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淚往事
第004章 血淚往事
康承訓用一方絲帕接過指環,小心翼翼地包裹好,貼身藏妥:“殿下放心,我明天就出發去回鹘。”
李怡點點頭,意興闌珊地在康承訓的貨擔裏翻了翻,便打發他:“你拿去琉璃院讓吳氏挑吧,對了,我新收了一個女人。”
康承訓頓時來了精神,打趣道:“恭喜恭喜,殿下終于不做和尚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已将她安頓在明珠院,你去看了就知道。”李怡知道康承訓的臭德行,無奈一笑,揮手攆人,“快走吧,讓我清靜清靜。”
“是,殿下。”康承訓收拾好貨擔,笑嘻嘻地告退。
康承訓一走,客堂裏瞬間安靜下來,李怡勉強挂在臉上的那一點笑容也消失殆盡。他無力地坐在榻上,盯着腳邊火盆裏那一小撮灰燼,久遠的痛楚自心底緩緩湧上來。
他與阿姊的分別,已經是十一年前的舊事了。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孱弱無力的黃口小兒,然而泛着血色的傷痛卻不曾磨滅,在他隐忍蟄伏的歲月中歷久彌新。
光王李怡,在被迫早早學會裝聾作啞前,也曾敢于說出自己的想法,包括自己荒誕不經的夢。
他夢見自己乘着飛龍直沖九霄,迎着金線般的旭陽盡情遨游,身側氤氲的祥雲泛着紫光。紫雲之下,遙遠的地面上,恢弘的長安城像一塊工整的棋盤……醒來後他興致勃勃地将這個美夢告訴了母親鄭氏,卻換來母親驚恐的眼神與憂心忡忡的警告:“這種夢不可以讓旁人知道,今後你千萬不要再說了。”
那時候他的母親還不是光王太妃,只是一個因罪沒入掖庭後,被安排到郭貴妃宮中侍奉的宮女。靠着郭貴妃口中“來自民間的下作手段”,母親偶然得到父皇的寵幸,生下他之後卻又因為郭貴妃的幹涉,沒能得到任何名分,母子仍然寄居在郭貴妃宮中。
“這種話豈是一個小孩子能說出來的?定是你這賤人故意教唆,想用這種嘩衆取寵的妄言博得聖上的垂青!”郭貴妃線條淩厲的眉眼,是他童年最恐懼的噩夢。他害怕那雙傳說與尚父郭子儀一模一樣的眼睛注視自己,但更怕的,是那雙眼将殺氣凜凜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母親。
母親跪在地上不斷請罪、哀求,卻還是被郭貴妃指派宮女批頰嚴懲,他在那場黑暗寒冷的噩夢裏大聲争辯,母親卻回過頭,頂着一張腫脹流血的臉求他:“不要再說了。”
不要再說了。
再之後,他被囚禁在一間黑洞洞的房子裏,饑寒交迫,卻像是被所有人忘了。只有阿姊偷偷來看他,從窗縫裏塞給他一張餅。
他以為那張在他快要餓死時拯救他的餅不曾被人發現,沒想到那一年父皇溘然病逝,第二年他的阿姊就被封為太和公主,代替原定的永安公主和親回鹘。
阿姊母妃早逝,從小被嫡母郭貴妃養在宮中,以聰慧乖巧著稱,他實在不懂一向盡心盡力侍奉郭貴妃的阿姊為何突然要被送去和親。
“就算原先許嫁的可汗去世,可回鹘都沒要求更換公主啊,再說回鹘婚姻本就有收繼之俗,更無改送阿姊去和親的道理!”他據理力争,想去找剛繼位的皇兄求情,卻被母親攔住。
“不要再說了。”
那一刻,母親臉上的神情他永遠記得。
不要說,為什麽總讓他不要說?
當他吃了皇兄的閉門羹,已經榮升太後的郭貴妃派人送給他一盒餅,要他去報償阿姊的恩情時,他終于恍然大悟。
為阿姊準備了那麽多的話,一下子如鲠在喉,讓他從此學會了做啞巴。
幽暗窒悶的客堂中,沉痛的記憶猶如黑暗的泥沼,讓李怡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做完生意的康承訓從後苑返回客堂,以為李怡在閉目養神,走到近處才發現他臉色慘白,連忙提醒了一聲:“殿下?”
李怡霍然睜開雙眼,見是康承訓才松了一口氣,低聲道:“回來了?”
“嗯,你那位新人我也見到了,真是如花似玉的美嬌娥。”康承訓盯着李怡,咧開嘴壞笑。
“說正事。”李怡沒好氣地打斷他。
康承訓立刻言歸正傳:“說話帶西川口音,若不是大唐人,最可能來自吐蕃。右手虎口和食指帶薄繭,應該是慣常握刀。性格十分開朗可愛,沒有情郎,但憧憬真情……”
“你就沒兩句正經的。”
“非也,對女人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康承訓認真強調,“如果你想要她的心,就要先洞察她的性情,此乃不二捷徑。”
李怡失笑,郁結的心情因為油嘴滑舌的康承訓,總算明朗了些:“你這浪蕩兒,難怪當初把康老将軍氣得半死。”
“誰要混跡于行伍之間,天天和一群渾身臭汗的大老爺們打交道?”康承訓理直氣壯地說,“我行商自有我的好處,長安的淑女名媛、小家碧玉,哪個我沒見過?”
