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心與障

平陽帝并非特赦姜書一人入太學院聽講,那夜在邰央殿的世家弟子半數都在學堂中。

教書的夫子名叫徐來鴻,是個老态龍鐘的文人,聽說早年在闊府教書,後來年邁被平陽帝請到了皇宮。

他們排隊從夫子那兒領了典籍回來。

典籍上的字他都認識,紙上整齊排序的字落到他眼裏就像有一根棍子在亂七八糟地攪,讓他根本無法連接到一起去理會句中的意思。

知道林暗要來上學他才跟着來的,結果自己來了,林暗倒好,明年直接出洛陽求學,就因為自己打了他一拳,他至于嗎?

林暗幼年時怎麽是個锱铢必較的人呢?還不是因為他先戲弄自己?

他心中一橫,“若不是看在……我才不管你。”

發洩似的踹了桌腿,他麻溜兒地跑到夫子面前,拱手作揖道:“夫子,學生有位朋友身體抱恙,所以明日才來上學,他拜托學生先替他領了書。還請夫子将他的書交給學生,學生散學給他送去。”

姜書的父親曾在闊府修習,徐來鴻與他祖父又是棋友,自然不會為難他。

徐來鴻捋了把白胡須,被他氣笑了,“皇上明明白白告訴老夫只有你們這些學生,你口中所謂的‘朋友’是何人?”

姜書面不改色,“不瞞夫子,是定安侯。”

“老夫可聽說他明年去闊府求學。”徐來鴻聽棋友姜仲春說過很多關于姜書的事,心中既心疼這個孩子,又覺得應當将他培養成更好的人才。

他抿嘴,“他聽說是夫子授課,去不去闊府都一樣,便不用舍近求遠了。”

安行川不知從哪裏蹦出來,“真的?”

姜書垂下眼睫耳尖發燙,“嗯。”

徐來鴻大笑,“明日他不來,該當如何?”

“明日他的‘病’就該好了,學生保證他一定會來。”倒不是姜書不知天高地厚,雖然林暗小氣了些,但也不是難以相處之人。自己那日氣極了,慌不擇路才會打了他,再去道個歉應該就沒事了,大不了再、再……反正自己也不會少塊肉。

“沒來就罰你抄寫《千字文》一百遍。”徐來鴻笑得跟條老狐貍似的。

姜書指尖一顫,接過書的手都遲疑了起來,要不幹脆算了?

說來,姜書兩輩子最讨厭做的一件事就是寫字!比讨厭打仗更讨厭寫字!

第一天夫子沒有授課,讓他們先熟悉書裏的內容。

離開了皇宮,坐上相府的馬車,他直接去了侯府。

李叔讓人給他做了一個藍色的布包,裏面滿滿當當地裝着林暗的書。他一路捧着布包心中七上八下,倘若林暗不允,那一百遍《千字文》可能會要了他的命。

“小公子到了。”馬夫叩着門沿道。

姜書深吸一口氣,邁下馬車。

“小公子,衣裳。”馬夫見他站在大門外發呆,不由喚了一聲。姜書頓時回頭,這才想起,太書院聽講都有統一的衣裳,據說是為了感染神聖的書卷氣息,他一手接過,颔首道:“你先去前面茶棚歇會兒。”

“是。”

他走向侯府大門,門前的家丁翹首以待,見到他跟見到了救星似的,“小公子你終于來了!”

姜書被他吓得後退兩步,“這是作何?”

家丁叫苦不疊,“您可不知道,那日您走之後侯爺大發雷霆,一連罰了數十位下人,奴才下個月的俸祿也沒了!夫人勸過他幾次都沒用,在院子裏練槍就跟誰搶了他的東西似的,恨不得将木樁往死裏紮。”他湊到姜面前,壓低聲音,“您是不是得罪他了?您可小心些,侯爺年紀雖小性子差得很,睚眦必報!上回……”

“……”姜書神情僵硬,咽了口唾沫,“你還是很崇拜你家侯爺是嗎?”

家丁是個老實人,糾結地皺起眉頭,“侯爺繼承了遠安侯的衣缽,将北疆治理得井井有條,是北疆家喻戶曉的英雄,奴才當然崇拜他……”

“啧,”家丁嘆息一聲,“就是性子太喜怒無常,還特別摳門,動辄就扣俸祿。”

“你叫什麽名字……”姜書聲音隐隐顫抖。

“奴才叫朱三。”朱三渾然不知危險已經靠近,還有些受寵若驚。

“家中可有兄弟?”你出了事家中兄弟還可照顧雙親。

“有。奴才上頭有兩個哥哥,下面還有個七歲大的妹妹。”

“你家境如何?”

