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盡力

盡力

周末要結束了,星期天林彥景吃過午飯,照舊跟吳曉英說一聲,然後準備去車站等大巴。

走的時候,吳曉英不像往常一樣,只送到門口就關門回去休息。

她鎖好門窗,又加了外套,似乎要和林彥景一起出門。

“你要出門嗎?”林彥景站在門外問她。

吳曉英沒有馬上回答,她擰着鑰匙轉了兩圈,确認大門已經鎖緊,才轉過身,然後慢慢說道:“阿妹,今天我送你去車站吧。”

“不用。”

林彥景脫口而出。

空氣似乎停止流動了幾秒,只有來往的車輛證明時間在運動。

吳曉英臉上有歉意,但拉不下面子和林彥景說軟話,她習慣了在林彥景體貼懂事的時候說一些貼己的話,但是很不适應這種鬧過矛盾後的面對面交流。

昨晚,她躺在床上回憶白天的事情,也覺得自己語氣難聽,表現過激,但她希望有個臺階能下,也希望林彥景作為小輩可以讓着自己。

可是林彥景卻沒提起這件事,午飯後就上樓休息,晚飯後又說要寫作業,今天祖孫倆也沒怎麽交流,讓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跟你去吧,我也散散步。”

林彥景有些心軟,時隔兩周回家,這次沒有陪奶奶出去散步。

她不是不可以坦白,只是她知道,坦白之後不會有任何的正反饋,即使她說不會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也不會有人相信的,眼前的奶奶、遠方的爸爸媽媽,都一樣,不過是一頓教訓和批評,或者是言辭激烈地辯駁。

她想象過坦白的場景,一點想象就足夠讓她提心吊膽。

反正……反正結局十有八九是離別,不如讓它淡去,當作秘密。

“好。”林彥景不知道怎麽拒絕,只是走得比較慢。

小時候,奶奶趕集的時候,帶她去幹農活或者去池塘邊洗衣服的時候,總是嫌她走得慢,急的時候會一把撈過她的手腕,拽着她往前走。

後來,應該是初中開始吧,她也會牽着奶奶去散步,因為奶奶老了,怕她被碰到撞到。

再後來,似乎只會放慢腳步盡量和她平行,但沒有再牽過她的手了。

她牽過父母的手,牽過長得像肉團子的弟弟的手,牽過小雲的手,今年比較特殊,牽過李嘉年的手。

其實回想起來,奶奶的手是不太一樣的,小時候,她覺得奶奶的手像是擁有怪力的藤蔓,牽上來意味着催促和不滿,後來她的手變得枯槁,牽上來意味着依賴,有時候也是妥協,現在,現在很少牽手了。

長大之後,林彥景和家裏人漸漸生疏了許多,每個人都是,似乎林彥景是一個意外長大、長好的樹苗,等他們正視起來,決心真正用心照料的時候,林彥景已經不需要那麽多養分了,又很不巧地認識到了自己的次要性,所以逐漸冷淡生疏。

祖孫倆慢悠悠地走到集市中心,一路基本無話。

快到車站的時候,一位年邁的老人朝吳曉英打招呼,她是吳曉英年輕時認識的朋友,兩人寒暄了一下,那位老人問到林彥景,吳曉英又喜笑顏開地介紹,說自己來送孫女上學。

暢聊過後,吳曉英似乎心境開闊了不少,沒再躊躇別扭,開口道:“阿妹,昨天是我有些錯,但這件事能不能過去?奶奶也是好意,一切都是為着你們年輕人着想,我心裏急,平時又關照不到你,才說得重,這一句兩句的,你就別記着了。”

很奇怪,從前林彥景很渴望父母、奶奶的溫情,有時候,他們說些掏心窩子的話會讓她忍不住想落淚,然後找借口躲開平複心情。

現在,她只覺得——算了,也沒什麽。

“嗯,我沒記着,不算什麽大事。奶奶你回去吧,你聞不了汽油味,就到這吧,我要上車了。”

