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I.
第005章 I.
艾格尼絲別過頭,不再看伊恩。
就在他以為她會這麽沉默下去的時候,她不急不緩地轉身,像在談論因為天氣取消的打獵計劃般,無奈卻也坦然地說:“我失約了。對不起。”
她端詳着他的神情,輕輕補了一句:“不過,即便我道歉也沒用吧?”
伊恩逼進半步:“我想要的不是道歉。”
“我知道,”艾格尼絲的語調非常柔和,“只是我該給出什麽樣的解釋才好?你想要什麽解釋?比如……那時我被父親鎖在塔樓裏,哭啞了嗓子也沒人放我出來,塔樓的窗子封死了,我連跳下去尋死都做不到?”
伊恩瞳仁驟縮。
艾格尼絲哂然:“如果有那麽戲劇化就好了……”她向前走了兩步,将回廊牆上的沙漏擺件倒置,專注地盯着這小擺件沉默。
伊恩走過去。沙漏中盛放的是深藍色的星砂,墜落時閃爍着細碎的金光。
眼看着星砂即将漏盡,艾格尼絲忽然出手再次倒置沙漏,玻璃壁的內側便一直下着星辰雨,沒有片刻的停歇,沒有終結也沒有開始。
艾格尼絲以前就迷戀這種徒勞無功的事。
在她第四次試圖阻止玻璃瓶中的雨停時,伊恩先一步将沙漏拿走。
最後一撮細砂下落,時間到。
艾格尼絲擡眸,臉上束起無表情的壁壘:“亞倫發現了,他讓我明白……離開家族庇護、被情人抛棄的女人會是什麽下場。于是我放棄了。”
伊恩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恨艾格尼絲,到了他對恨意感到厭煩的地步。但本人輕描淡寫地說出那樣的話時,他竟然一瞬因為憤怒啞口無言。他寧可艾格尼絲編出離奇的謊話推脫責任,又或是楚楚可憐地博取同情,可她甚至不屑于那麽做。
艾格尼絲沒有說出來,但伊恩已經很清楚:
她并不謀求他的原諒。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原諒她。
刺痛的情緒宛如一條披荊棘的蛇,纏繞他、勒緊他,伊恩再開口時也帶刺:“看來你對我會抛棄你這一點深信不疑。”
“我無意冒犯你,我只是覺得……哪怕是你,也不可能真的愛我。”艾格尼絲勾唇,笑意中的嘲弄不知是自我諷刺還是刻意挑釁,“這就是你想要的解釋,伊恩卿,你是否滿意?”
“那麽,您對現在的生活是否滿意?”
“沒什麽不滿。”
伊恩罕見地沒有笑:“也就是說,您對那時的決定并不後悔?”
艾格尼絲則凝視着他手裏的沙漏微笑起來:“不後悔。”
語畢,她前進數步,抛下一句:“不過,即便後悔,我也不可能承認。”
“您不害怕報應嗎?”
艾格尼絲駐足,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每當她不知道怎麽應答的時候,就會這麽做。
伊恩追問:“您不害怕我是前來複仇的?”
“複仇?”艾格尼絲将頰邊散落的一縷金發別到耳後,側眸看他,表情依舊柔和,灰藍色的眼睛裏卻現出伊恩熟悉的銳光。艾格尼絲·海克瑟萊雖然是三姐妹中最不起眼的那個,卻有着比誰都強的戒備心。一旦有人突入安全距離,她就會全力備戰。
“您剛才問過我,聖地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現在我告訴您實話,”伊恩撫摸着經宣誓儀式擁有新含義的佩劍,而後突兀地以左手搭住右臂,措辭變得激烈,“任何理智尚在之人都不會想二度踏足的地方,就是聖地。”
艾格尼絲順着伊恩的手指看去。那麽多年過去,他佩戴的依然是細劍。她避重就輕地挑錯:“即便是那裏的領主也不例外?”
伊恩嗤笑:“領主大人們的看法我可沒有發言權。但至少對普通士兵而言,那裏就是地獄。”
“據菲利克斯卿所說,你有過擺脫普通士兵身份的機會。”
伊恩眨眼,忽然惡意擺出深情款款的模樣:“的确,但因為對您難以忘懷,我毅然拒絕了。”
“那還真是……”艾格尼絲重新邁開步子。伊恩的足音緊跟上來。她沒回頭:“那麽你打算怎麽向我複仇?”
伊恩輕笑:“剛才那只是個假設。您別當真。更何況您問得對,我這樣的身份,要怎麽向您複仇?”
艾格尼絲回頭,失望地抿緊唇線。
伊恩為這個态度感到困惑。
兩人對視須臾,艾格尼絲忽然微微擡高了下巴:“不論你是什麽意圖,随你喜歡。送到這裏就可以了,請好好休息,伊恩卿。”
伊恩看着艾格尼絲走遠,突然想起,他忘了向她抱怨荷爾施泰因的初春午夜有多冷。和其他事相比,公共林地的那點寒冷只是細枝末節。但他不知為何,就是想讓她知道。
那時他在公共林地眺望她卧室的窗戶,冷霜将玻璃蒙得純白,在純黑的夜色裏發光,猶如幽暗海面遠處的小舟,似乎要到來,卻永遠不來。
艾格尼絲就是這麽一尾懸白帆的船,随波逐流飄進他的人生裏又飄走,走時拖着他釘進水底的錨,行越遠傷口越長,血肉模糊撕裂的是他的海岸。她卻依舊無垢潔白。
伊恩不知道的是,背叛他,是艾格尼絲暧昧不明的人生裏唯一一次由自己做出的決定。
時至今日,她依然會做同一個噩夢。醒來後,她總禁不住一遍遍盤問自己:她究竟有沒有選錯?有沒有?如果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她的人生會變成什麽樣子?
