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II.
第006章 II.
II. And You sold Me
伊恩·柯蒂斯初來時毫不起眼。
可一個月後,所有人已經難以想象他不在的白鷹堡會是什麽樣了。
這位在修道院長大的少年擁有自然而然融入任何群體的天賦:伊恩悉心觀察并琢磨他人的說話方式,而後比任何人更熟練地運用局內人才知道的措辭和笑料。對于那些不成文的規矩與界線,他總是一臉清爽微笑地跨過去,等人回過神來,已經與他變得十分熟絡。因此,伊恩可以輕松成為互相敵對的兩個少年共同的朋友。
而伊恩也的确是個好相處的友人:他擅于自嘲、樂于扮演被捉弄的醜角,不害怕被責罵,帶頭搞無害的惡作劇被抓時也不推卸責任,會老老實實向城主路德維希道歉,而後再一次被抓現行時撒嬌讨饒。
總而言之,伊恩是個讓人讨厭不起來的家夥。
但艾格尼絲與他并無交集。
海克瑟萊族中管束較松,并不禁止家中的男孩女孩接觸。但與其餘三個孩子相比,城主的次女艾格尼絲實在太不起眼了,如果抓住城中的仆役又或是養子問詢她的事,多半只會得到諸如“很省心”“性格很好”模棱兩可的評價。
海克瑟萊這一代的其餘三個孩子固然太過耀眼,但這樣異常的狀況大半是艾格尼絲親手造成的。她試過正視自己,最後卻總會被與手足擺到一處比較:
“奧莉薇亞又兇又愛哭,魔法天才實在難相處,還是尼絲好。”
“尼絲雖然比不上蘇珊娜,長大之後也一定是個美人!”
“原來姓海克瑟萊的也有普通人……這真是讓我松了口氣。”
即便說話的人并無惡意,縱然雙親從沒有要求艾格尼絲成為她無法成為的人,她依舊無法坦然接受自己的平庸,開始與人保持距離。
會不會有人因為她的離群驚慌失措?會不會有人尋找她?
艾格尼絲開始還懷着這樣不可告人的希望,宛如在宴會時故意躲進衣櫃想要引起騷動的幼童。但周圍人竟然就坦然地接受了她的消失,以實際行動證明了她并非不可替代。
于是她再也沒有從那心靈的衣櫃裏出來。
與其被人群丢下,艾格尼絲選擇了主動遠離:并不是她沒有能力和人變得親昵,只是她不想這麽做。唯有強撐這樣的姿态,才能保護她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自尊心。
可她親手劃出的、被其他人忠實遵循的人際界線,伊恩就熟視無睹地跨越了。
“您在讀什麽?”
盛夏的樹蔭下,伊恩如此向正在閱讀的艾格尼絲搭話。
她擡頭看他一眼,将視線挪回書頁:“《艾瑞克與伊涅德》。”
“您不覺得艾瑞克作為主人公而言,實在太惹人生厭了嗎?”伊恩竟然接下話頭,“伊涅德沒有任何過錯,卻還要遷就艾瑞克的幼稚行徑。”
艾格尼絲不知如何應答才好,她不習慣在人前表達自己的看法,便含混地微笑:“也許是這樣。”
這麽說着,她重新開始閱讀。或者說,她做出閱讀的架勢。
一般而言,其他人都會識趣地結束對話離開。
但伊恩仿佛讀不懂她的暗示,依舊毫無芥蒂地發問:“您平時一直在這裏讀書?”
“偶爾。”
“怪不得平時在城裏幾乎見不到您。為什麽不使用圖書室?”
“奧莉薇亞喜歡一個人讀書,我也一樣。”
伊恩訝然擡眉:“您真照顧妹妹,要是我,可不會把那麽美麗舒适的圖書室讓出去。”
艾格尼絲已經在長詩的同一行停了很久,她不明白伊恩為什麽還不離開,困惑又焦躁之下,真心話便從敷衍的裂縫裏漏出來:“書籍對奧莉薇亞的才能而言是必要的,和我不一樣。我沒有和她争搶的權利。”
話才出口,艾格尼絲便感到懊悔,便阖上書頁:“你找我有什麽事?”
