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II.
第020章 II.
與亞倫會面過後, 艾格尼絲因疲倦打算再次小睡。她一落入夢中,亞倫隐晦地提及的那段時光便再次重演:
那些艾格尼絲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學習魔法,篤信着自己的天賦并為此與奧莉薇亞一同暢想談笑的日子;奧莉薇亞展露出才能,自己卻毫無變化的時候, 她努力按捺下焦慮和被超越的無措, 笑着祝賀妹妹的時刻;逐漸地, 周圍人開始帶着同情又遮遮掩掩的态度對待她的事;以及最後, 命運下達判決的那一天的每個瞬間。
那天艾格尼絲在晨鐘前就醒了。這幾日騷動到來前的蛛絲馬跡令她推斷出今天一定會有事發生, 而且與她有關、非同小可。她看着薄明時刻床帳頂逐漸變得通透的光斑,放任自己沉溺于回憶中,一年年地向前推, 仿佛她只要逆着時間的河流走得足夠遠,現實中的未來就追不上她。
但太陽還是一如既往地升起了, 簡輕聲在床帳外喚醒她。
艾格尼絲起身的時候面上帶着古怪的微笑。簡一怔, 想說什麽又強行忍住,直到為艾格尼絲梳好頭才惴惴不安地說:“夫人說, 等會兒她會來帶您去見大神官閣下。”
這麽說着,簡的面色變得慘白, 仿佛要被帶走檢驗真僞的是她而非小主人。
艾格尼絲低下頭去,有那麽一瞬以為自己要哭了。但神經繃得太緊, 她嘴唇哆嗦了幾下, 最後緊緊抿住了。嗚咽和眼淚都一起被封死, 直到這一天結束都沒有得到釋放。
随即, 某種将一切放棄之後才能得手的孤勇湧上她的心頭。
早些結束也好,她厭倦了所有人在她在的場合那樣刻意地回避魔法天賦的話題。她也真的很想知道, 對她寄予厚望的父親,發現她真的沒有一點點天賦之後, 會露出什麽表情,還是一如既往面無表情?
她從這般孩子氣的自暴自棄幻想中得到了某種快慰。
但随即,艾格尼絲心中又萌生了微弱的希望。
她假裝已經接受了、而且比任何人都早地接受了自己沒有天賦的事實,期望以此伏擊希望,不給它落空而後帶來絕望的機會。但這樣的姿态何嘗不是一種準備--為她其實會突然之間開竅、而後成為海克瑟萊從所未見的強大魔法使而做的反向準備。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此刻每一分的自我作踐,都是足以迸發為狂喜之焰的種子。
因此,直到最後都沒有放棄幻想的人其實也是她。
那時擔任荷爾施泰因大神官的是一位慈祥的老人。那并非艾格尼絲第一次見他,因此大神官親昵地喚她的教名,在她頭頂劃咒文祝福,而後非常自然地将雙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艾格尼絲閉着眼睛,在腦海中前言不搭後語地祈禱,向烏爾德懇求借給自己神秘的力量,向薇兒丹蒂許願如她所願的未來,向斯|庫|爾|德請求不要玩弄她命運的絲線……
過了良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大神官輕輕呼了一口氣。
她睜開眼,幾乎是懇求地看向老者。
慈眉善目的白發老人摸了摸艾格尼絲的頭發,而後不含一絲惡意地詢問,她是否有興趣進入神殿學習管理藏書珍本和符號學,她的記憶力定會成為最強大的助力。
藏書和符號學都是不需要任何魔法操作的學問。
“不,我不要。”話語擅自從她唇間溜了出來。
大神官一愣,随即愈發慈愛地再次撫摸她的頭頂:“如果改變了想法,随時讓你父親告訴我。”
不要用這樣了然而憐憫的眼神看過來!老者好意的觸碰令艾格尼絲難以忍受。她想要立刻跳開,卻礙于禮儀僵硬地站住了。為了轉移注意力,她環視四周,立刻發現自己只是從一重地獄跳進了另一重地獄:
母親掩面無聲地哭泣起來;奧莉薇亞板着一張臉默然盯着她,仿佛姐姐成了陌生人;在場的其他人,一個、兩個、三個,不論艾格尼絲看向哪裏,都慌亂地先一步調轉視線,假裝有事要離開這個氣氛令人難以忍受的房間、或是抓住身邊的人開始高聲談論無關緊要的荒唐事。
艾格尼絲最後看向父親。
早白雙鬓的高瘦男人第一次露出窘态,仿佛不堪忍受她的注視,擠出一絲微笑之後,走到大神官身邊低聲開始低聲交談。也許父親那刻都忘了,他素來不笑。
于是,伴着父親罕見的假笑,艾格尼絲的童年結束了。
艾格尼絲坐起身,無比慶幸這個夢就此打住。
“艾格尼絲女士?”不知什麽時候,輪班照料她的人換成了加布麗爾。少女扔下手中的繡活,走近兩步又慌忙轉身去倒了一杯蜜漿,雙手捧着遞過來:“您喝點東西壓壓驚。”
艾格尼絲接過杯子,盯着黑發少女看了片刻才認出她是誰。
“您……還好嗎?”
