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飛上高枝

第003章 飛上高枝

畫屏芙蓉似錦,銅爐香霧如雲。晁靈雲坐在李怡榻下,耐不住這一室靜谧,望着紗帳裏模糊的人影,賤兮兮地開口問:“殿下不問我出身?”

說來也怪,明知打死也不能說出口的事,碰上李怡這種不聞不問的人,她又忍不住開口主動撩。

李怡也感受到了她的二百五,所以隔着帳子,她聽見了一聲輕笑。

“行了你不必回答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晁靈雲懊惱地說,“不是‘還不到問的時候’,就是‘我問了你也未必說實話’,對不對?”

“竭誠則胡越為一體,何須多問?”李怡低聲回答,頓了頓,換了個話題,“你今年多大了?”

晁靈雲報上虛歲:“十七。”

“屬猴,”李怡略一沉吟,帶着笑意說了句,“難怪。”便不再做聲。

難怪什麽?什麽難怪?晁靈雲被他吊住胃口,心裏不上不下,似有貓抓。

說話只說一半的人最讨厭!難怪他要裝啞巴,否則哪能活到如今,只怕骨頭早就能打鼓了。

晁靈雲一邊在心裏嘀咕,一邊蜷縮在寝室另一邊的坐榻上,胡亂淺眠了一宿。

第二天天亮,晁靈雲頂着兩個黑眼圈,伺候李怡穿衣洗漱。

供貴客差遣的侍兒開始陸續進屋,有整床疊被的,有端茶送水的,還有人拎着食盒來送朝食。

晁靈雲正饑腸辘辘,唇齒一沾上那棗餡兒餅、酥脆的寒具【油炸馓子】、雞湯煮的馎饦【面片湯】、香甜的豆沙糖粥,一張小嘴就動得停不下來,最後竟吃得比李怡還多,一連挨了侍兒好幾記白眼。

胡吃海塞歸胡吃海塞,她心裏還惦記着李怡要同自己做的交易呢,偏偏當着外人的面又不方便多說。

李怡倒是一派氣定神閑,仿佛忘記了昨晚與她的約定,悠然自得地用完早餐,又喝過茶,撣衣起身,出門。

晁靈雲眼看着李怡一只腳已經跨出門檻,心裏忍不住又發起癢來,擠眉弄眼地拿話暗示:“殿下,奴婢還等着你的吩咐呢。”

李怡擡頭望了望春日晴好的天色,丢下一句:“不急。”揚長而去。

這什麽人哪?晁靈雲沖着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憤憤地心想:你不急,我更不急,咱們後會無期!

其實冷靜下來想想,她肩上的擔子可重得很,才沒工夫陪這啞巴王雲裏霧裏地打啞謎呢。

這樣一想晁靈雲頓時心平氣順,步履輕快地往家伎住的院落走,不料剛跨進院門,就被一群莺聲燕語的少女團團圍住。

“恭喜恭喜,靈雲你侍奉了親王,從此可算平步青雲了。”

“臭丫頭,你倒是快活了,卻不知昨晚府中出了人命,家丁抄查折騰了半宿!”

“那啞巴王,在床上可還是啞巴嗎?嘻嘻……”

晁靈雲耳中充斥着各種各樣的聲音,豔羨的、含酸的、浪蕩的,鬧得她頭昏腦漲。

“救命!你們饒了我吧!”她堵住耳朵閉上眼,一鼓作氣沖出脂粉香陣,才算松了口氣。

姑娘們哪會輕易放過晁靈雲,不依不饒地追進廂房裏,在大通鋪上将她圍困住,定要逼她将那不可描述之事好好描述一番。

晁靈雲被逼得無處可逃,剛準備紙上談兵給姑娘們謅一段,看不過眼的老天爺就給她派來了一名救兵。

負責管理家伎的管事一進門就看見姑娘們在通鋪上擠成一團,叽叽喳喳鬧得不可開交,立刻板着臉咳嗽了一聲,驚得姑娘們四散開。

“晁靈雲。”管事一臉嚴肅地點了名,等晁靈雲應了一聲,才對她公布特大喜訊,“恭喜你,趕緊收拾收拾,午後就送你去十六王宅。”

“什麽?”晁靈雲簡直像頭頂炸了一記驚雷,徹底傻了眼。

她好容易才混進牛僧孺府中,可什麽事都沒搞成呢!

就這麽把她打發出去了?這怎麽行?

“那個,陶管事,府裏是打算把我送給光王嗎?”晁靈雲面露難色,結結巴巴地問,“這是大人的意思,還是光王的意思?”