伊恩被話語刺中似地在胸口一捂,半真半假地委屈道:“我來這裏也一個多月了,但竟然從來沒和您說過話,真是不可思議。沒有事就不能和您聊天了嗎?”
艾格尼絲愈發覺得眼前的少年棘手,索性起身:“不,但我該回去了。”
“那我和您同路。”
艾格尼絲猜想哪怕拒絕也沒用,只得默許。
從花園走回城堡的一路上,伊恩都變着花樣和艾格尼絲搭話。她開始還沉默着無視對方,哪知道伊恩渾不在意,只是笑眯眯地自言自語。
沒過多久,艾格特尼斯竟然開始過意不去,只得惜字如金地做最簡單的應答。
“您真是有問必答,”伊恩忽然話鋒一轉,“可您就沒有想問我的事嗎?”
艾格尼絲微微瞪大了眼睛,仿佛無法理解這問題。
“真是傷人啊,您竟然對我半點興趣都沒有。”伊恩嘆氣,“如果只有一方單方面地試圖了解另一方,對話可進行不下去。”
艾格尼絲垂眸:“你沒有錯,是我的問題。”
伊恩第一次對她報以沉默。
她不安起來,小心翼翼地偷眼瞧對方,與伊恩目光相碰。
他笑了,這一次笑及眼底,綠眸波光流轉,艾格尼絲不知怎麽就臉紅了。
伊恩駐足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換了種語氣,嗓音很低:“您這樣不擅長拒絕別人,很容易就讓我這樣的人得寸進尺。”
艾格尼絲下意識想反駁。
對方卻驟然轉換話題:“下個月豐收慶典的舞會,您的第一支舞有舞伴了嗎?”
艾格尼絲遲疑一瞬:“還沒……”
“那麽我是否有幸成為您的舞伴呢?”
艾格尼絲覺得可疑,開始找借口推拒:“我跳舞很糟糕。”
“我也好不到哪裏去。”
“肯定還有比我更合适的舞伴。”
伊恩雙手抱臂,微微歪頭:“比如?”
艾格尼絲不太有底氣地列舉:“比如蘇珊娜、奧莉薇亞,還有城中其他臣下的女兒們……”
“蘇珊娜女士的第一支舞?我可不敢奢求那種事。至于奧莉薇亞女士……她和我合不來。”
艾格尼絲已經很久沒那麽惱火了,她沉聲問:“因為我好歹算是城主的女兒,然而蘇珊娜太高不可攀,奧莉薇亞又難以接近,所以退而求其次來打我的主意?”
伊恩舉起雙手,依然微笑,口氣卻沒有絲毫遺憾的意味:“哎呀,被看穿了。”
她一言不發,加快步子往前走,肩膀聳起,嘴唇發顫。
伊恩竟然扯住她的手腕。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膽敢未經允許觸碰她,這人到底輕視她到什麽地步?!艾格尼絲回頭瞪視對方,斥責的話語還沒出口,便咽了下去。
伊恩沒有笑,平靜地注視她的眼睛,徐緩而清晰地說:“玩笑開過頭了,我為此道歉。但容我再請求一次,艾格尼絲女士,請讓我當您的舞伴吧。”
對方的态度并不強硬,只要艾格尼絲用力,她就可以抽手離開。但少年的眼神令她無法輕易動作。
這是很多年以來,第一次有人以這樣認真的眼神注視她。
艾格尼絲低下頭,氣勢頓時大減:“我……為什麽要答應?”
