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擁抱

擁抱

周日上午,林彥景感覺自己已經學到麻木,看完最後一科錯題本,她趴在桌子上放空,時間不到十點。她長舒一口氣,疲憊地閉着眼,準備獨自放空到吃午飯。

李嘉年這周照例回家,在他看來,期中考試沒有什麽重要意義,周日上午吃過早餐後,李嘉年原本要陪外公去離家不遠的商業中心逛一逛,但李成林卻突然反悔。

李成林說今天臨時有約,要去見一個老朋友,沒空和他出去。

李嘉年一頭霧水,見老朋友的話,怎麽昨天不說,而且兩個人昨天都約好了。

看李成林欲言又止的樣子,李嘉年心道絕對沒這麽簡單,一直問李成林是什麽朋友,李成林卻一直不說清楚,含含糊糊地遮掩,只說是他不認識的舊人。

他越來越擔心,不依不饒地問:“阿爺,是不是你生意上有什麽問題沒解決好啊,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或者你就直說也行,別瞞着我。”

李成林看他這麽擔心,一再保證生意上沒什麽問題,雖然有一款新品的品控出問題,但已經在走流程解決了。

李嘉年這才放心,他轉念一想,外公這樣遮掩,可能是很私人的關系,不适合讓他知道,又不想撒謊,所以才含糊其辭。

說不清是黃昏戀呢?又說不定阿爺是要去參加什麽老年社團不好意思說,李嘉年的想法越來越野,也松了口氣。

于是他沒再多問,只是叮囑外公記得帶手機錢包,赴約結束早點回來。

空巢少年李嘉年在家無所事事,于是拿出手機找林彥景聊天。

「在幹嘛啊,複習進度怎麽樣?」

手機在棉襖口袋裏震動,林彥景把腦袋從課桌上掀起來,看到了這條消息。

「該看的都看得差不多了,複習進度很好,我精神狀态不太好……」

李嘉年一看時間,剛過十點,于是見縫插針,馬上問:「那不要學了,你上次說請我看電影,還算不算數?」

「現在去看吧,找找你的精神狀态。你答應去的話,我現在就騎車去接你,先去吃飯。」

「等看完電影,我送你回學校,然後你在宿舍睡一會兒,再去自習,我回家,明天再去學校上課。」

這一手打得林彥景猝不及防,雖然自己很累,但她原計劃趴到飯點,吃過飯回宿舍睡一下午,晚上再來學習。

去看電影?倒是新鮮,倒是有趣,倒是別具一格,但自己之前好像從來沒有這樣說走就走過。

而且李嘉年這一也計劃得太迅速了吧,俨然一個策劃大師。

所以問題來了——去嗎?

林彥景猶豫了幾分鐘,回了一句:

「那去吧,我先回趟宿舍,你等下到北門。」

林彥景回宿舍,迅速脫下袖口沾滿紅藍黑筆水的外套,換上洗過的羽絨服和厚襪子,帶上手機和紙巾出門。

她走去北門的路上,回想自己猶豫的幾分鐘。為什麽會猶豫那一小會兒呢?其實當時自己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去适應這樣果斷的決定、這樣新奇的生活,還有,審視一下處于這種自由狀态中的自我。

她覺得沒必要什麽都追根究底,就這樣感性一點也挺好,然後一轉頭就看到了要見面的人。李嘉年的電動車停在北門正對着的馬路邊,他跨坐在上面,車頭兩邊挂着兩個安全帽。

林彥景走過去,李嘉年遞給她一個安全帽,“戴上,我們去欣和廣場吃飯。”

林彥景點點頭,戴上安全帽就上車了,冷風呼呼吹,風刀霜劍的,讓人聽了心驚,但她的臉一點都不冷,因為風都被擋住了——除了雙手。

她輕輕握着李嘉年的羽絨服兩側,風刮過來,她時不時松松手,又攥攥拳頭,摩挲一下取暖。

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路燈轉紅燈,李嘉年停下來,林彥景也松了手,這時她的手背已經被吹得有些僵硬,只好交替着用手心摩擦另一只手的手背,趁着停車的時間取暖。

聽到後面的動靜,李嘉年背過右手,把林彥景的右手抓過去,塞進自己的口袋,然後又握住把手。

有些生硬,有些莽撞,少年人的害羞,偶爾會通過霸道來表達。李嘉年的羽絨服口袋是熱的,手也是滾燙的,因為口袋靠近小腹,一直很溫暖,而電動車前也挂了防風被和防風手套,已經過濾掉很多冷風。