“只是做了個不太愉快的夢罷了。”
加布麗爾接過艾格尼絲只喝了一口就放下的杯子,猶豫着開口:“是嗎……可您看上去很痛苦。”
艾格尼絲不禁雙掌包住臉頰,像在确認自己此刻是什麽表情,又像是單純地在遮掩自己的失态。
“亞倫大人是否……”
“不,和他無關,真的沒什麽,你也知道我經常做噩夢。”艾格尼絲轉開話題,“我沉睡的時候,辛苦你幫忙照顧我了。”
加布麗爾雙手在胸前交疊,有些慌張地垂下頭:“那時詛咒生效的時候,我什麽都沒能做到,實在抱歉……”
“那種狀況下,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雖然不清楚事發時的詳情,艾格尼絲還是這麽安慰對方,過甚的歉意與重責無異,都令她感到不自在,“你也坐下吧。”
加布麗爾聽話地落座,重新拿起繡活縫制了起來。她顯然依然在為什麽事煩惱着,卻找不到合适的契機開口。
艾格尼絲雖然勘破這點,卻沒有主動發問。她感覺身體疲乏無力,便靠在床頭任由思緒游走。雖然答應亞倫會妥善處理與伊恩的關系,但究竟該如何着手……
“您怨公爵嗎?”少女低低的語聲驟然響起。
艾格尼絲一怔。
太陽已經沉到地平線後,房中尚未點燈,最後的夕照在朝西的牆上潑了半面被窗格分割的昏黃暖光。加布麗爾坐在這光觸不到的角落裏,艾格尼絲只看得見她大致的輪廓。但不知怎麽,她覺得自己知道加布麗爾此刻是什麽表情。
那應當是加布麗爾從來沒有示人的表情,是她剝去了孤女無害面具之後的真實面貌。
“為什麽這麽問?”在同一片暧昧的暗影中,艾格尼絲找到了自己的嗓音,而非公爵夫人的。
“這次的詛咒是沖着公爵來的,聽說多奇亞侯爵很可能是幕後黑手……他們之間有什麽恩怨我不清楚,但您肯定是被殃及的。如果沒有嫁給公爵,您也不會遭受這樣的危險。所以--”
“所以我是否怨恨理查?雖然沒想到會身中詛咒,但對于身為公爵夫人要承擔的責任我并非全無準備。”
“難道在您嫁給公爵之前,您就料到這樣的事、甚至更糟糕的事可能發生?”
艾格尼絲笑了:“那倒不至于。”
加布麗爾在稍長的沉默後,呼氣般地低語:“那麽……您愛公爵嗎?”
這個問題比艾格尼絲意想中還要難回答。但加布麗爾似乎并不在意艾格尼絲遲遲沒能答複,轉而改口:
“不,我想問的不是這個,您當初對于嫁給公爵是怎麽想的?就沒有哪怕一絲的抗拒嗎?”