伊恩順勢任性地宣布:“因為我對您很感興趣,想更了解您。”
“我很無趣。”艾格尼絲低低反駁。
“不,我不這麽覺得。坦白說,我失去興趣就會立刻放手的那類人。我覺得您遠比表面上……不,比您試圖表現出的表面要有趣多了。”
艾格尼絲擡起頭來,眼神在伊恩依舊抓着她的手上擦過,而後與他正對。她的唇邊有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口氣像邀約也像挑釁:“我可以答應,但你要當我整晚的舞伴。”
伊恩一怔,顯然沒想到她會突然開出苛刻的條件。
“不能只準你一個人得寸進尺。”
黑發少年直直地看她片刻,忽然笑出聲:“樂意之至。那可是其他人的損失。”
以一個邀請換一個邀請,一個約定串起另一個約定,艾格尼絲與伊恩之間的關系由此而始。
那時她并不喜歡他,但在他眼裏,她不可替代。哪怕這只是對方的一時興起,她也無所謂。反正對方終會對她失去興趣,做片刻被需要的夢也無傷大雅。她并沒有主動伸手,她只是順勢而為。
自卑又自尊心過剩,吝于付出卻不拒絕,十四五歲的艾格尼絲·海克瑟萊就是這樣矛盾得令自己都厭惡。
而十多年過去,艾格尼絲竟然無法确信身上是否真的有什麽改變。
她帶着一夜無眠的重壓起身,與前去晨禱的理查道別。理查象征性地吻了吻她的額頭:“替我向特蕾莎大人問好。”
特蕾莎是管理布魯格斯城中救濟所的神官。艾格尼絲來到科林西亞後做的為數不多的幾件大事中,其一是資助修建了一處女性庇護所。不論是喪失家園的流浪者、還是困于生計的單身母親,又或是走投無路的娼妓,都能在那裏獲得救濟。庇護所不僅為困境中的女性提供食宿,還向他們教授編織之類的手工藝,希望能令受庇護者離開那裏後重新開始人生。
每個月初與月中,艾格尼絲都會在侍女陪伴下前往庇護所探望那裏的住民。
她其實不喜歡這例行的探視。那些感激又探究的注視總令她感到不适--她做出這善舉,并非出于高尚的信仰或身為主君夫人的慈愛。她只是忘不掉白鷹城裏那跛腿的女乞丐。
伊恩消失數年後,艾格尼絲曾經向亞倫打聽過她的下落。
“外城的居民已經有幾年沒見到她了,也許是離開這裏了。”亞倫這麽說。但艾格尼絲清楚,女乞丐的命運不外乎路死街頭。
再怎麽試圖補償也未能令艾格尼絲心安。更何況,她噩夢的源頭現在與她同在城中。
艾格尼絲今早的情緒比昨日還要消沉,随行的喬安和簡都識趣地不語。庇護所在與堡壘相連的神殿附近,步行就能抵達。艾格尼絲還沒離開中庭,便迎面碰上了菲利克斯。
“艾格尼絲女士,早安。”騎士開朗的笑容似乎有驅散陰霾的魔力。
艾格尼絲稍緩和表情:“早安,菲利克斯卿。”
“您這是去庇護所?”
她一怔。
對方咧嘴,露出潔白的牙齒:“我昨晚從理查大人那裏聽說的。您真是樂善好施。”
艾格尼絲搖搖頭,自嘲:“不過是自我滿足罷了。”
菲利克斯沉默片刻,溫言道:“即便您認為是自我滿足,但有人的确因為您得到救濟。我覺得那是一段美談。”
對方的好意太誠摯,艾格尼絲不禁擠出一絲笑意:“謝謝。”
就在艾格尼絲打算就此道別的時候,菲利克斯吞吞吐吐地挽留:“艾格尼絲女士……雖然我知道這是無禮的請求,但不知道我是否能得到您的祝福呢?”
“祝福?”
菲利克斯的耳朵微微泛紅:“今天錦标賽的祝福。在我的家鄉提洛爾……如果能在賽前親吻女主人的手背,就能獲得薇兒丹蒂的親睐。”
艾格尼絲面上挂着不知該應允還是拒絕的微笑,和喬安交換了一個眼神,無可奈何地伸出手:“祝你好運,菲利克斯卿。”
蜜色頭發的騎士深深地躬身,幾近虔誠地在艾格尼絲手背鄭重落下一吻,擡頭時眼神熠熠:“我向您保證,我一定會奪得桂冠。”
艾格尼絲輕笑:“我只希望今年的錦标賽不要出任何傷亡,您也一樣。”
“是,”菲利克斯直起身,看向艾格尼絲身後,眼裏閃爍起揶揄的笑意,“幸好我到得早。”
艾格尼絲愕然回身。
伊恩站在幾步外,沮喪地撥弄着額發,甚是遺憾地嘆息:“這下怎麽辦,好運被奪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