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新塘

新塘

周六早上,林彥景收拾好東西,在北門食堂吃過早餐,就坐在北門的公交站門口等待。

前一天晚上,李嘉年給她發了信息,說自己和外公在欣和廣場吃飯,還說了體檢的事情。

林彥景沒有問太多關于外公、體檢的細節,只是問他晚餐好不好吃。

他說菜色還不錯,有時間的話,“想和你一起來吃。”

其實細想起來,那天看日落回來之後,兩個人都各自懷着心照不宣的憂惑,有些盼頭和希望也不太敢直說。想與不想,如果難以實現,說來有什麽意思呢?

林彥景的校園生活依舊,大部分被學習塞得滿滿當當,但一空下來,就會被某件事侵襲。

李嘉年大多數時間也在學校裏,見不到外公和林彥景的時候,他總是自己瞎想瞎看。

這幾天,他翻看最多的是地圖軟件,浏覽記錄最高的北方的一個城市,那裏的機場、高鐵站、火車站,他都看了很多遍,李金昔在的那個城市離荊澤真的很遙遠,如果……

算了,他一細想,就覺得吃力,并且陷入一種隐隐綽綽的失落之中。

漫長的旅途是一種勞心勞力的事情,離開這裏,到達那裏,應該會有很多事情要處理、适應,他不敢作出任何保證,甚至連預估都沒有底氣。

七點四十,李嘉年的車就停在了公交站前,林彥景聽到剎車的聲音。

“你怎麽到這麽早?”

“這麽早的嗎?”

兩個人同時開口,察覺到異口同聲時,又對視着笑出聲。

林彥景坐得比較低,微微仰着頭,李嘉年低着頭,這樣互相望着,竟然有種不可說的釋然,四周原本幹冷得傷人的空氣也顯得溫潤不少。

李嘉年雙腳撐着地,沒下車,問她:“吃早餐沒有啊?”

“吃過了,”林彥景點頭,扯了扯書包帶,站起身,問他,“現在走嗎?”

“還早,帶你繞一圈城區吧,然後再送你回去。”

“那你還夠電量開回來嗎?”

“應該夠,不夠就找店鋪充半個小時吧。”

做男朋友的電動車後座,似乎是一件一回生二回熟的事情,林彥景接過安全帽,坐好,踏穩,然後就把手塞進李嘉年的羽絨服口袋裏。

車開出去,如緩緩離弦的鈍箭,林彥景驚覺,好像在一起也有兩個月,她都習慣了,兩個人站在一塊兒,不用怎麽交流,周邊的磁場就像自動感應燈一樣,會作出适時調節。

想到這,她又不免感傷,習慣了在一起的狀态,那是不是也得做好分別的準備?

坐在電動車後座繞荊澤一圈,林彥景覺得很新鮮,看每一處街景都很認真,李嘉年等紅燈的時候回頭,看到她那麽專注,有時還掏出手機拍照。

“你是不是回家的時候都在車上睡覺?”

“啊?”林彥景一頭霧水。

“這不是坐公交都會經過的路嗎,你倒像是闖進玩具城的小孩,看得兩眼發光。”李嘉年笑她。

林彥景重擊他一把,“你懂什麽?隔着公交玻璃看到的風景就不一樣啊,現在是以慢速度欣賞高清風景照,顏色、氛圍、空氣清新度都不同,反正很多不一樣。”

“哎,怎麽說着還動手的,”紅燈閃爍了,他擰了擰把手準備加速,又稍稍側頭,“那你慢慢看,我開慢點。”

繞城一圈下來,林彥景看到了森林公園、老年社區、城北的綜合菜市場、城南的沿江酒店,這條路她自己沒走過,以前也去過一兩個地方,但沒像今天一樣,一次性看完,竟然有種“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喜悅感。