“你都已經上天了,還要管是誰吹的東風嗎?”管事嫌棄晁靈雲得了便宜還賣乖。

周圍一群人點頭附和,晁靈雲啞口無言,沒法反駁。

做主将晁靈雲送給光王,這自然是牛宰相的一片美意。光王鮮少青睐美人,難得在他府上睡了一個,他豈有不成人之美的?再則光王至今膝下無子,萬一那舞姬将來有了孩子,光王這份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勢力,可算入他彀中矣。

于是乎,在一片噼裏啪啦的如意算盤聲裏,晁靈雲騎上小毛驢,從位于新昌坊西北角的宰相府出發,不情不願地去了位于入苑的十六王宅。

晁靈雲是光王意料之中的禮物。

所以宰相府家丁向監院中官通報後,她沒有等太久,便一路暢行無阻地進入了十六王宅。

若說長安是這天下最繁華的帝京勝地,那麽十六王宅便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囚籠。歷代多少雄韬偉略、心比天高的親王都終老于此,即便領着極高的官銜,雙足也邁不出這片由高屋華廈圈成的囹圄。

百年前,玄宗皇帝因為忌憚自己的兄弟,用一座宏偉的王宅困住了李唐的宗室血脈,可謂機關算盡,卻令藩鎮、宦官、朋黨坐大。

晁靈雲初來乍到,不由好奇地撥開帷帽下的輕紗,打量這片在世人眼中殊貴而神秘的親王宅第。

但見雲日隐層闕,風煙出绮疏,金碧輝煌的樓閣讓晁靈雲目不暇接。按照法令規定,長安城內無論士、庶、公、私,宅邸內皆不得建造樓閣,十六王宅裏樓閣林立,晁靈雲瞧着還是覺得挺新鮮的。

也不知道眼前哪座樓閣是光王住的,自己跟着他,豈不是也可以住進這美輪美奂的高樓了?

晁靈雲正美滋滋地幻想着,就聽見前方領路的宰相府家丁忽然冒出一句:“光王宅到了。”

晁靈雲慌忙定睛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沒有樓!并且是好小的一座宅院!傳聞啞巴王無權無勢,傳言果然沒騙她!

晁靈雲心裏一陣發酸,連帶着埋怨起颍王李瀍來——要不是他無事生非,自己哪會惹上那麽多麻煩?

就在晁靈雲自怨自艾之際,門亭處走來一名約摸二十來歲年紀,細挑身材的綠衣宦官,望着她親熱地招呼:“是晁娘子吧?快請進。”

“是,勞煩大人了。”晁靈雲恭敬地見禮,與宰相府家丁道別後,跟着那宦官走進光王宅。

晁靈雲的一聲“大人”令李怡的貼身近侍、兼心腹發小、兼光王宅大管事——王宗實很是受用,言語越發熱乎起來:“晁娘子客氣了,小人王宗實,平日掌管光王宅裏大小事宜,你要是吃穿用度上有何不方便的,只管找我。”

王宗實言語間拿晁靈雲當主人,晁靈雲當然不會拿他的話當真,連忙客氣道:“多謝大人,奴婢資質拙陋,今後與大人一同侍奉光王,若有不當之處,還要勞煩大人提點。”一邊說一邊從包袱裏摸出牛宰相賞的一枚五兩的銀铤,塞進王宗實手裏。

王宗實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将銀铤納入袖中:“多謝娘子的厚賞。光王正在見波斯商人,娘子請先随小人去你的住處。一會兒等商人到了後苑,你看中什麽就盡管拿,這是光王的心意,娘子不必拘束。”

一聽說可以随便買買買,晁靈雲頓時眉開眼笑——啞巴王既然如此慷慨,她當然也不會客氣。

光王宅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除了沒有闊氣的樓閣,雕梁畫棟卻也頗為可觀。晁靈雲跟着王宗實走進後苑,聽他逐一介紹那些掩映在花紅柳綠中的建築:“咱們眼前這一處是佛堂,遠點那一處是書齋,叫心遠齋,再遠點那一處還是書齋,叫思遠齋……”

不是看書就是念佛,這啞巴王怎麽跟只蠹魚似的?晁靈雲聽得連連點頭,心裏卻直搖頭,最後忍不住直接問了:“府中沒有其他姊妹嗎?”

王宗實一愣,随即像被踩到痛腳似的,義正辭嚴地強調:“有,當然有!你往最遠處看,看見竹林裏冒出來的那個小檐角沒?那裏是琉璃院,住着光王的侍妾吳氏。”

“哦,哦。”晁靈雲順着王宗實的指點乖巧地附和,心裏暗暗嘀咕:我就随口一問你緊張什麽?好像生怕別人拿啞巴王當太監似的。

與此同時,晁靈雲心裏念叨着的事主正把讀過的信往火盆裏一丢,看着那蓋有回鹘可敦印戳的箋紙緩緩被火苗吞噬,臉色鐵青。

站在他面前的波斯商人康承訓同樣神色凝重,貓眼般淺棕色的眼珠裏帶着同情,低聲道:“殿下請息怒。”

“你要我如何息怒?”李怡冷聲反問,盯着尴尬無措的康承訓看了許久,最後深深嘆了一口氣,“她是我阿姊。”

今春,回鹘昭禮可汗被部下格殺,侄子胡特勒即位,成為和親回鹘的太和公主的第三任丈夫。

這消息還沒被回鹘使者送到長安,常年游走在塞外的康承訓就已一騎絕塵,将染着回鹘可敦淚跡的親筆信送到了光王宅。

“當年若不是我……也不會害她流落在塞外,輾轉于狄人帳中。”思及往事,李怡的五官因為那些痛苦的回憶而微微扭曲,他不願在康承訓面前失态,轉過身,從書櫃中取出一方小小的銀盒。

“這是我很早以前就備好的禮物,我本想等時機成熟再送給阿姊,如今看來,能提前送給她做個念想也好。”李怡輕輕打開銀盒,從盒中拿出一枚瑩潤的白玉指環,鄭重地交給康承訓,“敬辭,将這枚玉環盡快送去,告訴我阿姊,李怡從沒忘記過當年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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