站點已經有一輛城鄉大巴在等,再過幾分鐘就到發車時間。

吳曉英聽到林彥景無可無不可的回答,心裏涼了一下,但她也明白林彥景長大了,性格就是這樣,自己強求的理解,其實很沒必要,也不會有回應。

她只好說,“你有沒有零錢坐車,我給你吧。”

林彥景說有,然後叮囑她早點回去,“我看着你回去再上車。”

吳曉英預備拿錢的手又收回,又怕林彥景錯過眼前這趟車,要多等半小時,終于還是轉身折返。

看着她原路返回,林彥景才上車。

每每這些時候,林彥景也會覺得自己挺狠心的,也很計較。

她知道奶奶示弱的時候想要化幹戈為玉帛,也知道父母談起從前困境的時候想要理解和共鳴,但是她總是無聲地反抗,沉默着拒絕。

心軟和心硬,難說得很,也難做得很,不過是傷人傷己,可是林彥景常年如此,也不想改了,就保持這樣就夠了,減少羁絆,各自消化情緒。

周日一整個下午,李嘉年都待在家看電影,李成林約着樓下的一位爺爺去喝茶,晚飯時間才回來。

兩個人都懶得洗菜煮飯,晚飯叫的是小區裏一家餐廳的外賣,李嘉年擺好飯菜,悶頭吃飯,準備吃完去學校,晚自習後約好了去找林彥景拿獎狀,他現在只想快點到學校。

雖然離晚自習開始都還有将近兩個小時。

吃飯的時候,李成林接到了李金昔的電話,李嘉年恰好瞟到了手機屏幕上的備注。

兩人對視一眼,誰也沒說什麽,現在李金昔這個人、關于她的一切,已經是他們默認的空白地。

不需要多解釋,但是都知道這是一塊即将踏進去的地方。

電話結束後,李成林主動和李嘉年說,李金昔在找合适的房子了,說是有相中的幾套,打這個電話是為了問問祖孫倆的意見。

“我沒什麽意見,離學校遠或近都行,看你們怎麽想吧。”

李成林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吃飯。

李嘉年想起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天,那天在陽臺上,外公分明說的是“還沒下定決心”。

但之後的轉讓工廠店鋪、去逛公園和商場、找老朋友吃飯、和鄰居告別,樁樁件件,又表明,其實他們早就敲定了。

但能怎麽樣呢,當時說還沒下定決心,或許也有考慮吧。

其實說到根本,李嘉年确實沒法李成林一個人去北方。

外公雖然說自己可以留下,但心裏肯定是想自己陪在身邊的,再加上,那天的體檢,醫生的叮囑,種種種種,讓李嘉年不得不認,答案已經寫好了。

就算會有李金昔,或者有護工,但是這些都不一樣。

就像小時候,李金昔和嚴至溪都可以放下自己,他們可以找保姆、找托管,甚至找寄養人家、哪怕找福利院,都算是去處,但是這些和外公主動接納自己的人生不一樣。

所以答案就認了吧。

吃過飯,李嘉年回卧室收拾了書包,跟外公告別過後就騎車去荊澤中學了。

剛剛得知自己注定離別的時候,李嘉年既頭痛又心焦,還有些說不上來的煩躁,然後是不舍、不甘,甚至有些自厭。

他想,或許林彥景也是這樣的,在離別的痛苦面前,無人可幸免。

但現在,他知道離別越來越近,似乎更能接受了,不知道是麻木了還是妥協了,但是他真的沒再那麽無措。

痛苦是必然的,但剩餘的日子,多多見面吧。

不能只把壓倒自己的現實叫作現實,也不能只把考驗自己的意外稱為命運。

他這樣安慰自己。

七班的護欄,校園裏的小道,那天那麽多人在場,他遇見了林彥景。

這也是現實和命運的一片拼圖。

他忽然明白,林彥景或許是早就想到了這些,接受了這些。

不能兩全,那就盡力,盡興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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