雖然荊澤只是個小城,他們倆也沒有很得意,車開得比較慢,路上的景象也沒有很繁華,只有冬天布滿白霜的草和樹,以及灰蒙蒙的樓房。

“诶,我想起,你剛剛怎麽不問我有沒有吃早餐?”李嘉年開出城南道口的時候突然問道。

道口差不多就是城鄉結合部和城區的分界線了,開過去之後,路上的房子、行人和建築都少了,小丘和山林愈發近了。

“啊,你是從家裏出發的,應該吃過早餐了吧?我不用問也知道。”林彥景被風噎了滿嘴,頓了一下才答。

“那你也應該問一下,表示關心,這樣顯得比較親密。”李嘉年一臉堅持,朝着前面的空氣擺着臉色,不知道給誰看。

“不願意做那種故作關心的事情,”林彥景輕描淡寫地反駁他,想了想,又說,“你要是大冬天、大早上就不吃早餐出門,那你就是傻子。”

“行吧。”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有時候風吹得急哄哄的,他倆都聽不清對方的話,李嘉年開着車不好動作,林彥景只好湊前去聽,幾乎要靠在他的肩膀上。

開了将近四十分鐘,李嘉年看到一個新塘鎮的路牌,問林彥景是不是快到了,要不要提前下車走一段。

平時林彥景也是在這一塊兒下車然後走回去,但她卻說,“開到家門口吧,我給你指路,然後你到我家充會兒電。”

李嘉年減速靠邊停下,“我去你家,你奶奶會多想吧,算了,不要多生是非,我等會兒找個店鋪付點錢,能充電的。”

“走吧,帶你去我家喝杯水。”林彥景不和他多說車不車的事情,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前面的路口左轉。

李嘉年照做,不一會兒,林彥景喊他停車。

車停在一排自建房中央,這一排房子前面都種了景觀樹,叫不上來名字,樹冠、葉片上都是厚厚的灰塵。

林彥景掏出鑰匙打開兩扇門,又讓李嘉年把車開進來,前廳是空着的,沒有鋪瓷磚,有一些以前的工具,但是奶奶很多年不幹農活了,所以前廳和那些零零散散的工具也都閑置着。

電瓶車充着電,林彥景帶着李嘉年繞過中間的廚房和小中庭,來到客廳。

李嘉年快速環顧了一周,不敢扭頭大動作看,怕冒犯林彥景。

房子很舊了,牆壁上有許多處已經染上了烏黑的油煙,有些白水泥已經脫落,木櫃、冰箱、桌椅都顯得比較陳舊,但很幹淨,應該是家裏的老人經常打掃。

林彥景把書包放在木制長椅上,叫李嘉年坐一會兒,又找出兩個杯子,給熱水壺插電燒水,壺裏還剩一些涼水,應該是奶奶早上沒喝完的,被她倒進旁邊的涼水筒裏。

“想看就看吧,還怕我說你啊?”林彥景燒上水,坐在李嘉年旁邊的椅子上。

“沒有啊,我在看,在看。”李嘉年不知道為什麽磕巴,做賊心虛的樣子有些滑稽可愛,讓林彥景想薅他的頭發。

“那邊的獎狀都是你的嗎?還有那幾幅畫。”李嘉年盯着一處牆角,問林彥景。

“是啊,從一年級到高中的,不過後來貼的少了,有些我也沒帶回家了。”

“我能去牆邊看嗎?”李嘉年認真地問,又看了看客廳外,似乎怕有人出來批評他。

“看吧,我奶奶應該去買菜了,今天是周六,又是趕集的日子,現在九點多,應該等會兒才回來。”林彥景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其實他一向是無所畏懼的性子,現在謹慎完全是為她考慮,一瞬間,她心裏又軟又酸。

李嘉年站在那面牆前面,看着上面粘貼的各種紙張,有些是塗鴉,有些是獎狀,有些是書法比賽的獲獎作品,但是都很舊了,有幾張獎狀背後的雙面膠都脫落了。

“為什麽大部分是初中以前的呢?你現在也拿了一些獎狀吧,怎麽不貼?”

“現在不那麽驚喜,心境也和小時候不一樣,拿獎狀也沒有急着回家分享的欲望了,都塞在課桌或者教室後面的箱子裏。”

“那你能給我嗎?那些還沒有張貼的。”

林彥景沉默一會兒,“要來幹嘛呢?都是沒什麽用的。”

要來幹嘛呢?她在意的不只是獎狀有沒有用,還有人,人還能待多久?

