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Prelude
第001章 Prelude
椴樹之下,荒野之上
我們共枕之處
至今依稀可見:
碎花斜草
山谷之中,樹林前方
Tándaradéi
夜莺美妙歌唱。
--《椴樹之下》 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 (ca.1200)
※
微風拂過藤架,從花朵簌簌墜地的聲響中,艾格尼絲分辨出熟悉的足音。
她依舊閉着眼睛,沒有出聲。
來客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提防着花園中的一草一木偷聽:“今晚十二點,公共林地入口。我已經準備好馬匹。”
“嗯。”花瓣拂過鼻尖,艾格尼絲終于啓眸,看向的卻是淺綠枝桠後死氣沉沉的灰色堡壘。
對方遲疑着:“你……确認?”
艾格尼絲掩唇打了個哈欠,向聲音來處望去,只瞧見花架後垂地的披風一角。她從衣袂想象出一整個人的模樣,不禁微笑:“事到如今,你還問我?”
不等對方應答,她徑自逗趣似地問:“真虧你能找到這裏。你怎麽總能找到我?”
聞言,艾格尼絲秘密的戀人終于從花與葉的蔭蔽裏轉出來,倏地俯身,與她幾乎鼻尖相碰。他帶卷的黑額發下有一雙善于含情的綠眼睛,不笑的時候卻很幽冷。他凝視着她,捉弄人的笑意像映在瞳仁裏的藤蔓,攀上眼角眉梢,學她口氣的調子有些輕佻:“事到如今,你還問我?”
艾格尼絲生性易臉紅,即便并不真的感到羞赧,也常常因為他人的一句話面紅耳赤。
但此刻,全怪戀人的凝視熱度太甚,她禁不住要別開發燙的臉。對方卻輕撫她的面頰,湊得愈發近,吐出的每個音節都直落在她唇上:“你不問我準備帶你去哪裏?”
艾格尼絲逃難似地閉上眼:“哪裏都行。”
對方嘆息,低低道:“你這麽說……讓我更想吻你了。”
“你就不怕被人看--唔!”
艾格尼絲被拉進花架背陰的暗面。
片刻的寂靜。
不知是誰侵染誰,黑發少年蒼白的臉頰上與艾格尼絲翻騰着同一片紅潮。他的眼睛和嘴唇都是濕潤的,呢喃也沾着水汽:“艾、格、尼、絲。”
“伊、恩。”
以名字應答名字,每個音節都拆分開,這既是兩人之間某種對暗號般的游戲,也是重複已然重複過無數次的誓言。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們才會好好直呼彼此的名字。其餘獨處的時候,簡單的“你”便已足夠。
所謂教名,即便寄予了再多的美好祝願,說到底依然是他人施加之物。面對彼此之時,她只是她,他也只是他而已。名與姓都不需要。
“艾格尼絲。”伊恩重複。
他的不安藏得再好,還是在動搖的眼神末梢露了個尾巴。
她即答:“伊恩。”
毫不猶豫的反應似乎并未消弭對方的憂慮。也許愛原本就不知餍足,可退一步講,他們從未以“愛”這個詞好好傾吐過對彼此的感情。艾格尼絲不禁想,也不怪他覺得她不夠愛他。她同樣心懷疑慮。
即便如此,艾格尼絲還是答應會與伊恩私奔。
情熱驟然冷卻後的那片刻赤|裸裸的相互懷疑總是分外難熬,幸而神殿的鐘聲從山谷深處奏響,艾格尼絲垂下視線:“我該回去了。”
伊恩的态度瞬間軟化。只有每次分別時,她才會确信他是真的迷戀她。他幾近虔誠地吻她的指尖:“那麽,過會兒見。”
她是怎麽回答的?艾格尼絲記不清了。
循着林木中開辟的小道,她邊整理發髻,邊向白鷹堡走去。想到也許這是最後一次這樣理所當然地回到海克瑟萊一族的堡壘,艾格尼絲心頭就蒙上一層難言的依戀。
艾格尼絲心不在焉地穿過中庭,在馬廄外被叫住。艾格尼絲的長兄、同時也是海克瑟萊的繼承人亞倫向她招手:“尼絲,你來得正好。”
“哥哥?”艾格尼絲從小就有些怕這位長兄。
亞倫輕描淡寫地解釋:“母親讓我去給舊識送東西,但那戶人家似乎只有一位女士,我孤身上門不太妥當……”
艾格尼絲便沒多問:“知道了。我和你一起去。”
亞倫見艾格尼絲往馬廄內看去,搖頭:“不用騎馬。”
艾格尼絲一怔。如果不是為了備馬,亞倫為什麽在馬廄?難道他剛剛從哪裏回來?
