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II.
第007章 II.
“我記得你是科林西亞人。”艾格尼絲淡淡戳穿伊恩的故作的聲勢。
黑發綠眼的騎士眯起眼睛微笑:“雖然是提洛爾的習俗,但這不等于只有提洛爾人才能向女主人祈求祝福。”
菲利克斯聳肩:“伊恩,既然你已經有精靈的好運,就不需要和我搶艾格尼絲女士的祝福了吧?”
艾格尼絲一愣:“精靈?”
“您不知道?伊恩卿是精靈劍使。”
以元素精靈的祝福加強劍術的劍士即為精靈劍使。
獲取精靈的認可并非易事,再加上大部分騎士認為只有弱者才要依賴魔法的力量持劍戰鬥,眼下阿雷西亞的精靈劍使屈指可數。
伊恩也曾不止一次對精靈的力量表露出抵觸的情緒。
艾格尼絲瞥向伊恩腰間的細劍,對方立刻按住劍柄,像在防備又像在掩蓋什麽。菲利克斯也察覺了伊恩這一刻異常的戒備,微微蹙眉。
失态只是一瞬,伊恩立刻換上輕松自然的神氣:“總之,艾格尼絲女士,請您期待我今天的表現。”
艾格尼絲颔首:“我期待所有人的表現。”
伊恩譴責地嘆息:“您太偏愛菲利克斯卿了,雖然他的确英俊又勇武,但過于青睐他,可是會害得他被其他人孤立的。”
菲利克斯輕咳一聲:“艾格尼絲女士,不能再耽誤您去庇護所探望了……”
“需要我護送您嗎?”伊恩彬彬有禮地欠身。
“不必,庇護所的住民也不願意見到男性。”
伊恩也不堅持:“您說得也是。”
菲利克斯與伊恩目送艾格尼絲與侍女們走遠,不約而同向對方看去。菲利克斯尴尬地撓撓後腦勺,伊恩見狀泰然調侃他:“我沒想到你真的會向艾格尼絲女士請求女主人的祝福。”
菲利克斯窘迫地側臉咳嗽:“你不也……”
“我原本正去馬廄查看坐騎的狀況,半路看見你才改道過來。畢竟如果只有你一個人在,那場面未免顯得可疑。”
“只是這種程度的小事,理查大人不會放在心上。況且相較之下,還是你昨天的發言更惹人注目吧?”
伊恩若有所思地看向城主書房所在的高塔,漫不經心地反問:“是嗎?”
菲利克斯沒轍地嘆氣,在同伴肩頭用力一拍:“話說回來,你竟然與公爵夫人一同長大,真讓人羨慕……”
伊恩撫摸着劍柄上的銀镂花紋路,笑着搖頭:“客套話而已。我也只在白鷹城待了兩年,和艾格尼絲女士并不相熟。”
“所以她才不清楚你是精靈劍使?”
“我在聖地接受祝福,她自然無從知曉。”伊恩将話題轉開,“我現在打算去馬廄,菲利克斯,你要不要也去确認準備情況?”
菲利克斯露齒而笑,神情自信:“我已經确認過了。話說在前面,即使對手是精靈劍使,我也不會輸。”
伊恩投降似地舉起雙手:“好了,好了,我已經充分感受了菲利克斯卿的戰意。”他一頓,收斂起不正經的态度,淡淡應道:“那麽就讓我們在決賽會師吧。”
晨鐘敲響,布魯格斯城街頭巷尾都熱鬧起來。
艾格尼絲被簇擁着送到庇護所門口,正準備就此道別。神官特蕾莎忽然低聲說:“艾格尼絲女士,花之祭典還有些物資上的事想要和您商榷……”
“我明白了。”艾格尼絲雖然這麽應,卻感到奇怪。獻給現世女神薇兒丹蒂的花之祭典是諾恩信徒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新年伊始艾格尼絲就與特蕾莎開始着手策劃,眼下工作應當已經接近尾聲,尤其是為庇護所住民們準備的新衣都早已經趕制完畢。
特蕾莎引着艾格尼絲轉入庇護所側邊的庭院。
庇護所新修葺不久,四方形回廊環繞着一座噴水池,寇口裙依五而爾期無二八衣追肉文補番車文池邊栽下的松樹苗堪堪與屋檐齊平。艾格尼絲與神官并肩無言走了片刻,不解地出聲:“特蕾莎大人?”
