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I-II.

第019章 I-II.

這一場夢格外長, 長到艾格尼絲漸漸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沉睡。

夢境、回憶、現實,這三樣東西于她而言只有細微的差別。因為不曾忘記過什麽,不論何時何刻,她都像站在清淺的溪水中, 時間的水紋擦着她路過, 她可以順着水流的每一縷褶皺一路回溯, 直到找到激起這波紋的最初的那顆小石子、那陣微風。

艾格尼絲知道在大多數人眼裏, 自己常常顯得心不在焉。但那是無可奈何的, 只要一不留神,只因一個詞語、一個地名乃至似曾相識的氣味,一連串的回憶就會接二連三地浮現, 引誘她從眼前的事上移開視線。

在夢中也不例外。

她幾乎沒有體驗過無夢的夜晚,更不曾擁有書中刻畫的離奇夢境。阖上眼簾, 等待艾格尼絲的只有舊事重演。留有憾恨的事填滿了餘味糟糕的噩夢, 她很少在睡夢中重溫快樂回憶;即便是為數不多那些時候,醒來後她會想起短暫歡愉後發生的事, 因而變得更為低落。

一旦在所有事情之間牽上因果邏輯的細線,美好的時刻總連接着寡淡得令人失落、又或急轉而下變得不愉快的後續。再快樂的回憶也會因此失色。

艾格尼絲幼時花了很久才逐漸理解, 她所感知到的時間與他人不同。為了不迷失在瑣碎回憶的迷宮裏,她學會了用标志物辨認現實和回憶的邊界。換而言之, 就是尋找與“現實”不符的地方。

十二歲前, 艾格尼絲的标志物是奧莉薇亞;小女孩一歲變個樣, 依靠妹妹的模樣分辨出哪些是回憶哪些是現實非常容易。确認自己毫無魔法天賦之後, 此前人生的一切都仿佛寫着“愚昧”,根本不需要費力辨別。而這十年來, 艾格尼絲已經習慣了用一個念頭從夢境和回憶中清醒過來:

她失約了,伊恩不在了。

可自從伊恩再次出現, 由此劃分的界線漸次變得暧昧不清,她失眠多夢的症狀也日益嚴重。

即便如此,現在這場夢也做得太久了。

連續的夢沒有盡頭,如果只是像往常一樣等待過去的殘影如燭芯般燃盡,艾格尼絲覺得自己可能永遠無法醒來。可是她真的非得回到現實不可嗎?

就這樣逃避下去也不壞。

逃避。

那時候她也逃開了……

艾格尼絲并不想回顧這段記憶,想要立刻醒來,可不知道為什麽,再怎麽清楚自己身處夢中,她都無法脫身。

那是荷爾施泰因的嚴冬之時。為了回避與伊恩獨處,艾格尼絲勉強融入主動離開的群體。那并不十分困難,如果她只是沉默着當個微笑的聽衆,幾乎沒人會過多地注意她,也沒人提及她那麽多年的離群。

最初,伊恩經常會在艾格尼絲附近出現,但他也只是遠遠看着,并沒有出格地前來搭話。

而後,伊恩的身影從她餘光捕捉到的視野中也消失了。

謹慎等待了數日之後,艾格尼絲再次開始獨身行動。伊恩依然沒有出現。

他顯然對她失去了耐心和興趣,終于放棄了。

得償所願,艾格尼絲即便恥于承認,也不由對伊恩生出那麽一絲失望。可說到底,她對他到底又産生了什麽不切實際的幻想呢?仿佛為了從這個問題跟前逃開,艾格尼絲選擇逃進紙頁之上、他人書寫的字裏行間。

“那家夥沒再來糾纏你?”

那日,艾格尼絲在圖書室尋找還沒閱讀過的作品時,奧莉薇亞冷不防發問。

艾格尼絲不置可否地微笑。

“我還以為他要幹什麽呢……”奧莉薇亞撇嘴,自言自語,聲量卻足夠大,顯然說給艾格尼絲聽。

停頓片刻,艾格尼絲才問:“什麽意思?”

