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岔口
岔口
夜幕降臨,李嘉年才醒過來。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他做了個夢。夢裏的畫面毫無邏輯,夢裏李成林也離開了荊澤,抛棄了李嘉年。
夢裏卻沒有關于他的畫面,李成林和李金昔都沒有談到關于他的安排,在李成林的晚年圖景中,似乎沒有李嘉年這個角色。
李嘉年怔怔望着天花板,額頭上沁着冷汗,睡衣潮乎乎地貼着後背,嗓子幹得很。
他坐起來,倚在軟靠上看手機,一條一條回複林彥景的信息,思緒漸漸清晰。
林彥景沒提下午的事情,只分享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心情,李嘉年很感謝她的理解。
她說今天的電影還不錯,但總歸是《成遠》審美價值高一些,讓人拔高了期待值。
她又說今天很開心,自己回去睡了一覺已經精神滿滿了。
她又試探着問,“現在我充滿幹勁,随時可以上考場,連考六場都沒什麽問題,你呢?”
李嘉年看着聊天界面裏她的頭像和對話框,啞然一笑,心裏安定許多,做噩夢之後的失落感和不實感也開始消退。
他回道:
「連着考六場的話應該不行了,我猜六場你得睡過去三場。」
「我睡了一個長覺,現在剛醒。」
「睡一覺像是打了個架,腰酸背痛,又累又渴,還出了一身汗,得去洗個熱水澡。」
「你好好複習,交手機說一聲。」
李嘉年給手機充上電,就準備去洗澡。
他走出卧室,看到客廳的燈全都亮着,李成林的卧室門縫透着光,心裏不上不下。他像是個要被審判的小醜,或許他沒有錯,但很多不便因他而起。
他沒有開口叫阿爺,也沒敲門,搖了搖昏沉的腦袋,就進了衛生間。
熱水沖去了全身的陰郁,李嘉年出來的時候頭腦清醒了不少,只是更渴了。
頭發還滴着水,廁所燈還亮着,他去客廳接了一大杯水,哐哐往肚子裏灌。
熱水澡和溫開水說不上包治百病,但真的舒緩神經,李嘉年感覺每一寸細胞都在複活。
李嘉年喝完水,泡着方便面,轉身去房間吹頭發,遲遲沒有跟家裏的另一位成員打招呼。
洗完澡之後,身上的熱乎勁過去,李嘉年覺得冷,換了套厚睡衣,換完睡衣忽然覺得沒事做了,心裏很空。
拿着手機重新回客廳的時候,李成林已經坐在客廳等他,泡面碗的蓋子被打開,裏面加了幾顆小白菜,還有一顆煎蛋。
李嘉年和李成林四目相對,步子也變得蹉跎,叫了聲“阿爺”,就坐在了李成林對面。
他悶頭吃面,不知道該說什麽。
時間在沉默中被拉長,流逝的速度和痕跡都變得明顯,兩個人很難不去思考白天的事情。
“嘉嘉”,李成林先開口,“今天失約,是我做得不妥,瞞着你去見金昔,也是我不對。我本來想着,你不見也好,其實和你關系不太大。”
“沒想到能被你碰見。”
李嘉年把筷子擱在碗沿上,擡眼問:“關系不大?阿爺,你們全都認為她和我沒什麽關系對嗎?只要她主觀放棄,她和我就真成陌生人了。就像以前一樣,即使她回到這個家,坐在這套椅子上,也和我毫無交集?”