她心頭一跳。
“板着臉幹什麽?出去散了個步就累到走不動了?”亞倫笑着揶揄艾格尼絲,“外城巷子窄,騎馬反而不方便。”
“我們要去外城?”艾格尼絲愈加驚訝。
顧名思義,下城位于白鷹城最外圍,商販與平民彙集,艾格尼絲很難相信母親在那裏有舊識。
亞倫顯然勘破了妹妹的疑惑,泰然遞來一件鬥篷:“母親不願意聲張,我們也低調一些為好。”
艾格尼絲抱着鬥篷垂眸。事情肯定沒有亞倫所說得那麽簡單。
雖然亞倫在家中的威嚴僅次于父親,但如果艾格尼絲執意不願同行,長兄想必也無可奈何。她感覺得到,亞倫正在大大方方地審視她。拒絕的話語就在舌尖,最後她壓着視線,乖乖披上鬥篷,将兜帽拉低:“走吧。”
兄妹二人循着下山的坡道緩行。一踏出堡壘正門,亞倫也将身上鬥篷的帽子拉低,走了幾步,回頭打趣:“這麽鬼鬼祟祟的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和蘇珊也是這麽偷溜出去玩的。”
艾格尼絲微笑着接口:“蘇珊娜和我們說過,我和奧莉薇亞難以置信,那個大哥竟然也有那麽淘氣的時候?不可能呀。”
亞倫便配合地嘆息:“你們兩個小家夥啊,背地裏把我想象成什麽樣了……”
對話突兀地墜入沉默。
眼下海克瑟萊伯爵膝下共有四個孩子,長女蘇珊娜與亞倫是雙胞胎,他們的母親在分娩不久便去世,次女艾格尼絲和小女兒奧莉薇亞都是第二任伯爵夫人所出。雖然一同長大,艾格尼絲與長兄長姐的關系總有些不自然。尤其是亞倫--他對魔法、劍術還有各類知識無不精通,性格也平和開朗,自然飽受衆人愛戴。
然而,對這麽個在哪都是注意力中心的完美長兄,艾格尼絲本能地感到恐懼。
幸而在海克瑟萊四兄妹之中,艾格尼絲最不起眼,平時很少會得到亞倫的特別關照。
“尼絲。”亞倫冷不防喚她。
沉浸在各種陰暗設想中的艾格尼絲不禁一個激靈:“亞倫?”
“總覺得在你們三姐妹裏,我最不了解你……如果有什麽事我沒能留意,是我失職。”
艾格尼絲将臉藏在兜帽的陰影裏:“不,請別那麽說。我懂事的時候,你整天在外修習,聚少離多也是無可奈何……”
“這麽一來,反而是寄居的那些小子們和你共度的時間更久,”亞倫悵悵吐氣,仿佛真的感到遺憾,“這麽一說我就有點嫉妒他們了。”
和任何一座主城一樣,白鷹城中有不少其他家族的男孩。他們或是維系和約的人質,又或是伯爵夫人親故的次子,因為各種各樣的機緣在海克瑟萊門下接受成為騎士的教育。而不論他們來自何處,所有人表面上的待遇與伯爵的孩子們并無差別。
伊恩就是這其中的一人。
艾格尼絲勉強笑出聲:“大哥就是大哥,這點是不會變的。”
“啊,說起來,你很喜歡到後山的花園散步?”
