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II.
第008章 II.
尴尬的寂靜之中,剛才還在為伊恩擁有祝福憤憤不平的騎士們面面相觑,露出含混的讪笑。帶頭提出異議的那一位騎士則幾乎要将臉埋進胸口:“伊恩卿……請您原諒。我并非有意在人前讓您難堪。”
抛下這麽一句,他就狼狽地推開人群逃走了。
理查走下主座,按住伊恩的肩膀:“你是在聖地的戰鬥中負傷的?”
伊恩垂睫,措辭暧昧:“我在聖地接受了花之精靈的祝福。”
換而言之,負傷也有可能是在抵達聖地之前。
艾格尼絲腦海中立刻産生了一個足以确證的假設。伊恩在何地、為何負傷,被誰所傷……她當然可以立刻猜出來。
理查也察覺了伊恩刻意回避的态度,卻沒有繼續追問,返回主座後揚聲吩咐:“伊恩可以在賽場上使用精靈的祝福。”
人群齊聲附和,菲利克斯正色颔首。伊恩再次低誦咒文令祝福再次生效,整裝後重新踏上賽場。相較這小插曲發生之前的氣氛,觀衆席的空氣竟然變得更為緊繃。所有人不約而同看向裁判官,催促他快些揮下彩旗,吹響開戰的號角。
逼迫伊恩在衆人面前自揭傷疤無疑不體面,而只有戰鬥開始,才能令人暫時忘卻剛才這令人不自在的紛争。
他人的不自在反而成了伊恩的食糧。他一瞬間就恢複了清爽灑脫的笑面,一本正經向對手欠身互相行禮,口氣很親昵:“菲利克斯,可別因為我受過傷小瞧我。”
“當然不會。”菲利克斯彎了彎眼角,“對我來說,你可是這次錦标賽最強的勁敵。”
“那還真是我的榮幸。”伊恩依舊毫無緊張感,轉頭看向裁判官,“我準備好了。”
號角聲鳴。
伊恩使用的是細劍,講求準确的突刺與速度,以風格穩健的長劍為對手時略顯不利。但幾乎是戰鬥一開始,兩人就陷入了纏鬥。一反細劍士慣有的華麗風格,伊恩不論是揮劍還是以盾牌格擋的動作,都幹淨利落得容不下任何一點炫技的花哨要素。也正因為如此,面對菲利克斯聲勢逼人的猛攻,伊恩才能半步不讓。
細劍随揮舞顫動,嗡嗡地唱起戰歌;長劍撞上盾牌,擦過铠甲,火星迸裂,金屬哀鳴。兩人的戰鬥甚至沒有供彼此喘息的間歇,有的只是一波又一波的攻擊、防守、反攻。戰況是如此膠着,觀衆席上的看客也焦躁起來。
“這就是前線的劍術。”理查不禁低語。
艾格尼絲聞言側目,無言地問詢這話的意味。
“伊恩的劍術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取勝,”理查看向遠方,顯然想起了年輕時的戰鬥,“在前線,這是平安活下來的最好策略。”
“所以……”
艾格尼絲還沒來得及将話說完,伊恩手中的盾牌便率先碎裂,但幾乎是立刻,菲利克斯的盾也報廢無用。
抛棄了防守,兩人開始全力進攻。
“所以你現在更看好誰?”艾格尼絲的視線追着飛舞的劍光,感到有些頭暈。她想要看清伊恩的動作,以便與記憶對比。但即便不這麽做,她也知道,伊恩早已不是白鷹城那個劍術平平的搗蛋鬼了。
她從未見過他這樣凜然的神情。
艾格尼絲甚至覺得,伊恩揮劍的姿态中透着怒氣。那随劍光燃燒的怒火并不針對眼前的對手,而是單純地怨恨着此時此刻,要将阻擋在眼前的一切破壞殆盡。
“伊恩是個可怕的劍士,但作為騎士而言,菲利克斯更勝一籌。”理查淡淡下定論。
艾格尼絲沒有問丈夫為何有這般推論的自信。
場上的局勢已然開始變化。細劍勾勒的火焰被無形的牆封住,無法再進逼一寸。無論伊恩使出怎樣老辣的攻擊,菲利克斯都一應接下。他的呼吸聲與對手同樣急促,但揮出的長劍依然有力,腳步也毫無體力不支的跡象。
--即便失去盾,哪怕甲胄盡失,他仍然不會潰退,依舊能守住身後的方寸。
菲利克斯自信的身姿如此宣言。
他就像是從歌謠裏走出來的理想的騎士,戰鬥不為殺戮,只為榮耀、為尊嚴、為保護他人而揮劍,并且終将取得勝利。
“勝者--菲利克斯卿!”
菲利克斯摘下頭盔,反手抹去額際的汗水,向觀衆席行禮致意。
人群爆發出與第二輪比賽不相稱的狂熱歡呼。
艾格尼絲故意不去看伊恩,便恰好與菲利克斯眼神相對。苦戰得勝的騎士再次欠身行禮,向她行禮。
理查見狀調侃道:“看來女主人的祝福非常有效。”
“那麽我以後要小心了,身為布魯格斯的女主人,我可不能袒護任何一個人。”艾格尼絲以俏皮話回答,漫不經心地再次向場中看去。
伊恩臉上挂着略顯遺憾的微笑,向菲利克斯主動伸手:“真是一場精彩的較量。”
菲利克斯瞪大眼睛,愣了一下,而後急忙伸手回握。
“為什麽那麽驚訝?”伊恩沒有放過同伴一瞬的愕然。
菲利克斯不好意思地捋着被汗水濡濕的額發:“說實話,剛才在比賽時我不止一次覺得,你真心實意地想要殺死我。”
伊恩苦笑着嘆息,在劍柄上輕輕一彈:“誰讓我只會殺人的劍術呢?”