面對李嘉年的連連質問,李成林沉默良久,驚訝之餘,嘆了口氣,“我以為,你也只把她當成陌生人。”
“是嗎?如果你和她都這樣認為,為什麽不在家見面,我就當家裏來了位客人。你們瞞着我,不就是覺得,我對她、對一個母親還有內心向往和情感需求,但你們都知道她給不了,所以不想讓我看到嗎?!到底——”
李嘉年很少在李成林面前大聲說話,對他來說,外公是生命延續下去的源頭,很多意義上的恩養者,他不想表現得這麽暴躁,可他也覺得委屈,怎麽都想不通。
他的話被打斷,“對不起。”
李成林一道歉,李嘉年滿腹怨氣就熄了,再多的問題也問不出來,再多話都被生生掐斷,哽在咽喉裏。
“嘉嘉,我每天都能感覺到自己在變老,但我忽然發現,對于你慢慢長大這件事,我卻一直表現得很遲鈍。你還在金昔肚子裏的時候,他們就離婚了。我當時氣急敗壞,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兩個曾經那樣濃情蜜意的小年輕,怎麽就非要走到這一步?剛開始,我以為他們只是小争小吵,沒想到最後他們真下定決心要離婚,領完離婚證後準備去打胎。我當時忙得頭昏腦漲,接了電話就跑到醫院,和他們一起等通知。嘉嘉,我說實話,雖然我很期待你出生,但我當時也覺得,對他們來說流産是最好的選擇,支持他們打掉孩子。可是那天,醫院的通知出來,說小孩和孕婦都已經過了允許流産的時間。他們又因為這件事吵了幾天,不過是相互指責,我只覺得造孽又添堵,最終應承下來,他們生,我養。再後來,他們分居,你爸偶爾來家裏看看,等你滿周歲,他就走了,留下一筆補償,沒多少,我也看不上。他估計只是為自己買個安心,我不過成全年輕人的愚蠢而已。等你長到兩歲多,金昔也離開荊澤了,我批評她很久,但她已經不是聽我批評就會回心轉意的小姑娘了。她走的時候你鬧了幾天,後面漸漸也習慣了。所以,我就以為你一直都是習慣的,這一點是我疏忽了。嘉嘉,這些事我沒跟你說,是覺得沒必要讓你也跟着糟心難過,但是現在你長大了,有知情權、應該也有承受能力,告訴你也是應該的。”
李嘉年看着外公這樣,鬓邊已經發白,頭發裏有些銀絲,卻誠懇地給自己道歉,又開始揭開塵封過往,頓時就心軟了。
“阿爺,我不怪你。今天我太激動了,不是要追什麽責。至于過去的事情,其實我知道了也改變不了任何,也沒太大意義,以後不會再問。我靠你養這十幾年才活下來,還活得不錯,已經非常走運。但是,阿爺,我想知道,當時她為什麽一定要走?我說我媽。”
李成林站起身,給自己添了杯茶,摸摸口袋,又想起,從李嘉年出生到現在,自己已經戒煙十幾年了。
“你媽生下你的時候才二十歲,就比你現在大幾歲,她在不懂事的時候做出了不能負責的事情,做的時候一腔孤勇,做完了之後回過神,又後悔了,她不過是一個幡然醒悟的年輕人,年輕人總是難免要做些蠢事。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不該這樣,即便你最無辜,她也顧不了你了,所以狠下心重新追求新生活,這時候一定會有犧牲,也每人有心思去管被犧牲的人事物是不是自願。哎,不知道我這麽說,你能不能理解。”
李嘉年一言不發,垂頭吃完面,舒了一口氣。
“阿爺,我大概明白。”
李成林伸出手,拍了拍李嘉年的肩膀,然後起身去陽臺。
李嘉年也跟過去,站在李成林身邊,陪他看幾乎要停滞的夜晚。
“嘉嘉,金昔是個不稱職的母親,這一點我不否認。可能站在她的角度,她要自私一點才能自由。我不會要求讓你原諒、放下或者理解的風涼話,既不合适也沒心肝。但是,對我來說,她是我養在身邊二十年的女兒,我養大了她,就像我養大了你一樣,你多重要,她也一樣重要。你還小,我活了這幾十年,我們的心态是比不同。她作為女兒,在二十歲之後也做得一般般,糊裏糊塗做決定,但是她和我的情誼是在的,所以她時不時也會回來看看我,逢年過節她來家裏,你也知道。我是想說,如果你不介意,以後她回來荊澤,單獨看我的時候,我不會瞞着你見她。”
李嘉年沒有表态,他沒有立場,這是父女之間的羁絆,而他不配擁有母子之間的羁絆,沒有依仗去提要求。
他看着外面黑乎乎的天,心說怎麽沒有月亮,又低頭看了看樓下,小區空庭裏面有幾個小孩,穿得鼓鼓囊囊的,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學螃蟹走路,幾個大人在旁邊看着,不知道是什麽表情。