“之前那家夥來求我幫他制造與你相處的契機,”奧莉薇亞刻意頓了頓,卻沒等到艾格尼絲什麽特別的反應,無聊地嘆了口氣,“我當然拒絕了。但是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也怪好玩的,我就把你的事告訴他了。”

艾格尼絲盯着手中的抄本,逐音逐節地吐字:“你說了什麽?”

“與你那超群的記憶力有關的事。”

“是嗎?”艾格尼絲阖上書頁,發現剛剛自己将書拿倒了。

奧莉薇亞最厭煩姐姐這種态度,口氣變得惡劣:“都多少年過去了,能不能別再擺着這副可憐兮兮的受害者态度了?”

艾格尼絲倏地回眸,口氣很淡:“奧莉薇亞。”

奧莉薇亞張着嘴,面上掠過恐懼的神色,随後狠狠地抿緊嘴唇。

姐妹之間的權力關系看似倒置,但早年艾格尼絲滿足你的吃肉要求就來扣群裙四兒2二巫酒一4戚的支配地位依然留下了痕跡。每當妹妹本能地在自己面前露怯,艾格尼絲都會生出混雜着愧疚的自我厭棄。她突然喪失了閱讀的興趣,将書随手放回原位:

“我出去散個步。”

奧莉薇亞不留情地譏笑姐姐的撤退:“昨晚才下過雪,還出去散步?”

艾格尼絲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圖書室。

她當然不可能真的到暴雪過後的室外散步,但胸口郁結的憤懑令她呼吸困難,不知不覺間便往舊花房走去。

舊花房由白鷹城舊世系最後一位領主建造,據說曾經以昂貴的光符石模仿太陽,強行令南國的花朵一年四季地綻放。而自從海克瑟萊一族接掌權位,這奢侈而無用的溫室便遭廢棄,如今只剩下空殼。由于花房在北國的夏季略顯悶熱,冬天又太冷,因此鮮有人問津,反而成了絕佳的庇護所。

數年前,艾格尼絲曾經不止一次在這裏過夜。

因年久失修,填充溫室骨架的水晶塊之間多有縫隙,刺骨的冷風便尖嘯着鑽進來。艾格尼絲走進花房時,不禁攏緊了毛鬥篷。

一夜雪後是澄澄的晴天,凝結在花房表面的冰棱和冰花都熠熠生輝。艾格尼絲沐浴在冰面折射的柔和光線中,心緒漸漸平複了下來。

咔嚓。

身後忽然傳來薄冰碎裂的細響。

艾格尼絲愕然回頭,一瞬間全身僵硬。

“能占用你一點時間嗎?”伊恩沒有用敬語,口氣也罕見地強硬。

花房的出入口只有一個,伊恩偏偏站在門前,艾格尼絲明知故問:“什麽事?”

“為什麽要忽然和我刻意保持距離?”伊恩勾唇,笑容十分古怪;艾格尼絲這才意識到從剛剛起,對方的面上不含一絲笑意,他故意引她反駁似地抛出第二問:“因為害怕再和我接觸下去,就會對我着迷?”

艾格尼絲沒能立刻應答,毫無說服力的借口卡在舌尖,最後随輕輕呼出的熱氣消散。她逼着自己直視伊恩的眼睛,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才将簡短的答句投擲出去:

“對。”

她異乎尋常的坦誠打亂了伊恩的節奏。他呆了片刻,才苦笑:“真不知道我該高興還是--”

“奧莉薇亞也應該告訴你了,我……沒法忘記。即使對你而言只是一時消遣,對我而言卻是會折磨我一生的記憶。所以,就算我認輸,我請求你,放過我吧。”

伊恩別開臉,像是茫然又像是委屈地低聲問:“一定要以無果而終為前提?”

“這一點你只會比我更清楚。”

“你甚至不準備給我一個成為配得上你的人的機會?”

“你有這種打算嗎?你真的有向父親和亞倫據理力争的打算?”

伊恩陷入沉默。

艾格尼絲情不自禁微笑起來。她明明不想笑的。說出這些話比她想象得還要簡單,一定是因為她其實已經在心裏暗暗這麽揣度了不知道多少次。

--如果早點說出來就好了,也免去了這幾天千頭萬緒的折磨。

艾格尼絲腦海中甚至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她趁勢将原本打算有所保留的想法也一并吐露:“說到底,不過是你一時興起罷了。難道不是嗎?”