“行了,越說越不像話了。”李怡橫他一眼,問,“你的貨,她挑中了什麽?”
“你去看了就知道。”奸商康承訓笑臉如花,賣了個關子,“她的眼光可好得很。”
另一頭明珠院中,晁靈雲已收拾好行李,在廂房裏東摸摸、西看看,對室內秀雅的陳設相當滿意。這是她來到大唐後住過的最好的屋子了,過去頭領一直說大唐是樂土,長安是福地,可惜只有她一個人享到了這份福。
思及此處,晁靈雲的心情頓時低落下去,正對着鸾鏡臭美的小臉也漸漸染上一層悲色。
“在做什麽呢?”
背後忽然傳來李怡的聲音,晁靈雲回過神,看見黃澄澄的鏡子裏映出李怡颀長的身影。她連忙轉過身,望着李怡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禮:“奴婢拜見殿下,殿下萬福。”
“免禮,”李怡示意晁靈雲起身,打量着此刻淡掃蛾眉的她,微微一笑,“才幾個時辰不見,怎麽又客氣生分了?以後你不必再自稱奴婢。”
“多謝殿下。”晁靈雲立刻領了李怡的好意,熱心地招呼他,“殿下少坐,我去為你烹茶。”
李怡瞧着她忙東忙西的俏模樣,忍不住笑着問:“各樣東西你都知道放在哪兒嗎?”
“知道,王內侍都提點過了,他人真好。”晁靈雲一邊燒水一邊說,“康大哥人也好。”
李怡等着她往下說,沒想到小丫頭卻一心一意烹起茶來,只好主動問:“你從他那裏買了什麽?”
“一條蹀躞帶。”晁靈雲爽快地回答,因為實在喜歡那件心頭寶,幹脆先放下了手裏的活計,從箱籠裏将那條蹀躞(die xie)帶取了來,呈給李怡看。
李怡接過蹀躞帶,仔細端詳了一下。這條蹀躞帶的腰帶部分用的是上好的牛皮,黃銅做的帶鞓和蹀躞七事上鑲嵌着精美的綠松石。既然是花了自己的大錢買的,李怡自然不吝誇獎:“不錯,很漂亮。”
晁靈雲得了誇贊很是開心,委婉地說:“這是我打算在跳舞時用的。”
不料話音未落,李怡恰好拔開了蹀躞七事中的佩刀,露出刀鞘裏閃動着凜凜寒光的鐵質匕首:“跳舞用的?”
晁靈雲頓時委婉不下去了,丢給了李怡一個“你懂的”眼神:“殿下,看破不說破嘛。”
說話間,水已初沸。晁靈雲連忙跑回爐邊,撇去水上浮沫後少少加鹽調味,舀出一瓢水備用,随後緩緩往沸水中加入備好的茶末。
李怡瞧她做得有模有樣,動作裏卻帶着些初學者的拘謹,便問:“是何人教你烹茶?”
“我的假母。”晁靈雲簡短地回答,明顯不願多談。
李怡便大約知道自己觸及了她的背景,在接過她遞來的茶碗時,再度開口:“我讓你離開了宰相府,對你來說是好是壞?”
晁靈雲一愣,認真想了想,回答:“不好也不壞,反正我還有其他事要做。”
“你要做的事,可方便透露?”
晁靈雲放下茶碗,對着李怡緩緩一笑:“殿下要我替你做什麽,不妨先說說?如今我已身在光王宅中,殿下就無需顧忌了吧?”
“我人微權輕,但畢竟是一個親王,做的也不會是小事。”李怡一邊說,一邊悠然飲盡茶湯,才道,“我想給你些時間。”
“我該為殿下的仁德叫聲好嗎?”晁靈雲覺得李怡這個人真是虛僞極了,“我若真的不願替殿下賣命,殿下會放我走嗎?”
李怡看着她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讪讪一笑,終于老實承認:“這恐怕不行。”
“對嘛,”晁靈雲聳聳肩,“所以殿下就別同我繞彎子了。”
李怡默然凝視着晁靈雲,似乎是在考慮她的提議。晁靈雲也十分坦然,不躲不閃地與他對視。這時午後的陽光恰巧穿過簾栊直抵李怡眼底,晁靈雲驚奇地發現李怡的眸色看上去比昨夜更淺,就像兩顆瑩亮的琥珀。
她被如此漂亮的一雙眸子注視着,心底沒來由地湧起一陣羞窘,忍不住移動視線,卻恰好發現李怡左邊的眉毛裏,藏着一粒不顯眼的小痣。
李怡本就是人中龍鳳,面容俊秀,只是人前裝得木讷呆板,這粒小痣就仿佛一點破綻,竟為他平添了幾分靈動與撩人。
晁靈雲忍不住盯着那粒小痣看了又看,李怡察覺到她異乎尋常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偏臉避開她的視線:“罷了,就聽你的,我會盡快安排好你下一步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