“阿爺,我小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李嘉年指了指。
李成林順着軌跡看去,呵呵笑了。
“差不多,小時候我帶你樓下,你也是瞎玩,有時候抱着秋千上不去,還撒着短腿嗷嗷大哭。我就在旁邊看着,想着這樣一個小崽子,怎麽這樣撒嬌又愛鬧。”
李嘉年想了想那幅場景,也擠着眉眼笑。
“金昔生下你之後,有一次,我們帶你回老家,就是松丘鎮,去你外婆的墓前拜訪。那時候,金昔準備祭品的時候,還得每樣給你多準備一份一樣的,怕你摸祭品吃,吵着你外婆的魂靈。”
“她還會這樣啊。”李嘉年對于李金昔的印象太少,基本上只有來去匆匆的步伐和背影,淡漠的表情,這種鮮活細膩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金昔那時候也還是個天真的小姑娘,氣性大,但是心思細。”李成林點點頭。
“對了阿爺,我爸叫什麽啊?之前問你,你總說沒必要知道。現在總能說了吧,反正我是非婚生子,戶口在你本上,也跟你姓了,你告訴我也沒什麽,我都記不清他長什麽樣,也不知道他在哪國哪地、什麽角落,哪天就算長了翅膀也不會跟他跑的。”李嘉年嬉皮笑臉地問。
李成林輕輕跺腳,又瞥他一眼,“行吧,跟你說,他叫嚴至溪。”
“這名字酸了吧唧的,怎麽,他是個書生公子嗎,人怎麽樣啊?”李嘉年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變着法刨根問底。
“別問那麽多,知不知道什麽叫難得糊塗?”李成林拍他腦袋,但又說,“性格還行,樣貌也算周正,但人怎麽樣,也不是一兩個句話說得清,我就見過幾面,具體不太清楚。哎,你知道有這麽個人就行。”
“嗯嗯。”李嘉年點頭。
“嘉嘉,我還有一個事要跟你說,但我也還沒下定決心。”
“阿爺你直接說吧。”
“我現在六十多了,現在在猶豫要不要離開荊澤。公司就做到頭了,我瞧着,沒有增長的空間,和我的人生一樣,快到頭了。這段時間,我已經在交接工作,這次連分紅也不留了,準備全部盤出去,目前還在找接手的人和機構,有幾家已經在談了。”
“阿爺,你想去哪裏?”李嘉年有些措手不及,今天經歷的所有一切,都沒有這麽令他覺得無措,他想過阿爺轉手生意的事,但沒想過他真要離開荊澤。
阿爺走的話,他呢?他要跟着走嗎?走的話,就要轉學,走去哪裏?走多久?
“可能……”李成林停頓很久,才說完下半句,“會去你媽媽那座城市。”
李嘉年轉頭盯着他,完全驚愕失色。
“阿爺,這是你的意願嗎,還是她的想法?”
“都有。”
李嘉年咧咧嘴,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那我呢?”他從來沒有以如此忐忑的心情等一個答案,尤其是在李成林面前。好像要被抛棄了,李嘉年腦海裏跑出來的念頭把自己吓了一跳。
“嘉嘉,你的想法,就要你自己琢磨了。你要留在荊澤,還是要跟着我一起去?”
“去了那裏,你要和她一起住嗎?那我呢?還有,如果要走的話,我要轉學,還要适應新生活,我這邊的同學、朋友也見不到了,阿爺,這些我怎麽處理呢?”
李成林看着外面,這一刻覺得自己有點殘忍,但是他也不知道,怎麽才能更委婉。他的人生剩下的時間太短了,可是李嘉年的人生正在迎來一個新階段,他們的價值觀和取舍觀,都存在巨大差異,這是矛盾根源所在。
“嘉嘉,這些是你的選擇。如果你去,我們會住在一起,其實變化不大的,你還是可以當作只和我住在一起。你的同學朋友,可以通過網絡聯系,至于你的那個女朋友,其實……我并不太看好,你們太小了,負不了責任,就像你爸媽,曾經兩心相悅,但到最後鬧得一拍兩散,還紛紛抛棄了你,這算什麽呢?再說我和你外婆,年輕時也是親密和氣,她離開太早,我已經快忘了跟她過日子的感覺。至于轉學,這對你其實影響不大,我也知道你并不是那麽在意學業,人生遼闊,你的路很寬,而且你選什麽路我都會給你兜底,這個你自己也明白。去另一座城市,對我來說是晚年心願,對你來說,可能是不得不面臨的一次選擇。這一次難題是我給你設下的,抱歉。不過嘉嘉,如果你想留下,這個房子我會留給你,錢我也會給你,我養了你,就不會抛棄你,但不能為了你,再抛棄我所剩不多的人生,雖然我現在沒有大病大災,但我已經有感覺,人生大概不會再有一個十年了。”
李嘉年無聲咬緊牙根,兩腮都在發顫,“可我……那……你想什麽時候走?最晚什麽時候做決定?”
