有燈的溫暖,也沒有雪的冰冷。

殿內母子秘談後,太宗皇帝再傳衆人入殿。當李丞相再詢問,而獨孤太後已握着永寧郡王的手近前時,太宗皇帝半擡起的手依然指向了聖上。獨孤太後因此色變,顫說太宗皇帝許已神志不清,太宗皇帝卻拼盡此生最後的力氣,掙紮着從唇齒間迸出一個“弟”字。

周守恩侍在聖上身邊多年,從未有哪一日如那夜見聖上面上神情之複雜難測。極度的震驚愧慚痛悔等如碎芒割裂在聖上眸底,最終都沉入深不見底的幽黑中,聖上垂眸跪在禦榻前,緊握住兄長的手,也自此接下了啓朝的帝王權柄。

周守恩那時就已望不明聖心,到如今,更是“老眼昏花”了。他只輪守上半夜,過了子正交接時,聽簾內聖上似乎依然未眠。翌日晨起他從庑房趕往清晏殿,在殿門外遇着昨夜交接的弟子進忠,就問陛下後半夜歇得如何。進忠微微搖首,周守恩就在心底更添了十分小心。

不過晨起的聖上神色與往常無異,精神瞧着也尚可。周守恩小心伺候聖上盥洗進膳,見聖上并沒什麽無名火要發,等駕至宣政殿上朝,朝臣們又為昨夜宴上那件事分成兩派各執一詞時,聖上也就淡然聽着,在下方文臣吵得似要動手時,眸底甚至浮着淡淡笑影。

周守恩侍立在禦座下首,暗想某方面來說,主子當皇帝之後脾氣真是好了不是一點半點。若換了從前的二公子,夜裏沒睡好,第二日一大早還要被人這般聒噪煩擾,怕是早就一人賞一腳,全都踹出殿了。

下朝後,皇帝未回禦書房批閱奏折,而是先往太後宮中問安。禦駕至母後的永壽宮時,皇帝的侄子永寧郡王正在陪伴太後。因為獨孤太後疼愛孫兒,永寧郡王蕭珏并未在京中開府,就起居在皇城東苑的重明宮中,且日常可随時入宮觐見祖母皇叔,不受宮規約束。

永壽宮中,皇帝問母後安、蕭珏又依禮見過皇叔後,大啓朝最尊貴的一家人,就坐在一處飲茶閑話。

皇帝昨夜輾轉半宿沒睡好,不僅是為朝事,也是因會時不時想起那宮女。這時他手捧着太後宮中的熱茶,又不覺想起那宮女捧給他的半碗冷水,想自己昨夜為不吓壞她,還借用了侄子的身份,邊飲着茶邊眸光帶笑地看了蕭珏一眼。

蕭珏不明所以時,見皇叔目光垂落在他手邊長劍上,并笑着說道:“這劍看着似是眼熟。”

太後對皇帝道:“這是你父皇生前使過的,在前燕你父皇殺敗漠北時,用的就是這把承光劍,哀家在你來前剛把這劍給了韞玉。”

皇帝啜茶笑道:“這樣好的東西,母後也不給兒子留着。”

太後嗤笑一聲:“多大的人了,還要和侄子争搶不成?!”

“父皇的遺物,倒還真想争搶一番”,皇帝像要認真,可轉瞬又是玩笑的口吻,似小兒争寵般笑着道,“母後這樣疼愛孫兒,叫兒臣看得眼熱。”

“你也是該眼熱”,太後笑道,“哀家從前最寵你,什麽好的都先緊着給你時,你皇兄常是埋怨哀家偏心,如今你也是該眼熱侄子幾回”,又笑看蕭珏,“韞玉,你說是不是?”

蕭珏卻放下茶盞,起身将劍雙手捧奉至聖上面前,“雖承皇祖母疼愛,然侄兒實在不擅使劍,皇叔若喜歡此劍……”

未待蕭珏說完,也未待皇帝接或不接,太後已出聲攔道:“哀家将這劍拿來給你使,是想你上戰場時,有你皇祖父在天之靈庇護,可別辜負祖母的心意。”又問皇帝,“令韞玉征讨幽州的日子可定了?”

皇帝慢飲了半口茶,唇際似是苦笑,“朝臣們為這事吵了一早上,吵得兒臣頭疼。”

太後看着皇帝問:“那皇帝的意思呢?”