如果是以往,艾格尼絲早在加布麗爾突入這樣私密的話題區域前終止談話。但此刻,她反而感激對方挑明了發問,給她一個不再逃避、好好思考這件事的機會。她整理着思緒徐徐道:“那時,我不明白婚姻意味着什麽……不如說,即便是現在,我依然不明白。父親和亞倫期望我嫁給理查,我就遵從了他們的決定。”
“雖然我只和亞倫大人說了幾句話,但我也能猜到他是什麽樣的人。即便如此,就算您不得不順從他們,您……就不會不甘心嗎?”
艾格尼絲自嘲地搖頭:“那時的我……應該不會。”
加布麗爾啞然片刻,難以置信地低語:“為什麽?”
“那時我不想再在白鷹城待下去了。如果成婚能将我帶離那裏,那麽不論對方是誰,我都能接受。”艾格尼絲想了想,還是補上一句,“況且理查作為結婚的對象而言,并沒有你想象得那麽糟糕。”
加布麗爾突然起身,口氣也變得激烈:“哪怕他有個私生子、還打算将他立為繼承人?”
“你是從哪裏知道這件事的?”
“原來您知道?”
“理查告訴我了。”
加布麗爾再次詞窮,無法理解艾格尼絲為何能那麽冷靜:“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我知道在你看來我無可理喻,這麽說着,我都覺得自己無可理喻起來了……”
兩人相對沉默的間隙,應月升點亮的螢礦燈徐徐發光,照得兩人的臉孔半明半昧。
加布麗爾眼圈微紅,眸中濕潤,無法忍受繼續看着艾格尼絲似地別開臉:“我不明白,為什麽您能那麽平靜,就好像……就好像那完全是別人的事。難道您就一點不在乎自己的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嗎?”
這不是艾格尼絲第一次面對類似的問題。
奧莉薇亞、母親、乃至伊恩都問過,而不論問話的是誰,她都一直帶着迷惑的微笑吐出同一個答案,随後以行動證明她并非虛張聲勢。
可在艾格尼絲給出這個慣常的答案前,加布麗爾哽咽着追問:“我一直看着您,我仰慕您,甚至嫉妒您,但是越在意您、越想要成為您那樣的人,我反而越來越不明白,您這樣……真的快樂嗎?”
艾格尼絲隔着半垂的床簾看向梳妝鏡,鏡子裏的女人面無表情地觸碰着自己的臉,仿佛那并不屬于自己。她異常冷淡地問:“你想成為我這樣的人?為什麽?”
“我曾經覺得您把什麽事都做得非常完美。即便再辛苦,即便公爵并不能給你幸福,你都顯得毫不在意。我曾經以為那是堅強,但我不确定了……”
“幸福……”艾格尼絲嘲弄地重複這個神秘的字眼,“我并不期望幸福。”
加布麗爾後退半步,背貼着牆,現出面對無法理解之物的恐懼:“為什麽?這……”
艾格尼絲垂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應當也是童年結束之日,為了不再在已有的絕望上增添更多失望,她決然放棄一切渴望,當然包括對希望的向往。
“因為什麽都不想要,所以什麽都不在乎?可是……可是您真的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加布麗爾的聲音在顫抖。艾格尼絲無端覺得,眼前的這個少女在為她辯護,試圖說服不存在的陪審團她并不是個怪物、而是個人。
被加布麗爾的焦急感染,艾格尼絲不禁也努力思索起來。
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答案是安穩的生活。可艾格尼絲知道這是虛假的正确答案。她所做出的、沒有做出的行動看上去都是為了維持安逸的日子,可沒有人比她自己清楚,她暗暗期待着這樣的生活被徹底破壞。十年已經足夠她對任何東西徹底厭倦。
艾格尼絲的沉默令加布麗爾愈發不安,她看上去快要哭出來了。
艾格尼絲困惑地凝視對方,無法理解為什麽加布麗爾會為了自己這般動感情。公爵夫人冷漠的困惑顯然傳遞到了加布麗爾那裏,黑發少女慌亂地改變問題的問法:“那麽……您對現在的生活是否滿意?”