伊恩困擾地繃緊了唇線,最後選擇誠實地颔首。

在艾格尼絲再次開口前,他搶白:“但是現在不再是那樣了。”

“那是哪樣?”脫口而出的質問聲是這樣尖刻,艾格尼絲都吓了一跳。

伊恩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或者只是穿過兩人間距離的寒風作祟,他竟然打了個寒顫。

艾格尼絲揪緊了鬥篷門襟:“不僅僅是我,你不也小心翼翼地回避談論這段關系到底是什麽,吝于給我一個解釋麽?”

“一靠近你就退開,一有開始的征兆你就要終結,我也的确不知道該怎麽定義這段關系。”伊恩說完就懊惱地握拳掩住嘴唇。他長長地吐息,求和般地低語:“你就不能多相信我一點?相信我有理由對你……”

語聲漸低,他到底還是沒能将未盡的話語說出口。

艾格尼絲嘲弄地笑了。

伊恩再次別開臉,口吐難以啓齒的真心話時他總那麽做:“你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我,輕浮、冷漠、缺乏耐心,明知如此我也不準備做任何改變,我的确性格惡劣。還有最初接近你只是一時興起,你要這麽指摘我的話,我全都接受,不會做任何反駁。但是--”

他嘴唇翕動,如同突然弄丢了編織動聽話語的巧智。他煩躁地交疊手指又分開,重複數次,發脾氣似地坦白:“這樣的狀況是第一次,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是伊恩首次向艾格尼絲示弱。

她将堵在喉頭的什麽東西咽了下去,才抑制住胸口酸脹的微熱,同時強自繼續逼問:“這樣的狀況指什麽?有人不會任你擺布、能夠拒絕你的狀況?”

“是,但也不單單是這樣,”伊恩頓住了,良久無法吐出後半句。

艾格尼絲嘴唇緊抿。第一步只能由對方跨出,她在逼他把話說清楚。

伊恩的臉上有一瞬閃過幾近怨恨的神情。他深吸氣,似乎終于要開口,詞句卻化作吐息散逸,終究未能成型。

艾格尼絲垂眸,低聲說:“再争下去也沒有意義,就這樣吧。”

伊恩聞言,陡然突入安全距離,口氣略含責難:“從最初開始就只有我一個人主動,你不覺得這種态度太狡猾了嗎?”

她壓着視線不去看他,聲音開始發抖:“我知道,但是……”

“但是?”

艾格尼絲沒有立刻出聲,伊恩擡手,艾格尼絲全身繃起,僵硬地向後跳開。

伊恩動作凍住了,緩緩蜷起手指放下。他那被刺痛似的表情反而成了紮進艾格尼絲心頭的尖刺,原本打算在心底封印的話語脫口而出:

“但我就是這樣,膽小、消極又被動,我就是這樣!”

艾格尼絲從沒想過原來自己也能這麽吼出聲,與此同時,淚意模糊了她的視野,她看不清伊恩的表情。看不清也好,她一口氣投擲出心裏話:“不過是沒有魔法天賦而已,就算沒法使用魔法,也照樣能活得好好的,有必要這麽一蹶不振嗎?會記住一切又怎麽樣?糟糕的回憶忘不掉,但這也意味着,快樂的回憶也能永遠留存不是嗎?憑借這份記憶力明明能做到很多事,但只因為害怕失敗,所以寧可什麽都不做。因為害怕受傷,所以把所有人推得遠遠的,又在暗暗期待有人能靠近,這副自我陶醉在悲劇女主角劇本裏的樣子是給誰看?”