“嗯,那裏景色很好,現在是藤花的季節。”艾格尼絲怕多說一分就會露餡。
亞倫沒在這個話題上多停留:“是嗎?我很久沒到那裏去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抵達城堡下,近旁的氣氛都悄然發生了變化。
獻給薇兒丹蒂的花之慶典已經過去很久,氣候嚴酷的白鷹城才終于跟上南方各國的步伐,踏入了短暫而美妙的春季。嚴冬殘存的最後一絲積雪消融之後,整座城濕潤的紅屋頂都在閃閃發光,順着和緩的斜坡向下延展,止于城市的盡頭的成片湖泊;而那裏,已隐隐可見今年第一批穿過海妖之澤前來的白帆。
艾格尼絲很少有機會到城下,只覺得白鷹城比記憶中更為熱鬧。
“拉着我,別走丢了。”亞倫牽住艾格尼絲,領着她沿着主街向外城走。
白鷹城的商貿并不發達,沿街大都是鐵匠金銀匠鋪或皮革鋪子--冶煉、伐木與皮革曾經是有雪國之稱的荷爾施泰為數不多的産業。但時代更疊,自從使用魔法不再是神殿中人的特權,荷爾施泰因的白鷹城也煥發嶄新生機:
近百年前,海克瑟萊族長習得了制作強力防具與武器的特殊術法,進而成為白鷹城的新主人。
自那之後,原本位于阿雷西亞邊陲的荷爾施泰因便成了領主們趨之若鹜的同盟。
正巧一隊騎士護送的車馬穿行而過,亞倫看了一眼旗幟上的家徽,像是想起什麽:“說起來,母親和你們說了沒有?”
“什麽事?”艾格尼絲摸不清長兄在說哪件事。
亞倫淡淡答:“蘇珊的婚事。”
“已經定了?”
“快談妥了,”亞倫停頓半晌,聲音裏多了一絲嘲意,“也到了你們三姐妹一個個離開這裏的時候了。”
長女蘇珊娜成婚之後,就是艾格尼絲。
艾格尼絲垂頭不語。
“不過看母親的意思,到你二十歲為止,她都想盡可能把你留在身邊。所以你也不用太擔心。”語畢,亞倫十分突兀地補了一句,“當然,如果有心儀的人選,就算對我說不出口的話,直接和母親提也可以……”
“亞倫。”艾格尼絲輕聲抗議。
“害羞了?那我們換個話題。”
艾格尼絲試圖窺探亞倫的神情,但映入眼簾的只有與往常別無二致的爽朗笑容。她轉開視線,低低問:“外城的與母親相識的那位……是什麽人?”
“是母親的族妹。”
“可我從來沒聽說過……”
亞倫微笑:“其中有些內情。”
艾格尼絲并不喜歡被引導着這麽一問一答,卻只能跟着長兄的節奏:“這是什麽意思?”
“到了你就明白了。”
确實如此。艾格尼絲很快就明白了。
這是她初次來到外城。與位處半山坡的城下地帶相比,這裏狹窄肮髒,卻熱鬧得不可思議。甚至可以說,艾格尼絲這輩子從沒一下子見到過那麽多稀奇古怪的人:
紅脖子的醉漢一邊走,一邊向素不相識的行人吐口水,還沒和迎面而來的水手打起來,就在街邊的水溝裏吐得稀裏嘩啦。就在幾步外,有位鬓生白發的游吟詩人撥弄着缺了一根弦的魯特琴,唱的是陌生的歡快小調,至于歌詞……艾格尼絲聽了幾句,便不敢細聽。圍着游吟詩人的人群發出陣陣喝彩,但所有人都像是訓練有素的軍人,在他奏完最後一串音符之前,便轟然而散,不留一個銅幣……
在外城,每時每刻都有這樣微不足道的大事發生。
亞倫牽着艾格尼絲在一座典當鋪的牆根駐足。艾格尼絲回頭看了一眼,幽深的門後不像有人待客。不等她發問,亞倫就淡淡道:“來了。”
與此同時,人群爆發出哄笑。
一個衣着褴褛的女人慢吞吞地拖着左腿挪過來,一手拄拐,另一手拿乞讨用的木碗,碗裏寥寥幾枚錢幣随着她的步伐叮當作響。
剛才沒能賺到一個子兒的游吟詩人裝模作樣地行禮:“下午好啊,我的女士。”
女乞丐翻了個白眼,口氣粗魯:“滾開!”