見皇帝不語,太後忽就冷了面龐,她微側過身,面色凝沉片刻,突就眼眶泛紅地落下淚來。

蕭珏見狀,連忙放下承光劍,半跪在太後身前安慰,太後卻推開他道:“你別跪哀家,跪你叔叔去,跪求他信信自家人,而不是信一個亡國之君的鬼話。”

皇帝将茶擱在幾角,撩袍跪在太後身前,“母後這樣說,天下再廣,兒臣在這世間也無立錐之地。”

太後語意冷沉,“皇帝遲遲不肯下旨令韞玉出征,難道不是将那鬼話聽在心中了嗎?!”

侍在一旁的周守恩,挽着拂塵的手暗緊了緊。太後言中的“鬼話”,乃是前燕末帝所說。去年七月,啓軍在珉山下大敗燕軍,燕帝在兵敗将死之際,道聖上雖贏猶敗,道永寧郡王日後必會弑叔奪位,道他不過在黃泉路上先走一步,聖上這啓朝皇帝不久便至。

那前燕末帝,還曾是永寧郡王的準岳父。本朝太宗猶是魏博節度使時,燕帝将太宗之子選為愛女的驸馬。蕭珏六歲至九歲間的三年光陰,都在燕宮度過,既是昭文太子的伴讀,也是清河公主的未婚夫。不過就在蕭珏九歲那年,燕帝翻臉要滅魏博蕭氏,太宗起兵稱帝,清河公主又急症病逝。荏苒經年,蕭珏已是啓朝郡王而非燕朝驸馬,燕帝給這昔日女婿的,就是此等誅心之論。

“離間之語,兒臣豈會輕信”,皇帝向太後解釋道,“兒臣遲遲難下旨意,既是因前朝李相等認為韞玉缺乏實戰不可領兵,也是因兒臣擔心韞玉會戰場受傷。盡管幽州兵弱,可刀劍無眼,萬一韞玉在戰場上有個好歹,兒臣如何對得起兄長?!”

太後容色稍緩,看向皇帝道:“那就讓你舅舅陪着韞玉去,有自家人看護着,定能護韞玉周全。”

太後口中的國舅,是指她的弟弟、當朝宣威将軍獨孤敬,她拭着眼淚道:“你皇兄生前最大的心願就是江山一統,若他在天上能見韞玉親手為啓朝打下最後一塊中原疆土,定會含笑九幽。”

見太後神色和緩,皇帝唇際亦銜起笑意,“母後既處處皆思慮周全,兒臣又有何好擔心的呢”,就看向蕭珏問道,“你若願往幽州征讨,朕就即刻下旨,朕問你,你願嗎?”

蕭珏道:“侄兒……侄兒願為大啓出力,只是侄兒從未上過戰場,怕做趙括之流,耽誤戰事……”話未竟,就聽太後道:“你舅祖父這些年為大啓不知打了多少勝仗,有他幫你,怕什麽!”

蕭珏仍是遲疑,皇帝銜笑看一看太後,又看一看蕭珏,溫和道:“那麽這事就看韞玉的意思了,只是韞玉你不能想太久,明天日落前必要給朕一個答複,軍機戰事不等人。”

從太後宮中離開後,聖上未乘禦辇,就在宮苑內負手緩行。近午時的燦爛陽光,映照得聖上身姿卓然、面如美玉,卻化不開聖上眉眼間似有似無的郁思,那烏黑濃長的睫毛在光下顫着幽影,似昭示着聖上心境幽沉。

若是從前的二公子心緒不佳,周守恩就勸二公子聽戲跑馬等,保準有法子讓二公子快活起來,但現在他常摸不準聖心,就只能試探着陪笑建議道:“陛下,今兒天氣晴好,可要傳後宮娘娘們伴駕游園,或是讓神策軍馬球隊陪您擊鞠?”

聖上沒理會他的話,只道:“派人去朕昨夜去過的那個花房,查查那裏的管事有無欺淩手下宮人,若有,按宮規嚴懲。”

因為聖上之前對昨夜花房事半字不提,周守恩就以為昨夜那埙聲沒引出什麽事來,這時才知自己猜想錯誤,忙就應了一聲“是”時,又見聖上微微揚臉,像因想到什麽有趣之事,清亮的眸中微漾笑意。

似是并不中意他提出的游樂建議,似是聖上自己給自己找了個樂子,明澈的陽光下,聖上清朗的嗓音銜笑透着兩分興味,“還有,那花房裏有個叫姜煙雨的宮女,讓她下午送盆茶花到松雪齋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