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V.
第033章 V.
“剛才的事您別放在心上, 那混蛋的事我轉眼就忘了。”鬧劇過後,前往庇護所的途中,希爾達陡然打破沉默。
艾格尼絲唇邊挂着若有所思的微笑:“真的見到本人之後,我反而不明白理查是怎麽想的了。”
“那種敗家子, 就算把家業交到他手裏, 不出幾年科林西亞就該完了。”希爾達對理查的維護态度嗤之以鼻。
艾格尼絲對這話不置可否。
希爾達見狀, 局促地撓了撓鼻尖:“剛才您難道沒看到理查的臉色?萊昂是那麽個不成器的家夥, 您該開心點, 這副心事重重的表情看得我都怪煩的。”她像是恍然明白了什麽,張嘴沉默片刻,才幹巴巴地補充:“難道是柯蒂斯的事?”
“抱歉, 那晚給你添了那麽多麻煩,還是沒能好好解決。”
希爾達壓下眉毛:“都說了不需要向我道歉。”
艾格尼絲表情一瞬十分古怪, 像在笑又沒笑開, 眉頭也緊蹙。而後,她緩緩呼出一口氣:“可能除了道歉之外, 我也不知道還能怎麽辦了。”
話出口的下一刻,她便慌亂地想要改口。希爾達搶白:
“的确是這樣沒錯。只要您一道歉, 大部分人都只能原諒您,不忍心再逼您。您大概一直就是這麽一路走來的。”
兩人已經走上通向庇護所的小路, 希爾達駐足回身, 下巴內收, 神情嚴肅:“但是他們都太嬌慣您, 對您也太不上心了。只是道歉,卻沒有解決問題的計劃, 甚至連繼續面對問題的誠意都沒有……真虧您和亞倫大人還是兄妹。”
艾格尼絲別開視線:“我試過了。”
“然後您失敗了。”
艾格尼絲竟然品嘗到了被人訓斥的委屈滋味。她半晌才吐出無力的辯駁:“所以……我不知道還能怎麽辦了。”
希爾達惱火地深吸氣,直接上前, 雙手在艾格尼絲肩頭重重一拍,迫使她不得不回過頭來:“我不管您小時候是天才還是庸才,我只知道,世上哪有那麽多一次就能辦成功的事?!我搞不明白您在想什麽,可能您和柯蒂斯那小子也不明白彼此在想些什麽,所以我同意你們見面。說實話,我也沒期望您能和那種人一次談妥。”
艾格尼絲無法反駁,不禁垂下頭想要認輸,又或是從這言辭的地獄中逃脫。
“這一次您失敗了,為什麽您不再試一次?”
“不管嘗試多少次……不管談多少次,無法解決的問題還是無法解決。”
“您嘗試了幾次,就可以這樣斷言?”
艾格尼絲猛地發力甩開希爾達,面上築起冰冷的壁障:“十年前就這樣,只要我還是這樣,他還是那樣,死局就永遠會是死局。”
“他怎麽樣我管不着,但我有自信告訴您,您已經改變了。您和十年前絕對不一樣!”
艾格尼絲緊緊抿唇,像個在置氣的稚童,卻沒阻止希爾達繼續說下去:
“就拿您對理查的态度來看吧,我可沒少打聽過您在布魯格斯這五年的事。如果在以前,您絕對不會對理查說不,更加不可能像剛才那樣逼迫他,不是嗎?”
艾格尼絲眨了眨眼,眸中變得濕潤,便索性閉上眼。
将淚意逼回去之後,她才緊繃着嗓音低低說:“但只要在他面前……不,應該說我們在一起時,感覺就好像被詛咒了,即便有再強的意願,不管是我還是他,都成了提線人偶,只能遵循既定的方式相處。哪怕知道這樣的關系有害無益,也沒法前進,沒法改變……是的,只會互相耽誤。”
艾格尼絲啓眸,露出認輸一般平和的微笑:“現在想想,你說得沒有錯。唯一的辦法是将他從我的生活中分離出去,比如迫使他離開。”
“如果您真的這麽認為,那麽我會之後找時機向他再次提出決鬥。”
艾格尼絲下意識拒絕了:“不--”
希爾達挑眉籲氣:“哦?”