“左手也伸進來,你自己伸。”李嘉年左手握着剎車防止溜車,就叫林彥景自己放進左邊口袋。

林彥景有點不好意思,在他看不到的背後吐了吐舌頭,然後照做,果然暖和很多。

“看來這些方面,你還是不如我聰明,什麽叫兩全其美,你看。”李嘉年的聲音被安全帽擋得悶悶的,但掩蓋不了語氣裏的得意。

差不多十一點,兩個人到了欣和廣場,李嘉年放好車,就和林彥景一起走進大門。

時間有點晚,去餐廳吃要排隊太久了。兩個人來到肯德基,李嘉年點了兩份套餐,等餐的時候,林彥景訂了12點的電影票。

本來李嘉年說要和林彥景一起看一遍《成遠》,但這部電影上個月已經下映,于是只好選了一部排片比較多的熱映電影,節約點等待時間。

吃完飯,電影也差不多開場,林彥景去取票,李嘉年在背後等着,暗暗想這個裏程碑時刻一定要銘記,多珍貴呀。

電影一般般,但總體不差,反正對于林彥景而言,看電影比複習輕松得多,對于李嘉年來說,和林彥景一起看電影比一個人在家裏待着快樂得多。

他們從電影院走出來的時候,已經快兩點半了,李嘉年還不想回學校,于是建議:“我們把每層樓都繞一圈吧,坐太久了,活動一下,等下我再送你回去。”

林彥景說好,兩個人并肩走着看着,李嘉年每看到一家熟悉的點就給林彥景介紹。

這家店還不錯,衣服很實惠;這家店的衣服比較貴但是款式和設計很好;這間餐廳的中餐好吃,但是小吃不行;這家店的玉米汁很好喝,小吃也不錯;那家飾品店我沒去過但總是會有很多學生進去;這個玩具城的游戲不好玩,游戲幣很貴,而且娃娃機裏的娃娃都很醜;那個牆壁有很多人拍照打卡,但我覺得就那樣吧沒什麽意思;這間書店也不錯,但是不能試讀……

林彥景安靜地聽着,有時也回應一下。

這樣嗎?那你一定是經常去吧。下次有機會我們也可以去吃,我請你吃。我沒怎麽去過玩具城。應該不是不能試讀,而是試讀本太少,被人借走了……

兩個人一來一往地說着,其實都沒有多激動,聲音小小,但分享這些具體而微的心得時,他們都感受到了難以描述的歡喜和悸動。

二樓的時候,林彥景在一家零食店停下,叫李嘉年等等。

她進去買了兩瓶水,李嘉年也覺得渴了,喝了一口,又邊走變問:我是不是話很多啊,你會不會嫌吵。

“沒有,我覺得很有意思。”

稍稍過去一會兒,沒有聽到回應,林彥景回頭看,李嘉年站在不遠處,有些怔愣,順着他的視線找過去,林彥景看到一家茶室。

林彥景走到李嘉年身邊,看他臉色沒有波瀾,眼神也沉下來,提着水瓶,卻完全沒有剛剛那股勃勃生機。

她拽了拽他的外套,低聲問:“怎麽了?”

李嘉年還是盯着那間茶室,然後沉默,隔了好長一會兒才說沒什麽,朝林彥景幹巴巴地笑了下,說走吧。

他們沉默地走到一樓,林彥景沒多問,她知道李嘉年應該是看到了什麽令他介懷的人,引發了揪心回憶。大概率這些回憶應該是陳舊而私人的,而且帶着傷痕,不能輕易給別人看。

到門口時,李嘉年給林彥景安全帽,兩個人戴好之後,李嘉年發動車子,朝着荊澤中學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回程更冷,林彥景主動把手伸到李嘉年的外套口袋。

和來時不太一樣,她又輕輕拍了兩下,李嘉年知道她不是在取暖,而是在安慰自己。

到荊澤中學北門,李嘉年和林彥景一起下車。

林彥景問他:“你不回家嗎?”

“晚點。”

林彥景沒多問,和他一起走進校門。

走到食堂的時候,李嘉年開口:去那邊的小道一會兒吧,有事跟你說。

誰又猜不出好事壞事呢?林彥景拉住他:“你不想說的話,就不用告訴我什麽,回家吧。”

李嘉年不解釋,反手拉了她一把,走了幾步才放手。

兩個人踏上劃了步行标記的小道,站在牆邊樹下,李嘉年跟她說:“剛剛我看到我外公和我媽媽了,他們坐在一起喝茶。”

林彥景知道大概是什麽意思,李嘉年說過,自己是外公帶大的,就意味着他的爸媽沒有陪伴他,在他的人生中缺場了很多年,或者逃避了一些事情。

她什麽也不說,就盯着他的眼睛,因為他一直在盯着她,似乎在找什麽确定的東西,或許是眼神,或許是傾聽者。林彥景不希望他在尋找自己的時候也要落空,所以直直地回應他的目光。

“我沒有她的聯系方式,不知道她為什麽回來,”李嘉年又自嘲地笑,“其實她回不回來,我都不在乎,哪怕她忽然說一句,她一直住在荊澤,我都不覺得有多麽誇張。畢竟她只是抛棄了我,至于她有沒有抛棄這座城市,跟我沒關系。但是……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麽外公會和她坐在一塊,昨天,昨天我和他說好了出來走走,他早上說有事去不了,支支吾吾的,我以為是他的生意出問題了,問了很多遍,才确認沒事。他說,他明明說,他要見一個老朋友,結果卻是見他女兒,”想了想,見女兒似乎是正常的事情,李嘉年又說,“他要去見他那個根本不回家,不要他這個爸爸、也不要我這個兒子的女兒。哦,可能她不是不要爸爸,只是不要兒子,因為不想要兒子所以被迫和爸爸分開。那我外公怎麽想?他更心疼女兒還是外孫?應該是女兒吧……又或許是外孫……不然……不然怎麽會……”