特蕾莎與諸多神殿中人一樣,單從外表根本無法判斷年紀。因為她行事老道,艾格尼絲向來将她當做更有經驗的年長者對待。但今天,特蕾莎罕見地舉棋不定,似乎還在猶豫是否要向艾格尼絲吐露什麽重大的秘密。
艾格尼絲的好奇心才冒了個頭就被她掐滅了:“如果您不方便說,就不用勉強。”
這話反而令特蕾莎下定決心:“艾格尼絲女士,我從下科林西亞的同僚那裏聽到了一個令人不安的傳聞……”
艾格尼絲回頭看了一眼。近旁無人。
特蕾莎的聲音很低,幾乎要被水花潑濺聲蓋過去:“有個男人自稱是理查·拉缪的私生子,似乎打算來布魯格斯與公爵相認。”
艾格尼絲靜默須臾,垂着視線說:“他能證明自己是理查的孩子?”
“據見過他的神官所說,他長得和公爵太像了……”
艾格尼絲的平靜态度甚至令特蕾莎側目。她以清點庇護所物資的口氣詢問:“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眼下沒有傳開。但那個男人到處宣揚自己的身份,遲早……”
艾格尼絲伸手看向左手的戒指,而後望向特蕾莎,口氣沒有一絲動搖:“能不能請您将這個消息帶給王後和兄長?”
“請您放心,我已經傳信給蘇珊娜女士和亞倫大人。”
艾格尼絲的唇線微微上揚:“那麽,就沒什麽我能做的了。”
特蕾莎迷惑地眯眼,握住艾格尼絲的手,觸手冰涼,她吓了一跳,随後感到安心。原來艾格尼絲并非不明白這件事有多嚴重,她只是面上表現得平靜如水。特蕾莎不禁對年輕的公爵夫人湧上愛憐的情緒,放柔聲調安慰道:“即便真的是私生子,神殿也不會輕易認可不合法的繼承人,這點請您放心。”
“我明白的。”艾格尼絲吸了口氣,“我必須回去了。謝謝您,特蕾莎大人。”
特蕾莎颔首,在放艾格尼絲離去前,又放心不下地補充:“即便是公爵那樣的人,年輕時也難免犯錯,您……”
“我知道。”艾格尼絲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知道什麽,但她只能如此應答。
如果那個男人真的是理查的私生子,他就是拉缪一族僅存的子嗣。而艾格尼絲與理查的婚姻就是建立在拉缪一族無嗣的基礎上的。為了延續血脈,理查會不會背棄對海克瑟萊一族許下的諾言?
艾格尼絲不知道。她無法确定家族在丈夫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因為她并不了解理查。
成婚五年來,這件事第一次令她感到不自在。
“尼絲?”
理查的呼喚令艾格尼絲瞬間回過神來。錦标賽已然開幕,眼下是第一輪。城堡外的空地上同時有五組選手對決,號角聲和歡呼聲此起彼伏,令人一時不知看哪好。
主座高臺之上,除了公爵夫婦以外,還端坐着加布麗爾為首的女賓。至于平日裏理查倚仗的衛隊長等人,眼下也是場上的參賽者。
“昨晚又沒睡好,現在犯困了?”
艾格尼絲歉然颔首:“庇護所花之祭典的準備也有點費神。”
理查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聽喬安說,最近你一直淺眠多夢,還是用一些安神的藥劑為好。”
“也許是換季的關系,而且這兩天想靜養也靜不下來呀……”艾格尼絲微微笑着看向人群爆發歡呼的那一側,“如果過一陣還不見好轉,我會請醫師上城來的。”
理查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哦?果然菲利克斯輕松取勝了。”
“你似乎很看好菲利克斯卿,他很有名?”