她像是被自己嗆住了,呼吸急促,話語也變得支離破碎:“奧莉薇亞肯定這麽說了,她一直這麽說……所有人肯定都是這麽覺得的,你也不例外……這些道理我也明白,我也想改變自己。但是,但是--”

說到這裏,她捂住臉哽了良久,指縫間漏出的細聲猶如嗚咽:“我辦不到。我沒有那麽堅強。”

伊恩久久地沉默。

艾格尼絲渾身發熱,尤其臉頰燙得難受,一陣寒風吹過,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但她又覺得莫名爽快,身體輕飄飄的。明知是錯誤的選擇,卻堅持走到底,這無意義的執拗總會帶來一種病态的快慰,她每次都帶着事不關己的好奇心,等待見證這一次的結果會糟糕到什麽地步。

但這一回,向不該示弱的人顯露底牌帶來的不僅是自毀式的愉悅。艾格尼絲幾乎立刻被無可名狀的焦慮支配,她害臊到了極點,甚至覺得不如此時此地暴斃為好。

“然後呢?”伊恩冷不防開口。

艾格尼絲怔怔擡頭。

伊恩并不像要反駁她,只是異常平淡地追問:“那又怎麽樣?”

“所以……”艾格尼絲腦海中一瞬空白,緩了半拍才讷讷道,“既然誰都不願意先坦白,就這樣--”

伊恩截斷她的話頭:“你無法改變,我也無意改變,那麽就維持原狀。誰都不需要明言什麽,當然也不會失去什麽。”

艾格尼絲知道這是強詞奪理,但正因為不講道理,她也無處反駁:“但--”

“沒有話語也無妨,”伊恩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湊到唇邊落下一個觸感确鑿的吻,“還有行動。”

對方的嘴唇染上了嚴冬的寒氣,唇瓣觸及之處卻宛如發燙。

艾格尼絲一顫,下意識要退縮。伊恩拉着停了須臾,才任由她抽手。而後,他有些壞心眼地微笑起來:“話說到這個份上是我的極限了。如果即便這樣你也不為所動,我就放棄,真的放棄。”

艾格尼絲抓住自己的手腕,盯着腳尖,思緒亂成一團。

在彼時尚未現形的将來,她不止一次回顧這個瞬間,試圖捋清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也許她什麽都沒有想,就如同雪塊從難負重荷的松枝上掉落,與被高處見到的壯麗景色吸進去同理,她只是順勢跌進非理性的幽壑罷了。

艾格尼絲微微踮腳,雙唇和伊恩左臉頰碰了一下。

一行動當即反悔,她整個人幾欲因羞恥心和懊悔燒起來,慌慌忙忙地後撤。

伊恩拽住艾格尼絲,握着她的肩膀與她對視片刻,因為太過驚訝反而面無表情。随即,他非常唐突地抱住她,與其說是擁抱,更像是把她圈在懷裏不讓她擡頭。

心跳聲壓過尖叫的千萬思緒,艾格尼絲有那麽片刻忘了動彈。伊恩的鬥篷自然而然地裹住了她,隔着冬衣,她隐約感覺到了一顆與她的同樣疾走狂跳的心髒。

她想擡頭觀察伊恩的表情,卻被對方用下巴抵住頭頂。

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艾格尼絲還是問:“你……在害羞?”

伊恩沉默片刻,才若無其事地應答:“有一點。”

聞言,艾格尼絲只想緊緊抱住他。

哪怕是那個宣告關系終結的午夜,當她面朝下躺在床上等待天亮時,回憶起這個瞬間,那純粹的悸動依然鮮活得可憎。她将臉在枕頭裏埋得更深,直到呼吸都困難,不着邊際地祈禱能整個人徹底被柔軟的床褥吸進去,這樣揪緊她胸口的痛意也能失去形狀消融不見。

而想到從此以後,她要一直背負這樣的痛楚,艾格尼絲的決心就有所動搖。

現在溜走還來得及,說不定還能反将亞倫一軍……

如果這段關系沒有開始就好了。

如果在花房裏堅定地推開伊恩就好了。

如果沒有答應私奔就好了……

諸如此類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

但最後,艾格尼絲還是屈從于內心最深的恐懼:反正最後會被背叛,索性自己主動背叛;與其被抛棄不如抛棄。

即便走到約定私奔的這一步,她還是不夠相信他。成功将她留下的話語也是懷疑的種子。伊恩不要求她改變,反而完全地接受她,正如她也徹底地接納他包裹在微笑裏的刺。他們可以互相舔舐傷口,卻只能停在原地,試圖前進的那一刻便分崩離析。