艾格尼絲窘迫地別開臉:“等眼下的風頭過去之後,我會再找機會和他談一談的。”
“但願您真的會這麽做。”
“希爾達卿,不管我怎麽做都不會威脅到自己的安全。換而言之,這在亞倫給你下達的命令範圍之外。”艾格尼絲這麽說着,感到一股別扭的罪惡感。她知道希爾達只是單純地在關心她,但她無法坦然接受,只能将她們的關系放進更冷酷的框架中解讀。
希爾達倒沒有被冒犯,只是一聳肩:“您都因為那個家夥情緒波動到這個地步,我當然不能置之不理。而且……”她撓了撓後腦勺,為詞窮苦惱,最後幹脆直抒胸臆:“總之您的行事風格,我有點看不下去。這和亞倫大人的命令無關。”
希爾達原本還想說什麽,忽然狡黠地彎唇。
艾格尼絲順着她的視線回頭,伊恩與另外兩名騎士迎面走來。希爾達下巴一指,暗示艾格尼絲借故叫住伊恩。
“早安,艾格尼絲女士。”
“貴安,公爵夫人,看樣子您這是去庇護所?”
“艾格尼絲女士。”
三名騎士來到眼前,紛紛駐足行禮。伊恩的問候尤為簡練,在與艾格尼絲視線相觸前便漫不經心地轉頭看向同伴。
“是否需要我們護送您去庇護所?”其中一人提議。
伊恩在對方肩頭一拍:“你忘了?庇護所可不歡迎男人。”頓了頓,他向希爾達微微一笑:“況且,艾格尼絲女士已經有人護送了,不是嗎?”
希爾達愕然挑眉,一時失語。
“多謝幾位好意,我敢保證這次我不會在路上暈倒了。”艾格尼絲抛出一句稍顯古怪的玩笑話。
其餘兩名騎士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該配合地笑兩聲,更不知道該如何應答。伊恩泰然自若地插身于凝滞的尴尬氣氛中,欠身後彬彬有禮道:“那麽,我們就不耽擱您了。”
艾格尼絲颔首,轉身前行,希爾達一聳肩後跟上。
“總覺得最近公爵夫人的氣色不太好……”目送着艾格尼絲兩人遠去,其中一名騎士感嘆。
另一人會意,長長嘆息:“出了那種事也難怪。說起來,剛才換崗時弗萊德說,就在今天晨禱結束後,艾格尼絲女士和萊昂終于碰面了。”
“哦?錯過這精彩場面真可惜。”伊恩興味盎然地應了一聲,便不着痕跡地轉移話題,“今天街上人比前幾天少了不少,城中也終于安靜下來,晚上要不要去喝一杯?”
“啊,你不知道?舞會還剩下不少已經開封的好酒,雖然能用符石再保存一陣,但聽說放久了味道不好,所以老瑞特幹脆請求理查大人放開了好好犒勞大家,今晚見者有份。”
“還有這樣的好事?”伊恩突然像是想起什麽似地擡起下巴,“啊,你這麽一說,菲利克斯好像和我提過,但我沒放在心上。”
“哎呀哎呀,這樣的好事都能聽過就忘,誰讓你這家夥滴酒不沾呢?”
伊恩笑笑地反問:“滴酒不沾的人會主動邀請你們去喝酒?”不等同伴應聲,他又張開雙臂,分別扣住兩人肩頭,友善地晃了晃:“再說了,如果沒有一個我這樣能清醒到最後的人在,誰給你們收拾爛攤子?”
“別說了,上次幸虧你在場……”
“今晚在廚房可別再發酒瘋了,要拉住一頭牛可真不容易。”
“不不,今晚我們一定要把你灌醉!”