“不不,我還指望着今天靠您的故事賺一杯酒錢。”游吟詩人這麽說着,再次撥動琴弦,擡高嗓門,“路過的友人們啊,我這就給你們講一講這位尊貴的女士的故事。雖然看不太出來,但她曾經也是個流着藍色血液的名門女兒,下面就讓我以一曲講一講當初她是怎樣令上門的騎士們神魂颠--”
女乞丐重重以拐杖捶地,開始結巴:“給、給給我滾開!”
圍觀人群的興致更高了。
“別唱這段了,直接講那個臭男人是怎麽搞大了她的肚子又在私奔後一腳踹了她的!呸!”中午就從酒館裏出來的銀礦工笑嘻嘻地吐了一口痰。
女乞丐伸長了拐杖要去打游吟詩人,卻被對方輕巧蹦開:“哎喲,您別打我,這樣吧,您來給我們走兩步,貴族小姐們的那種走法,我把各位的打賞分您一成,行不行?行不行?來嘛!”
女乞丐佯作未聞,繼續蹒跚前行。噓聲四起。
旅店老板娘從二層窗口探頭,涼涼道:“都說是領主的女兒,誰知道是真的假的?從南方千裏迢迢地過來,婊|子也能編個好聽的身世裝可憐。”
“你、你你都,都知道什、什麽!”女乞丐只有說“滾開”這短句的時候才不犯結巴。
“那還不跳個舞證明給我們看看啊?”拉着木材的壯丁從旁經過,吹了個口哨。
“我、我我……”女乞丐忽然扔下拐杖,笨拙地移動身體。那步伐的确是舞步,只不過她跳了幾步就摔倒在地。在衆人的哄笑和喝彩聲中,她緩緩地起身,突然露出谄媚的笑容,向沿街的觀衆伸出木碗。
艾格尼絲嚯地閉眼,試圖封閉所有感官。可人群的哄笑和女乞丐拐杖心滿意足的篤篤聲、還有響亮的錢幣碰撞聲只變得更加清晰。
她緩緩看向亞倫:“這不是母親的舊識吧?”
亞倫毫不猶豫地應道:“的确不是。”
他知道了,他早知道了,他果然早就知道了!
“但她的确是個小領主的女兒,私奔後被情人抛棄,流浪至此。”
艾格尼絲臉頰發燙。這次是因為怒意。她盯着女乞丐遠去的佝偻背影,艱難地明知故問:“那麽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亞倫的平和口氣此刻顯得異常殘酷:“尼絲,你很聰明。”
艾格尼絲禁不住渾身發抖。
“好了,我們回家吧。”亞倫就像是沒察覺到她的異狀,拉着她往上城的方向折返。
對于歸途所見所聞,艾格尼絲只有記憶,卻無印象。計劃敗露的驚惶與深深的折辱占據了她的思緒。她甚至沒有餘力去追究亞倫是怎麽知道她與伊恩的事的。
回過神時,她已經回到了堡壘之中。
白晝尚短,天一下子就黑了。艾格尼絲感覺猶如做了一個噩夢,而後又在黑暗中驚醒。
其他人已經用過晚餐,亞倫就牽着艾格尼絲來到廚房。
“亞倫大人,不知道您和尼絲小姐晚回來,剩下的只有這麽一點不像樣的東西……”
亞倫好脾氣地擺擺手:“夠了夠了,外城還有人連面包都吃不上。”
“您真是仁慈。”海克瑟萊家忠心的老廚娘看着少主人,笑得眯眯眼如同月牙,臉上每道褶皺裏都是慈祥的愛意。
艾格尼絲在那一瞬想要尖叫。
“哎呀,尼絲小姐,您臉色怎麽那麽蒼白,外面已經起風了吧?亞倫大人也真是的……”老廚娘以暖烘烘的手掌捂住艾格尼絲的臉頰,哄孩子般地許諾,“我這就給您做道熱湯暖暖身子。”
不知道為什麽,在四兄妹之中,老廚娘最寵艾格尼絲。
艾格尼絲快要爆發的火氣頓時恹了。每次在她以為要控制不住情緒的時候,總會有各色各樣的由頭讓她不可思議地克制住自己。
她低低道:“不用了,我吃現成的就好。亞倫說得對。”
亞倫在長凳上座下,轉手就将一塊烤羊肉扔給了迫不及待讨食的獵犬:“你還在長身體,還是吃好點。而且我也能借個光來碗熱騰騰的濃湯嘛。”
“好咧好咧,我這就去!”