剛才的對話比夢更強效,艾格尼絲繼續向卧室前行,已經預感到今晚會失眠。
這十年來,她并非沒有設想過與伊恩對峙的場景。她原本有別的選項,可以更誠懇地祈求對方的諒解,也可以将責任全部推給亞倫和家族。可她沒有。
--就好像比起原諒,艾格尼絲寧可伊恩憎恨她。
也許這是因為她到底還是後悔了,卻沒有勇氣承認,只能這樣拐彎抹角地自我懲罰。可她在為什麽後悔?為辜負了伊恩的情意、為害得他不得不逃往名為聖地的地獄?
艾格尼絲對自己不抱幻想。
她遠比這要冷漠自私得多。她只是害怕自己錯失了正确的選項,犯了錯。
可什麽是“正确”?
洗漱完畢,艾格尼絲直愣愣盯着床帳頂,直到理查打開房門才回過神來。
每個月總有那麽一兩天,理查會遵循不成文的習俗,在妻子的卧室中過夜。
艾格尼絲坐起身,感覺自己在那一瞬間裂為兩部分:一半想将丈夫找個由頭趕走,另一半想找個人傾訴、誰都可以、哪怕是理查都可以。
“吵醒你了?今晚大家都很盡興,比平時還鬧得晚了一些。”
“盡興就好。”艾格尼絲下床,向理查看去,才發現他已經換上了睡袍,便默默坐回床沿。
理查似乎對她的心緒一無所覺,打了個哈欠鑽進被褥:“當心得風寒,晚安。”
“嗯,晚安,理查。”艾格尼絲躺回原處,閉上眼,理查的鼻息便變得分外清晰,她翻身面對他,借着白牆幽冷的微光審視丈夫。在同齡人中,理查還算保養得當,早白的頭發如雪,眼角眉梢的皺紋都很合宜,文雅卻飽含威儀,艾格尼絲甚至很難想象他年輕時的模樣。
人前人後,理查都這樣寬容溫和,是個理想中的賢明主君。
他遵守着神殿的教導,信奉男女只為延續血脈觸碰彼此。因此在成婚一年嘗試無果後,他就不再履行丈夫的義務。坦白來說,艾格尼絲對此松了口氣。如果她主動求歡,理查大概不會推開她,艾格尼絲認為男人大都如此。但即便理查那麽做,那也只是寬容地遷就她的年輕,并非真的想要她。
作為被騎士追捧的主君夫人,她竟然對丈夫缺乏吸引力,這令艾格尼絲心情複雜。
艾格尼絲尊敬他的為人,卻也明白丈夫只向她敞開了一部分心扉。哪怕是聖人都有小心隐藏的陰暗影子,但這樣就好,她并不需要他對她另眼相待。
可今晚,她第一次生出疑問:對理查而言,她究竟是什麽?公爵夫人可以是任何人,不一定必須是她。
不被任何人需要這件事,是心裏在刮暴風雨,卻甚至缺乏在面上下雨的力氣。
“理查?”艾格尼絲禁不住出聲。
“嗯?”
她将差點出口的感性話語咽下去:“晨禱的時候,能不能也叫醒我?明天是去庇護所的日子。”
“我知道了。”理查依然閉着眼,“不過早點回來,上午還有錦标賽開幕。”
新騎士到谒的次日,布魯格斯會舉行春季錦标賽。
“我明白的,錦标賽也已經準備完畢了,不用擔心。”
“交給你我很放心。”
艾格尼絲并不想就這麽放任理查睡去:“你覺得……誰會取勝?”
理查啓目,盯着虛空思索片刻:“菲利克斯……或者伊恩吧。”
艾格尼絲有些驚訝:“伊恩卿?”
“你很意外?”
“在我印象裏……至少在白鷹城的時候,伊恩卿的劍術并不出挑。”
“那也是和亞倫相比吧?”理查微笑,“你的标準可能過于嚴苛了。”
艾格尼絲就笑笑,不再說話。理查的鼻息漸漸變得平緩,她卻依舊毫無睡意。即便她習慣了失眠,卻無法習慣無法入夢時,總會自作主張浮現的過往記憶。記性太好也是種折磨。
科林西亞的春夜微寒,窗戶上蒙着薄薄的霧氣,像荷爾施泰因的夏天。
伊恩首次踏足白鷹城也是夏天。
一見傾心對艾格尼絲和伊恩而言都是難以想象的事。更何況,伊恩後來也坦白,他對兩人的初遇幾乎沒印象。但有兩件事是确定的:
其一、是伊恩主動接近艾格尼絲。
其二、他動機不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