“不幹嘛,就想要帶着,你可以給我幾張嗎?一張也行。”李嘉年的語氣有些急切。

“明天晚自習之後給你吧。”

“好,我明天等你。”

水燒好了,開水太燙,林彥景倒了兩杯冷熱摻的溫水,遞給李嘉年一杯。

“我家應該沒有你家好看的,但這是我從小生活的地方,我覺得帶你來看一眼也沒事,以前也有好朋友來過我家,我覺得你也可以來。你不用擔心,反正我們沒有做什麽越界的事,我奶奶可能會不太高興,但不會大發雷霆。”林彥景喝一口水,然後說。

李嘉年講不明白“你也可以來”背後的具體邏輯,但能感覺到意義厚重,點點頭,又覺得該說點什麽,最後他說,“你帶我來,我很開心。”

前門傳來開門聲,林彥景起身,是吳曉英回來了,林彥景接過她手上的買菜拖車,吳曉英看到有輛電動車在充電時已經很驚訝,現在看到有個不認識的男孩子更是有些警惕,林彥景用方言跟她解釋,她沒說什麽,只問要不要留下吃飯。

林彥景說不用,講明他是同學,只是喝口水,充會兒電就回去了,沒說他是從哪來的,為什麽來。

她确實不想多說、多解釋,說了之後,奶奶可能會和爸媽說,到時候又是一番解釋,她有些抗拒這樣反複的溝通。

差不多充了三十多分鐘,李嘉年準備回去,跑到廚房和林彥景的奶奶禮貌性道了個別,就準備走了。

“我不留吃飯,你會不會介意?我不是……”走出門後,林彥景問他。

“那杯溫水就夠了,我能走到你的生活圈,找到一點關于以前的你的一些印象,也很賺。”李嘉年鄭重其事地說。

林彥景不說話,若有所思,所以他也不說話,兩個人只是笑笑。

李嘉年插上鑰匙,啓動車子,帶好安全帽,側頭跟她說,“我回去了。”

“嗯嗯,拜拜,到家說一聲吧。”

“好。”

李嘉年開得很快,回去的路程似乎短了很多,但是卻顯得空茫又漫長。

所以說,時間的快慢啊,真是說不準。

李嘉年一路開回家,把車子扔在小區門口充電亭裏充電,就上樓了。

走進家門,他給林彥景發消息報了平安,然後把手機放在餐桌上,外公在廚房準備飯菜,他也跟過去幫忙。

另一邊,林彥景在廚房幫忙洗菜時,吳曉英明着暗着問了很多,一會兒問不會是男朋友吧?一會兒又暗示,女孩子要自愛自重,不要去了城市裏就學那些浪蕩放肆的,耽誤學習又敗壞名聲,一會兒又聲明,出了什麽事她可不會去收拾攤子。吳曉英此時此刻沒有理解林彥景心情的能力,把什麽話都說遍,不論中聽與否,中間有許多話,語氣說得很嚴厲、很露骨。

林彥景原本一言不發,聽到後面也是滿臉陰郁,把菜往水裏重重一放,水花濺出盆外,有些水珠落在鞋面上,“奶奶,你說夠了沒有?我說了不會有什麽,只是喝口水人家就走,根本沒做什麽,更不會出格,你能聽進去嗎?可以不說了嗎?”

吳曉英聽了這番話更是不耐煩,她只覺得自己是好心記挂,有理有據,怎麽能被反駁,于是更大聲地訓斥,“現在的女孩子啊,書讀得越多,思想也變得古怪,大人教訓也教訓不得,說一句也不行,我以為你有出息,你不一樣,還天天跟別人誇你乖巧懂事,沒想到說兩句你也要争……”

林彥景早已經習慣,所以選擇沉默,她知道只要自己少說少做,家裏就能維持一團和氣,畢竟家裏長年累月只有兩個人。但是,只要涉及不同意見、或者不同利益,家裏總是雞犬不寧,她一直不想過度溝通,或者做丁點不尋常的事,今天只是例外。

算了,既然例外是自己選的,那就認了吧,過完這兩天就回學校了。

她不再争辯,繼續低頭洗菜,任吳曉英繼續批評,走走停停地講囫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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