艾格尼絲一怔。
就在不久前,伊恩兩次問出這同一個問題。
她每次都給出相同的答案:
--沒有什麽不滿。
這不等于滿意。她只是一如既往狡猾地從正面給出回答的選項那裏逃開了。
但正如艾格尼絲剛才坦白的,她并不期望幸福,當然也不渴求滿意。
那麽……她唯一希求的是否正是幸福消極的雙生子:“沒有不滿”、“不會痛苦”還有“無法失望”?
這個念頭宛如火花,從艾格尼絲頭頂蹿到腳底,她僵了片刻,猛地打了個寒顫。
她站起來,看向加布麗爾,微笑恍惚而尖刻:“沒有不滿,但也不滿意。”
這是艾格尼絲第一次吐出真心話。切斷維系至今的謊言,那感覺比她想象得還要暢快。
她試圖逃離痛苦、逃離質疑、逃離欲望、逃離內心的感受,自我欺騙着仿佛什麽都感覺不到,逼着自己相信只要舍棄這一切她就能獲得內心的平靜。
但艾格尼絲終究沒能徹底騙過自己,也從沒有真正相信吐出的謊言。
尤其自從伊恩再次出現,變得狂亂的不止有她對現實與回憶的分界。她如呼吸般自如地踐行的謊言,也漸漸變得蒼白。前後不一的态度、變本加厲的失眠,始作俑者都是艾格尼絲自己。她不斷地轉過身,一次次故意挪開視線,就是不願意直面那潰爛的傷口、那她主動飲空的毒藥瓶。
而解藥是那麽簡單:
只要停止撒謊就行。
問:對現在的生活她是否滿意?
答:否。
問:對十年前的決定是否後悔?
答:是。
問:對缺乏天賦至今耿耿于懷?
答:是。
誠實面對內心真正的答案并不輕松。
終于得到釋放的情緒--所有的懊悔、不忿、絕望--令艾格尼絲一瞬臉色慘白,幾乎站立不穩。
但即便胸口被無形的手揪住,即便喉頭堵塞呼吸都困難,她并沒有因此死去,世界也沒有因此迎來終結。束縛她的過往可以帶來如同沒有終結的痛苦,但這痛意能被感知到的每一刻,都意味着她還活着,能帶着這作痛的身軀前行。
艾格尼絲長長舒了口氣。
壓死在她肩頭的負荷也随之如煙消散。
艾格尼絲揮手,示意加布麗爾不必來攙扶她,哂然低語:“從那時起已經過了那麽多年,我竟然真的毫無長進。”
但這一次,她的口吻甚至稱得上輕松愉快。
加布麗爾茫然咬住了嘴唇,不明白艾格尼絲怎麽陡然間判若兩人。
“謝謝你,加布麗爾,”艾格尼絲推開卧室小窗,在夜風中回頭微笑,“謝謝。”
加布麗爾愣愣看着她,用手背拭去不知怎麽落下的淚水,抽噎着答:“我什麽都沒做……”
艾格尼絲走到少女面前,不甚熟練卻十分輕柔地碰了碰對方的臉頰:“輪到我發問了。發生了什麽?”
不需要更多的言語,加布麗爾立刻明白艾格尼絲在問什麽。她清清嗓子,眼淚卻掉得更厲害:“我聽說公爵打算讓我嫁給那個私生子。”
艾格尼絲沉默須臾才問:“你絕對不要?”
加布麗爾拼命搖頭:“不要!”
“因為你已經有心上人了?”
“即便沒有,我也不想。我--”加布麗爾抿着唇尋找着合适的詞句,她很快找到了,微圓的大眼睛裏卻現出猶豫的神色,最後,她還是以只有艾格尼絲聽得到的聲量說出口了,“父親和母親都不在了,我的人生是他們給我最後的禮物,也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東西。如果一定要結婚,那麽我就要嫁給我心儀的人。所以……”
剩下的話語加布麗爾不必再說出口。
“我無法對你做出任何承諾,但如果你聽到的消息并非謠言……我會盡力勸阻理查,”艾格尼絲看向窗外寧靜的港口之夜,“至于伊恩……我會和他談一談。”
雖然有些晚了,還很突然,但她不能再躲在停滞的時間裏,是時候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