李嘉年有些語無倫次,說着說着眼神就朝下看了,話也沒講完,他害怕林彥景看到他有些酸的眼眶,也怕他從這裏面看出脆弱和幼稚,重要的是,他講着講着就有些控制不住語氣。

恍惚間,他看到林彥景的腳步往他的腳尖處挪了挪,然後他感到肩膀上增加了一些重量。

林彥景看不到李嘉年的雙眼,他低下頭,她的眼神就被隔離了,也就沒法扮演傾聽者。

她感覺到他有些情緒失控,需要人分享和安慰,于是伸出雙手,環抱住他的肩膀,下巴靠在上面,右手輕輕拍着他的脊背。她第一次對一個同齡男生做這麽親密的動作,不知道對不對,只是随心。

李嘉年的眼眶紅了,鼻翼也變得酸澀,微微翕動。

有記憶以來,他是第一次被女性擁抱,抱他的人是一個比他還小一些的女生,需要踮起腳才能夠住他的肩膀,但是她的擁抱卻如此有力量,讓他被擊潰,讓他忍不住想哭。

那個人呢?在他還小的時候,托起過還在襁褓中的自己嗎?舉起過一歲的自己嗎?擁抱過兩三歲的自己嗎?

李嘉年一點記憶也沒有,她這樣坦坦蕩蕩地回來,回來見自己的父親是應該的,父親見女兒也是應該的,只有他是需要被隐瞞。

李嘉年又忍不住質問,疑問語氣裏帶着濃重的鼻音,“為什麽回來,為什麽要瞞着我,她通知我我難道會去黏着她嗎?外公為什麽也瞞着我,我是局外人嗎?他要見自己的女兒,雖然女兒成年以後沒盡什麽孝道,但起碼有過父女的回憶,不見我也應該的,因為沒什麽母子情誼。但是為什麽瞞着我,告訴我又能怎麽樣,我又不會攔着他們見面!還是說,他們都把我當成外人、累贅,卻又不想承認!”

良久,李嘉年沒再說話,不再質問那些根本不在眼前的人,也不再重複問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他垂着雙手站在那裏,林彥景一直踮着腳,抱着他,輕拍他的後背,笨拙但吃力地給他安慰。

發覺她已經站累了,李嘉年擡手把林彥景的手臂拿下來,林彥景站好後就轉身,沒去看他那雙通紅的眼鏡。

林彥景掏出口袋裏的面巾紙,幫他擦幹已經流到鼻尖的眼淚,用過的紙巾攥在手裏,剩下的塞到他口袋裏。她看着不遠處的體育館天臺,想起平時開朗嘚瑟的他,對眼前頹喪失落的他說:“你沒有一點錯,好嗎?騎車回家吧,想問的話就問問你外公,不想問的話就睡一覺,我回宿舍,你等會兒再走吧,等自己冷靜一點再走。”

李嘉年說好,然後站在那裏,他的确需要自己冷靜一下。等林彥景走出小道,轉身消失在視野裏,他才抽出紙巾,擦幹淨眼淚和鼻涕,又深呼吸幾下,找了個垃圾桶扔掉廢紙,走出北門。

走到停車處,他看着林彥景帶過的那個安全帽發了幾秒鐘呆,然後回過神,把那個帽子放進了車肚,自己騎車回家了。

回到家,李嘉年換了衣服躺下,睡着之前,他打開不常用的微信,給李成林發了信息。

「阿爺,我今天下午在欣和看到你了,你和我媽在一起喝茶。」

「你和她見面需要瞞着我嗎?逢年過節她不是也偶爾回來,有必要瞞着我嗎?」

「還是說,你們都認為我很需要這份母愛,所以不忍心讓我知道。我的媽媽回來了但不想和我見面的事實。」

「阿爺,我不是逼問你什麽,也不強求什麽答案,你在我心裏永遠夠重要,我不會因為這件事就跟你鬧什麽,只是以後沒必要遮遮掩掩的。」

李嘉年本想打電話,但是打電話的話,李成林應該沒想好怎麽回答吧,他如果猶豫,自己就要等待,這些等待的時間,何嘗不是消耗。

他不得不承認,他媽記挂父親,他外公想念女兒,沒有任何問題,瞞不瞞着他并不是那麽重要,不影響外公愛他照顧他。

如果他沒看見,這件事還是發生了,但沒有任何影響,只是這次碰巧遇見了而已,或許以前也有很多這樣的時候,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李嘉年身心俱疲,心髒和喉嚨似乎堵着一口氣沒舒完,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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