理查被妻子天真的反應逗笑了:“來自提洛爾的菲利克斯·勞倫佐這個名字,可能也就只有你這樣對吟游詩人漠不關心的淑女才覺得陌生。他的祖母似乎與黃金時代最強騎士馬歇爾有血緣關系。”
“可他又不姓馬歇爾。”
“但菲利克斯也的确是這一代年輕人中的佼佼者,幾乎就從沒在錦标賽上被挑下馬。”
艾格尼絲颔首,漫不經心地提起:“今早我去庇護所路上碰見他,他還向我請求了提洛爾所謂‘女主人的祝福’。”
理查聞言大笑:“然後呢?”
“被拒絕太可憐了,我就應允了。”艾格尼絲斜睨丈夫,“你不介意吧?”
“如果我對這種事耿耿于懷,只怕布魯格斯的小夥子們要立刻消失一大半。”
說話間,第一輪賽程結束。裁判官大聲宣讀勝者名單,艾格尼絲聽完,向理查的方向微微傾身,與他肩膀相靠:“昨晚你說你看好伊恩卿和菲利克斯卿,他們果然都進入了第二輪。現在你覺得誰能奪得桂冠?還是伊恩卿?”
艾格尼絲很少會主動親近,理查有些納罕地瞥了妻子一眼,還是答道:“兩個人狀态都不錯,難說。”語畢,他與艾格尼絲拉開距離,轉頭吩咐侍者斟酒。
理查的反應究竟是無意還是有心,艾格尼絲無從分辨,索性暫時擱下不想。恰好此時,進入第二輪比賽的勝者已經抽簽完畢。
魔法被應用于戰場之後,一騎當先突入敵營的英雄壯舉便逐漸絕跡。在魔法面前,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戰鬥也随之成了團體之間的比拼。雖然現役騎士們大都不修習法術,兩軍對壘卻往往以對守護魔法陣的集中突擊開場。只要訓練有素、裝備精良,哪怕是實力平庸的軍團也可能擊破少數精銳死守的戰線。
說來諷刺,與戰場相反,近百年來錦标賽反而愈加重視騎士的個人實力和戰鬥的觀賞性。傳統的長|槍沖刺只在第一輪保留,第二輪開始便是一對一的比武。
“菲利克斯卿對陣伊恩卿。”
艾格尼絲與理查驚異地對視一眼。沒想到這兩人之間的對決竟然在決賽前就上演了。
伊恩與菲利克斯手持劍與盾牌,走到清理幹淨的沙地正中,向對手欠身行禮。
裁判官捏着彩旗的手高高舉起,還沒揮下,木栅欄外的人群中忽然傳來喊聲:
“精靈劍使不撤除祝福就與普通騎士比拼,這不公平!”
伊恩循聲看去,笑容無奈且柔軟,言辭卻犀利:“您剛才敗在我槍下時為什麽沒有立刻提出異議?”
第一輪敗給伊恩的騎士抿唇,不太甘心地別開臉:“我很清楚自己的實力,即便您不使用精靈的祝福,我也不可能勝過您。但如果是菲利克斯卿……”
菲利克斯正色打斷道:“請您收回這句話。精靈的祝福是伊恩卿堂堂正正擁有的特技之一,如果要求我與沒有祝福的他戰鬥,那是對我、也是對伊恩卿的侮辱。”
“可是……這裏不是戰場,講求的不是能否殺敵,而是技藝精湛,還是排除祝福更公平一些不是嗎?”
菲利克斯繼續較真地與對方辯駁:“錦标賽來就是為了訓練我們成為更出色的士兵,既然有祝福為什麽不能使用?”
觀賽的騎士中有人持反對意見:“此前烏爾姆有精靈發狂的先例。為了所有人的安全着想,我認為應當禁止在賽場上使用祝福。”
伊恩不耐煩聽人争辯,直接轉向高臺上的公爵夫婦:“理查大人,請您裁決。”
理查的神情也嚴肅起來:“伊恩,如果沒有祝福,你能戰鬥嗎?”