伊恩繼續和同伴們閑聊着,意識卻如同被劍風披散的煙霧,其中一縷幽幽地抽身離開,懸在高處,百無聊賴地看着他,令他吐出的每句合宜的玩笑話都真的成了笑話。而後那另一個伊恩別過頭,看向艾格尼絲離去的方向。不管是哪一個他都知道即便回頭,也早已看不到她。
他不習慣當閃躲的那一方,但剛才隔了不算近的距離,與艾格尼絲對視的時刻,他幾乎想要轉身。
有些假面一旦剝落便難以歸位。然而伊恩甚至不知道那晚傾瀉出的話語,究竟是對艾格尼絲別有用心的彈劾,是披着若有似無糖衣的構陷,還是真的洩露了什麽真實的心緒。
極為罕見地,伊恩無法泰然向內剖析自己。這向來是那個伊恩,那個冷冷的旁觀者的工作。有趣,無聊但必要;有嘗試的價值,弊大于利;投人所好,不合時宜;合理,世人所說的瘋狂……做出這些游蕩在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判斷比用劍劈開花枝更簡單。
但他這次無法給出簡明扼要的答案。不,應該說是伊恩拒絕面對結論。
如果另一個他轉也過身,艾格尼絲會再次撥開他的額發,直視着他的眼睛說出“但我不能愛你”;艾格尼絲會瞪他一眼,別過頭去擺弄傷寒藥,而後突然俯身吻他;艾格尼絲會和他躺在秋空下的林地中央,穿過細草碰到他的手,縮回去,然後再一次勾住他的小指;艾格尼絲會滿臉下一刻便會逃走的表情,兀地踮起腳用她的嘴唇碰他的唇角……
只要轉身,她就在那裏。
只要他先轉身。
永遠都是他先主動,付出更多風險更大。而後在他決定保身撤退前,她會突如其然地主動一次。
她狡猾得毫無自覺,因此性質倍加惡劣。
但這是否好過她主動向前走,留他在原地與名為過去的猛獸纏鬥?
伊恩情不自禁回頭。他們已經穿過城門進入布魯格斯堡壘中庭,剛剛走過的小道人煙稀少。
“伊恩?伊恩,喂。”
同伴的呼喚令伊恩瞬間回過神來。他打了個哈欠:“抱歉,你說什麽?有點困了。”
對方輕咳一聲:“似乎有人找你……”
伊恩定睛看去,冷淡道:“加布麗爾女士找我能有什麽事?”
“呸!瞧你個沒血沒淚的家夥。”
“嗚哇,看起來來者不善,我們還是撤了……”
伊恩無奈地聳肩,順勢推了兩名同伴一把:“去你們的。”
加布麗爾站在城堡側門的門廊下,整張臉繃得太緊,大約說錯一句就會立刻號泣或是暴怒。伊恩就像是對此渾然不覺,不緊不慢地走過去,躬身問好:“加布麗爾女士,好久不見。今天這陣風吹走了一點暑熱和潮氣,讓人感覺舒爽不少。”
加布麗爾差點順口應答,随即漲紅了臉搖頭。仿佛要将幾乎再次按照伊恩的節奏起舞的屈辱甩脫一般,她将每個音節都狠狠擲在地上:“夠了,你那些漂亮話我已經聽夠了。”
伊恩的笑面并沒出現一絲裂縫:“想來您有話要和我說,願聞其詳。只不過……是否還是換個地方更合适?”
“不,就在這裏。”加布麗爾生硬地拒絕了,“你知道萊昂·拉缪的事嗎?”
伊恩感到有趣似地擡眉:“當然。都鬧得滿城風雨了。”
“萊昂·拉缪,”加布麗爾又念了一次這個名字,眉毛不快地揪起,這星點不郁的影子立刻變身為快意,只是将話說出口似乎便已然是一種複仇,“他會成為下一任科林西亞公爵,而我會成為他的妻子。”
話語在她喉頭翻滾了一下,如崖邊落石般自唇齒間松脫:
“我會奪走艾格尼絲·海克瑟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