錯在他直到最後都吝于吐出那最簡單又最艱難的三個詞,也怪她終究對自己是否值得被愛心存疑慮。

真是亂七八糟。

太多應當點明卻沒說清的事,累積了太多僅靠心領神會依然不夠的疑念,他們之間一開始就隐患重重,也不怨最後慘烈收場。可是即便如此,哪怕艾格尼絲清楚這點,假使時間能倒流,她也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回避這個結局。

晨鐘宛如福音,這一夜終于走到盡頭。

艾格尼絲睜開眼,花了很久才分辨出自己身處布魯格斯的卧室。剛才的漫長夢境令她筋疲力盡,但她害怕一阖眼便會落回去,便強撐着支起身,用力甩頭。

迷蒙的視野逐漸變得清晰,她定睛向窗邊的人影看去,愕然低語:“亞倫?你怎麽……”

數年未見的長兄舒展眉頭,溫言應:“聽我說,你身中詛咒,在外出途中忽然昏厥。詛咒消除之後又沉睡了十天。我帶來了奧莉薇亞制作的術式把你喚醒了。”

艾格尼絲立刻回憶起喪失意識前嗡嗡的暈眩感,不禁扶住頭。

亞倫等了她片刻,才問道:“身體感覺怎麽樣,有沒有異常?”

“應該沒有大礙,”艾格尼絲滑出被褥,卻發現自己沒有下地起身的力氣,便扶着床柱坐着,垂下頭說,“是我失察,讓你專程為我跑一趟,對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面對艾格尼絲的低姿态,亞倫有那麽一瞬顯得局促,他突兀地停頓片刻,換上公事公辦的态度,“你身上的詛咒理應緩慢侵蝕,偶然被激發出來。從這個點着眼,對于施咒的人,你有沒有頭緒?”

艾格尼絲思索片刻,搖頭:“最近忙着籌備慶典,再加上失眠,我的身體狀況稱不上萬全,很難分辨是什麽時候開始不對勁的。”這麽說着,她忽然低低“啊”了一聲,不太自然地補上早該抛出的問題:“理查呢?”

亞倫不以為意地笑笑:“雖然他也中招了,但眼下已經能下床活動了。”

“那就好。”艾格尼絲偷眼打量哥哥的神色,斟酌着詞句低語,“關于私生子……理查和我談過了,他希望我能認那個人為養子。我拒絕了。”

“理查告訴我了。”

艾格尼絲微偏了頭審視亞倫,确認對方并不惱怒,迷惑地眨眼:“可是你讓我處理得更圓滑一些……”

“仔細想想,那些手段并不适合你。不,我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每個人的做法有所不同。你堅持的立場是正确的。我已經和理查談過了,具體的還在商讨,你先好好休息,不用擔心。”

雖然亞倫态度非常溫和,艾格尼絲還是有些不安。她垂頭看着自己的手指,索性閉口不言。

亞倫籲了口氣,小心地不讓自己的口氣中帶上責難的意味,但問話出口的瞬間,兄妹間勉強稱得上平和的氣氛卻還是瞬間改變:

“你似乎忘了告訴我伊恩·柯蒂斯再次出現了。”

II. The coward does it with a kiss

艾格尼絲毫無來由地心慌起來:“對不起。”

“我無意責怪你,你不用這麽膽戰心驚的。”

艾格尼絲下意識又要為自己禁不住道歉而道歉,硬生生忍住了。

兄妹兩人都一陣沉默。十年前的那一天之後,因為共享了秘密又或是某種罪惡感,艾格尼絲與亞倫的距離比此前拉近,但兩人相處時都加倍地小心翼翼。

需要回避的禁區太多,他們能談的話題最後只剩下公事,表面上依然疏遠。

但有些事不主動去問就永遠得不到答案。也許是剛才夢中的懊悔餘韻未散,艾格尼絲揪緊膝頭的裙擺,磕磕絆絆地出擊:“那一晚……公共林地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亞倫被問得措手不及,長長嘆息之後走到艾格尼絲身邊:“我可以坐下嗎?”