“我不清楚……”伊恩看着持劍的右手手臂,露出嘲弄的微笑。而後,很突兀地,他側眸向艾格尼絲的方向盯了一眼。
艾格尼絲愕然。
可伊恩已經重新面向人群,他打量了片刻竊竊私語的騎士們,悵悵地嘆息:“只能吐露實情了……”
這麽說着,伊恩收劍入鞘,而後竟然解開了持劍手臂上的護甲。他将右手高舉,寬大的衣袖堆到手肘,露出小臂。
人群齊齊抽氣。率先提出異議的那名騎士竟然臉色發白。
伊恩背對高臺,艾格尼絲不明所以,卻不自覺揪緊了衣袖。
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堪比剛從那個噩夢中醒來。
黑發騎士徐徐轉過身。艾格尼絲看清他的小臂內側,一瞬間全身僵硬。
消瘦的肌骨之上,張牙舞爪地刻着駭人的暗紅劍傷。傷疤共三道,微微鼓起,最長的一道繞過手腕釘入腕骨下方,像條盤踞在伊恩身上的毒蛇。
手受過這樣的傷,不要說揮劍寫字,只怕連擡手都不可能!
“我這雙手以前只懂得抄教典,可父親從我的手裏奪走了筆,将劍塞給我。如果有誰再将劍從我手裏也奪走,我……可能真的會去死。不過,也許我本來就很快要死了。”
塵封在記憶裏的、在艾格尼絲肩頭響起的孱弱的低喃複活了。深冬得風寒燒糊塗的那一次,伊恩這麽說過。那也是為數不多他向她徹底坦誠示弱的瞬間。
艾格尼絲就勢想起那時伊恩因高熱而殷紅的唇與頰,滾燙的體溫,還有凝視屋頂的眼睛裏露骨的恨意。成為騎士并非他的本願,可他還是喜歡上了揮劍。或者說,他不得不喜歡上策馬戰鬥,否則便難以微笑着活下去。即便如此,他還是懷抱恨意,卻不知該将這恨意向誰發洩。
畢竟,他總不能去恨神明。再虔誠的信徒都知道那沒有用。
幹澀地眨眼,艾格尼絲迎上十數年後伊恩同樣含着恨意的目光。
他受傷是她的錯。他手中的劍險些因為她而被奪走。他的确為複仇而來。連一瞬都不需要,她立刻明白了這一點。
奇怪的是,艾格尼絲竟然在這樣的時刻久違體味到了喜悅的滋味。
--即便是憎惡到不惜抛下功業前來複仇的對象也好,她竟然又一次成為了某個人必不可少、不可替代的存在。
銜尾蛇啃齧自己的末端,結成一個長達十年的圓,于是再無開始與結束的分別,一切再次開始,一切早已結束。
多可笑啊,艾格尼絲自嘲着,同時毫無抵抗地接受了這樣毫無長進、還是會因為同樣虛幻的事心生喜悅的自己。
她定睛看向伊恩,感到前所未有地輕松。如果他對她餘情未了,她反而會不知如何是好,畢竟她難以抵抗他人哪怕一絲的好意,很可能會因為愧疚踟蹰不前。而恨意反而讓事情變得簡單。
艾格尼絲側目看理查。公爵神情嚴肅,而後垂眸開始念誦經文祈禱。精神亢奮下,她險些因為丈夫過分合時宜的虔誠心笑出聲。她看向其餘諸人,在他們臉上看到了驚駭與混雜安心的憐憫。一旦察知他人的弱點,大部分人都會立刻趾高氣揚起來。在場有多少人嘴上哀嘆着伊恩的不幸,實則內心暗喜呢?
情緒激動時,艾格尼絲憤世嫉俗的那一面就會暴走。她平時怠惰儲蓄下的精力,好像都只是為了這類時刻,使她得以全心全意的、對所有人施加無情的嘲弄。當然,她自己也未能在這樣的挖苦下幸免。
微微後仰,艾格尼絲靠在座椅軟墊上,等待伊恩繼續為他的複仇劇做盛大揭幕。
伊恩阖目,低誦咒語。手臂上凸起的駭人傷疤宛如有生命,輕輕顫抖擺動,翠綠色的光點倏地散逸,而後再次集結成團,悠悠飄浮在他肩頭。
“我暫時撤除了精靈的祝福。”伊恩看向右臂。從手腕到每根手指,他都在顫抖,連這麽維持上舉的姿勢都顯然已經花盡了力氣。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靜,仿佛試圖握拳卻未果的是另一個人的身體。
而後,伊恩露出自虐的微笑,聲調比往常還要柔和,雖然看向理查,話卻只說給另一個人聽:“如您所見,我現在是個劍都拿不起來的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