艾格尼絲拖着步子在長凳離亞倫最遠的一端坐下,木然地掃視廚房長桌:烤羊肋,腌魚,奶酪,糖漬水果,白面包……她不由自主想,這一餐的“剩菜”夠外城多少個人吃呢?
壁爐燒得正旺,火星迸裂,廚房昏昏欲睡的大貓嚯地睜開眼起身,瞬間趴回原地。艾格尼絲又看了一遍桌上的每個菜色,而後開始研究盛菜的銀器。女乞丐用的是木碗,确切說,艾格尼絲就沒在外城見過銀器。
“啊,這兩件鬥篷沾到不幹淨的東西了,處理掉就好。”亞倫的吩咐傳入耳中。
艾格尼絲垂頭看向裙擺。雖然不像南方提洛爾等國的貴族那樣奢侈,但每年海克瑟萊的女兒們都有不止一季的新衣服,寒冬時有皮草,舞會時有絲綢,哪怕是不愛打扮的奧莉薇亞也有一匣子的首飾。
艾格尼絲無法想象為衣食所困的日子。不,應該說,她想象過,但那也不過是淺薄的想象。今天是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生活中有那麽多理所當然的必需品。而如果沒有這些理所當然的東西,她應該如何活下去?
“來啦!”老廚娘将一大碗魚雜燴在艾格尼絲面前放下,按了按她的肩膀,“多吃點。”
艾格尼絲颔首,毫無食欲地拿起湯勺。
亞倫在看着她。
她竭力抑制住顫抖,将濃湯送入口中。也就在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饑腸辘辘。
湯碗很快見底了。
“您別吃那麽急,噎住怎麽辦?鍋裏還有呢。”老廚娘笑眯眯地給她添上第二碗。
艾格尼絲又吃了兩口,忽然淚盈于睫。
“尼絲小姐,您怎麽了?我就覺得今天您怪怪的,難道是受了什麽委屈?”
罕見地,亞倫也有些無所适從。他走到艾格尼絲身邊,不太熟練地撫摸她的頭發,抛出他倆都心知肚明答案的問題:“突然怎麽了?”
燭火在淚光中成雙成對,艾格尼絲捂住臉,淌到掌心的淚水很燙。她想,如果要讓那位市井游吟詩人做總結,他可能會這麽說:
艾格尼絲女士的初戀終結于一碗熱騰騰的濃湯。
這麽想着,她忍不住笑了。用力吸氣,她胡亂抹去臉上的水漬,半真半假地看向老廚娘:“都怪你的手藝太好,好吃得讓我哭出來了。”
這一次,老廚娘什麽都沒說,只是以一種痛惜的眼神看着艾格尼絲。一直是這樣,老廚娘總是不明白為何她不快樂,卻也始終明白她确實不快樂。
艾格尼絲便又有些淚意。她僵硬地別開臉,再次深呼吸,而後站起來。
“這樣就夠了?”亞倫問。
艾格尼絲和他對視片刻,幾近冷淡地應道:“我已經明白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了。我想先去休息了,晚安,兄長大人。”
“睡個好覺就沒事了。”
艾格尼絲垂眸微笑,從桌上拿起燭臺離開廚房。
她洗漱完畢之時已然接近午夜。
艾格尼絲單衣外披着毛鬥篷,輕手輕腳地從卧室門後探頭張望:與伊恩此前打探到的值夜安排一樣,今晚當班的是愛打瞌睡的提姆。
亞倫沒有更換守夜的人,她慣用的邊門也沒鎖死。
艾格尼絲光着腳走到樓梯口,在陰影裏站了很久,最後悄無聲息地回到卧室。
仿佛要防止自己反悔,她反手将門拴上了,而後直愣愣走到床邊撲進被褥。
寒冷春夜的月光無情地點亮窗戶。艾格尼絲的卧室面朝公共林地的方向,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起身确認伊恩是否在等她。
可她沒有。
艾格尼絲什麽都沒有做。
她面朝下躺了很久,直躺到聖堂中午夜祈禱的歌聲遙遙傳來。
而後晚禱結束,聖歌聲也歸于黎明前死一樣的寂靜。
她失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