“過年之前吧,”李成林轉身,準備離開陽臺,“嘉嘉,還是要說一聲,對不起。”
李嘉年這時候腦子清醒,心裏卻和下午剛睡醒一樣,像是攪了一團亂麻,又像挂着秤砣,一樣沉重,更加心痛。
人停下來無法解決任何問題,除了反複回味痛苦,沒有任何助益。進屋收拾好碗筷後,李嘉年看了眼手機,只有林彥景發來的消息,她說要交手機了。
關于這一天的跌宕起伏,他只字不提,只是回複,「早點睡,晚安」。
李嘉年放下手機,心事重重,萬萬沒想到,他剛準備放下一樁關于過去的心事,又要迎來一個關于未來的人生抉擇,白天的迷茫和質詢,此時輕飄飄。
外公永遠是外公,養育之恩永遠不能辜負,六旬老人做到這個地步已經仁至義盡,他的晚年想随心選擇,沒有一點問題。
至于媽媽,她有自己的選擇,他認不認可都沒意義,只能接受,沒必要多思多想,消耗自己。
他只是有些難以接受,為什麽阿爺也要突然把他扔在這樣的岔路口,他完全沒有準備好。
如果是之前,遇見林彥景之前,李嘉年沒什麽好不舍的,本就一身輕,阿爺去哪裏,他跟着去就是了。
如果是小時候,他被抛棄也沒有感覺,人小的時候,因為無知而獲得自由的權利,可是人長大了,有了認知,自由卻在收窄。
而且現在,他遇見了林彥景,有些人可遇不可求,不是換個地方還能重新找到,這要怎麽說走就走?
雖然他們只認識幾個月,可是這幾個月的時間格外特別,這段記憶如此鮮活,美好的事情那麽密集,無論怎麽想,這段關系根本不能輕拿輕放。
然而,李成林也說得有道理,誰知道未來又會怎麽樣呢?但真的要因為未來難測,就随手抛下現在的所有嗎?那他不也成了一個抛棄者?
而且就算沒有這件事,将來他和林彥景也未必會一直在一起,在人生道路上,林彥景有她的規劃,她會上一個很好的大學,未來可能會在名企找一份工作,朝九晚五;而他呢?未來可能做做小生意,成為個體戶,或者是自由職業者。
現在看來,兩個人大概率會殊途,卻未必會同歸,甚至很可能會因為別的事情分手,分手的原因潛藏在各處,只是因為兩個人都還在校園裏,沒有完全暴露在現實裏,那些原因才沒有浮出水面。
李成林讓他做選擇的時候,他第一次感受到阿爺的殘忍,一個人留下,不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被抛棄嗎?
而且,一個人留下之後,如果最終和林彥景沒有好結果,最後不就處處是空。
但是,如果跟着他走,那他和林彥景呢?
他如果離開,根本沒法和林彥景好好在一起,未來也不知道能不能遇見她。
一番苦思後,李嘉年明白自己沒有答案可以抄、也沒有建議可參考,他終于嘗到了無計可施的被動感。
為什麽在被父母抛棄之後,又要被阿爺抛棄一次?
而且這一次,他自己也必須參與這場棄或不棄的投票。
如果不想被單獨留在這裏,就要抛棄這段感情,抛棄十幾年來遇到的第一份心動。
沒有方向,沒有參考。他在十六歲這一年遇見一個很特別的女生,學會了一些幫助阿爺理賬的技能,知道了一些過去的事情,對自己的父母也增加了認知,他原以為這是成長的收獲和奇遇。
可是這一切的一切,都不能改變他的諸多無能為力,以及進退兩難。
他想棄權,但沒有人給他這個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