“啊?當然。”她向旁挪了挪,長兄便在她身側坐下。

“坦白說,那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麽光彩的回憶。所以我一直仗着你沒有主動問,就那麽敷衍過去。但仔細想想,沒有誰比你更有資格知道那時的詳情。”亞倫揉了揉眉心,整個人身上的氛圍随着眉眼舒展的線條柔和下來,他罕見地流露出疲憊之色,側眸向艾格尼絲歉然微笑,“就這點而言,我對不起你。”

艾格尼絲搖頭:“不。”

亞倫正視前方,開始低聲陳述:“那一晚,我帶人去了公共林地。我原本沒有打算對他動手,只要他發誓守口如瓶、不再煽動你,我保證他在離開白鷹堡之後,會被其他可靠的家族收留。”

“被不同家族的人互相轉手……這戳到他傷疤了。”艾格尼絲的語聲出奇冷靜克制,亞倫不禁向妹妹看去。她的眼神飄遠了,顯然想到了什麽他不知曉的過去。幾乎是立刻,艾格尼絲收回注意力:“然後呢?”

“如你所言,他原本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聽了我的提案之後突然變得強硬,想要硬闖逃走。”亞倫苦笑,“任由他這樣流竄,他也許會傳播關于你、關于我們一族的流言,那樣會很麻煩,所以那時我對他産生了殺意。”

艾格尼絲沒說話。

“他手上的創口很大,很難止血,即便暫時得到處理也很可能感染,只要放着不管就足以致命,所以那時候雖然他全力突圍逃走了,我沒有讓人追上去。”亞倫嘆息,“失策。”

他瞥了艾格尼絲一眼:“又或者是萬幸?”

“我沒有想過他會再次出現。”這是艾格尼絲竭盡全力能擠出的唯一應答。

“其實也沒那麽讓人意外,我一直覺得那家夥很難纏,一旦被盯上了只有等他自己離開,想甩脫反而會讓事态變得棘手。”亞倫低笑,“這麽說來,倒和因怨恨滞留人世的亡靈似的。”

不等艾格尼絲回答,亞倫将問題抛回她身上:“那麽,現在,你想怎麽辦?”

艾格尼絲閉了閉眼,誠實地回答:“我不知道。”

“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法随心所欲地處置他了,我最多可以找個由頭讓理查打發他離開這裏,盡量讓他一生都沒法再靠近你。那樣做需要給出足以令理查信服的理由,再加上有私生子的事……不會太容易。”亞倫停頓須臾,讓艾格尼絲充分理解接受他話語中的重量,而後給出第二個選項,“或者,和他想方設法和解也好,穩住他也罷,你能處理好與他的關系嗎?”

推脫的話語就在舌尖,艾格尼絲卻比往常多了一分遲疑。将重擔全都推給亞倫真的好嗎?她要再次逃避嗎?

“交給我吧,”回過神時,她已經如此應承下來,慌張之下又補充道,“我知道其中牽扯到兩族的關系,責任之重我未必擔得起,但我還是……”

亞倫溫言笑道:“嗯,那就交給你了。”

艾格尼絲怔了怔,垂下視線:“我很可能還是會搞砸的。”

“到那時候再由我出馬就行了。”亞倫伸手想撫摸妹妹的頭頂,但似乎又覺得彼此都早已成年,這樣的行為不太妥當,便改在她肩頭按了按。

艾格尼絲不太習慣長兄的親昵動作,肩膀微微內縮。

亞倫無言坐回她身側,單手撐住額頭,盯着地面的眼神微微失焦。他身上的魄力幾乎盡數來自雙眸,一旦放空,才令人想起他也不過是個堪堪踏入盛年門檻的年輕族長,只不過他将壓在肩頭的異常重負承擔得格外好。

自從出嫁,艾格尼絲與家中就幾乎全無聯系。唯一一次回白鷹城是兩年前參加父親的葬禮。而艾格尼絲只在那場葬禮後見過亞倫露出這種弱态。

也許是儀式過後每個人都筋疲力盡,又或是亞倫此前的表現太過無懈可擊,只有艾格尼絲注意到,獨自站在聖堂側廊裏的長兄身上滿是軟弱的縫隙。

她下意識靠近,在亞倫循聲回頭時卻苦于詞短。

那時,亞倫似乎對她的關心感到驚訝,而後感激地一笑,搖頭表示他沒事。

而現在,艾格尼絲再一次确認了自己并不恨對方,甚至在他軟弱的時候有些同情他。亞倫做了他應做的事,他沒有錯。後悔也好不滿也罷都是必須由她獨自吞下的毒藥。這麽想着,艾格尼絲柔聲轉開話題:“母親最近怎麽樣?”