菲利克斯注視他片刻,理解了什麽似地無奈開顏:“如果你沒有受過傷,該會是多可怕的對手啊……”
也只有菲利克斯能以這樣自然而不刻意同情的口氣談論伊恩的傷處。
伊恩視線下壓,露出像是謙虛又像是別有所指的微笑:“我倒是覺得,如果沒有受過傷,我甚至無法企及眼下的水準。”
不等菲利克斯應答,伊恩就側身向場外走,“再在這耽擱下去,可就搶了下一場選手的風頭了。雖然沒能在決賽會師,但希望您能奪得桂冠,菲利克斯卿。”
“我會盡力的。”
伊恩聞言,噗嗤笑出聲,卻沒回頭。
他途經觀衆席,走到哪就在哪掀起半遮半掩的騷動。仿佛對探究的視線毫無所覺,他微笑着向前走,目不斜視。
“您……額頭流血了。”突然有人怯生生地叫住他。
伊恩循聲看去。一名略顯羸弱的黑發少女猶豫着向他遞出亞麻手巾。
對于他人的好意,伊恩向來來者不拒:“謝謝您。”按住戰鬥中磕碰出的口子,他禮貌地問:“恕我唐突,但我與您似乎沒見過面……”
黑發少女腼腆地向身旁的侍女看了一眼。
“這位是加布麗爾女士,是理查大人的甥女。”
“想必您已經知道我是誰了。見到您是我的榮幸,美麗的加布麗爾女士。”幾乎是本能地,伊恩含笑凝視對方的眼睛。只要這麽做,他似乎總能博得女性的好感。
這次也不例外。
看着少女暈生雙頰,慌亂地回避他的注視,伊恩竟然感到了一絲的厭煩。會做出這樣無傷大雅的撩撥是他自己都厭惡的本性。行動往往先于意識,映入眼簾的可趁之機他絕不會放過,只要是可掠奪的好感他就會掠奪。即便清楚惡劣到極點的是自己,他依舊難以珍惜輕而易舉到手的心意。
就好比從果實累累的蘋果樹下穿過,他會因為順手而摘下近在眼前的果實,卻也在得手的一瞬間對其失去興趣。對于落在他興趣之外的東西,伊恩往往礙于對蘋果樹的禮貌,會将果實放回樹下。他倒也并非沒想過趁勢咬上一口,但計算得失,一時興起善後起來太麻煩。
“那麽容我先告辭了。手巾……改日我換一條全新的還給您。”伊恩欠身告辭,先前往賽場邊緣的帳篷處理身上的小傷口們。
伊恩身上大都是無害的皮外傷,醫官很快敷藥包紮完畢。伊恩卻提不起勁再去觀看之後的比賽,就以疲倦為名繼續賴在帳篷中閉目休息。
然而,即便想要休息,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在腦海中一遍遍地回想剛才的事。他刻意炮制出懸念,令原本簡單交代傷情就能捋清的事态染上戲劇色彩。這當然只是為了觀察艾格尼絲會有什麽反應。
艾格尼絲驚愕的神态并沒能取悅伊恩。他想要的并非簡單的訝異。
她似乎很快明白過來--即便不清楚具體的細節,也對前因後果有了揣測。而後,她什麽都沒有做,沒有表現出一絲的懊悔或恐懼,坦然平靜得可憎,甚至還配合身份需要,繼續佯作震驚的模樣。
艾格尼絲其實根本無需被伊恩負傷的事牽連。他知道這是遷怒,她大約也清楚,但卻不打算推卻他蠻不講理的恨意。
以前也是如此,艾格尼絲戒心強,卻也容易自暴自棄。只要是既定事實,艾格尼絲就會毫無異議地接受。即便有反抗的欲望,她也會将萌芽迅速扼殺。她的這種姿态總能讓伊恩感到煩躁。如果他是無差別的掠奪,那麽她就是全盤放棄。
對這樣不抗拒的人展開複仇,無趣透頂。
只隔了一層油布,賽場的人聲就像是遠隔數裏。之後直到第二輪錦标賽結束,觀衆都沒有爆發出菲利克斯得勝時那樣熱烈的喝彩聲。
“決賽似乎已經開始了,您不出去觀看嗎?”醫者一邊為新前來的傷員處理傷口,一邊詢問伊恩,“決賽似乎是菲利克斯對陣衛隊長。”
伊恩撒嬌似地吐了吐舌頭,往額角一指:“我還有些頭痛。在這聽着也能明白是誰贏了。”
出人意料,決賽很快就結束了。
在歡呼與號角聲中,伊恩慢吞吞地踱出帳篷。遠遠地,他看見理查将象征勝利的長|槍遞給菲利克斯,艾格尼絲從高臺上俯身為冠軍戴上金箔葉花冠。絢麗的橙紅色夕陽籠罩布魯格斯,高臺上下的人都被強光模糊了面容,只剩剪影,猶如詩集尚未上色的插圖。
仁慈慷慨的年長主君,高貴的主君夫人,和勇敢又正派的騎士。
伊恩一瞬間決定抛棄此前謀定的行事方針。當然,在此之前,他已經無數次在反複斟酌中推翻原有計劃。但他有預感,他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複仇方式。
第一幕:騎士與沒有資格觸碰的淑女相愛。
第二幕:騎士與淑女私定終身。
第三幕:不被允許的愛被公之于衆,當事人身敗名裂。
他十年前沒能抵達的悲劇終幕,這一次更換男主角,由他精心編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