“尚能溫飽……”朱三有個大膽的想法,雙手抓住衣角,不安地說:“我家裏雖然窮,但絕不會讓妹妹做妾……”

“?”姜書面露不解。

林暗靠在門沿上,冷聲道:“你問這麽多,難道不是想收人家做童養媳?”

突兀的聲音傳了出來,朱三渾身一僵,猛地跪下,“奴才罪該萬死!”

他好整以暇地說:“你哪裏該死?相國大人的孫子要收了你妹妹做童養媳,你不應該感恩戴德嗎?有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日後你就是相國公子的小舅子,區區侯府怎麽留得住你?”

“奴才萬萬不敢癡心妄想……還請侯爺收回成命!”朱三哪裏敢肖想這“小舅子”的身份?他若被逐出了侯府,家中一家老小該怎麽辦?

姜書默默嘆息一聲,看來林暗着實氣得不輕。他蹲下身拍了拍朱三的肩,“我問你家境是看你做事能幹踏實,想招你回相府。”

“侯爺……”

林暗雙眼一瞪,“還不滾回去做事?還想讓本侯送你去相府?”

朱三一顆心落了下來,“多謝侯爺、多謝侯爺!多謝小公子!”

“去吧。”

朱三走後,林暗靠在門框上一動不動,似笑非笑地問:“相國公子光臨寒舍所為何事?若是為了招朱家的童養媳,恕本侯不奉陪了。”

“我來找你。”姜書決定順着他來,總不能讓人一氣之下直接離開洛陽吧?

“噢,是嗎?”林暗唇角不經意彎起,故作高冷地揚起下巴。

“難道不是朱家的童養媳?”

“……”姜書默然地低頭。

“本侯猜對了?您請回吧。”林暗一振寬袖,銀牙暗咬。

“不是。”姜書喊道。如今的林暗只是個孩子,自己要順着他來。

“我來給你送書。”姜書從布包裏翻出幾本嶄新的書來。

“不要。”林暗瞥了一眼,拒絕得幹淨利落。

姜書拿住書本的手一緊,“我聽說你要去闊府求學?”

“是。”

“徐夫子是闊府的夫子,他教得很好!闊府離得太遠,比洛陽還要冷上許多,等以後,以後再去闊府吧。”姜書心裏像堵了顆石頭,難受得緊。

“闊府不同于皇宮,在那裏本侯可以結交更多志趣相投之人,不像皇宮這麽死氣沉沉。”林暗隐約猜到了姜書前來的目的。

姜書垂眸地看向足尖,“是不是因為我打了你?我向你道歉……”

林暗眸光深邃起來,那般複雜的眼神根本不是九歲的孩子能擁有的。深沉、沉重,像是歷經了世間風霜,一個年僅九歲的孩子,至多能經歷什麽呢?

林暗并不否認,但也不僅僅是因為這個。

“我爹很厲害,他是個戰無不勝的将軍,即便戰死也沒有敗績。可盡管他再厲害,在千軍萬馬面前都小如蝼蟻,我不想和他一樣。闊府裏有最好的先生,是大燕最好的私塾,皇上、我爹,包括你爹都曾在闊府學習。”

姜書冥冥中感覺到了什麽。他覺得,此刻自己不挽回什麽,以後他就再也挽回不了了。

“戰場九死一生,你去了或許就再也回不來了。”

父親說得沒錯,總有一日姜書會等不到他,姜書怕等,更怕等不到,索性不再等了。事實證明,他沒有等到父親,更沒有等到林暗,他不想再像小時候,每天搬個小凳子坐在相府外,等一個不知何時就會死在外面的人。

他不想繼續等了。

“我不怕死。”林暗僵硬地站在原地,那雙眸子烨烨生輝地注視着姜書。

“我不想你死。”

“為何不想我死?你不是說過做将軍很威風嗎?”

“我不想你和我爹一樣,讓我當做你已經死了。”姜書阖上眸子,塵封已久的傷口再次被揭開。

“為何呢?”僅僅萍水相逢,為何不想讓我死呢?

林暗眼睛酸澀,大步上前将姜書摟在懷裏,将頭埋進他的頸窩,沉笑兩聲,“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書給本侯,本侯去便是。”

在九歲的林暗面前,姜書覺得自己才更像個孩子。

翌日,太書院。

徐夫子笑容可掬地将一疊紙放在他桌上,“老夫昨夜問過皇上,根本沒有這回事。不過,一百遍就免了,散學後抄五遍再離開。”

“……”五遍……一遍就夠要他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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