“還是老樣子,如果沒有她,我真不知道白鷹城該怎麽運轉下去。”

“但願蘇珊娜那裏也一切順利。”

亞倫似乎覺得艾格尼絲遵循流程一般的問候順序十分有趣,臉上浮現出一絲揶揄的笑意:“上個月我還去見過她和國王陛下。”

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艾格尼絲不知是否該追問,遲疑片刻後再次轉變話題:“奧莉薇亞……也還好嗎?”

“說實話,我已經弄不懂她的研究了。不過從她最近的心情來看,似乎遇上了一點難題。”

“這種時候還要麻煩她為我制作術式,她該發脾氣了吧?”

亞倫側眸:“她為什麽要發脾氣?”見艾格尼絲不語,他平和地補充:“哪怕是奧莉薇亞,知道姐姐有危險,她也沒有理由不出手幫忙。”

艾格尼絲微笑,卻不應答。

亞倫再次別開臉,仿佛那樣會讓接下來的一番話更容易出口:“對你……我一直覺得有所虧欠。”

艾格尼絲下意識想要推脫,亞倫卻一擡手讓她聽下去。

“我們的父親不怎麽能體諒他人的心情,母親又事務纏身,在你最需要人引導的時候,我在外修行,沒能幫到你。雖然這是我無力改變的事,但對此我一直心有愧疚。”亞倫看着掌心苦笑,“有時候我也會想,是不是因為我小時候記憶力過人,因此所有人才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你和我一樣有天賦,因此對你抱有巨大的期望。”

“亞倫,夠了。”

“請你聽我說完。”亞倫輕輕呼出一口長氣,“在發現你沒有魔法天賦之後,所有人、包括我在內,為了照顧你的心情,對這一事實絕口不提,就好像我們根本沒有對你抱有過希望。回想起來,這樣的做法是錯誤的。哪怕我們可以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進而真的淡忘,但你……”

艾格尼絲一言不發,眼睫眨動得很快,像在抑制淚意。

“你選擇躲起來的時候,我們說着不能逼你,因此給了你破例的自由。但也許……除了這種方法以外,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不知道該如何接受和預想中有些不一樣的你。”亞倫将臉在掌心埋了片刻,“如果不是這樣,你也不會被他纏上。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我猜想,他的确給你了我們沒能--”

“亞倫,別說了。真的足夠了。”艾格尼絲低低的嗓音宛如哀求,“謝謝你願意關心我。但現在再說這些……不需要你那麽說,我也不會偏幫理查,我的所作所為不會有損海克瑟萊一族的利益。”

亞倫面上閃過被箭簇投中眉心似的痛意。

艾格尼絲頓時有些後悔:“我知道你不是為此才和我說這些的。”

“我知道。”

兄妹二人沉默着對視片刻,都偏轉了目光回避。

“總之……我後天就必須回白鷹城,務必注意安全。”亞倫繼而冷不防發問,“菲利克斯·勞倫佐,他似乎在南方諸國小有名氣?”

艾格尼絲迷惑地微笑起來,不明白哥哥怎麽突然間将話題轉到了菲利克斯身上。

“我昨天偶爾在碰到他,他似乎尤其關心你的狀況,問了不少問題。”

“那麽之後我要多謝他的關心。”

亞倫看着眉眼微垂的妹妹,似乎想說什麽,卻硬生生忍住了。就這麽古怪地拉長了半拍沉默後,他才嘆息說:“至少,在布魯格斯有站在你這一邊的人不是壞事。”

“菲利克斯卿是向理查效忠的騎士。”艾格尼絲點到為止。

“但恕我直言,今後你恐怕需要那麽一兩位只向你效忠的騎士。”

艾格尼絲愕然瞪着亞倫看了片刻,無法确認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他的意思。

亞倫起身時已經徹底恢複了平和而自信的态度,他再自然不過地宣布:“我那裏有一個合适的人選,理查也已經同意,那位騎士不日就會南下抵達布魯格斯。你可以稍稍期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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