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V.

第034章 V.

伊恩笑了:“之前您似乎還對嫁給萊昂這個想法深惡痛絕。”

“想法是會改變的, 人也不例外。”

“是嗎?”伊恩心不在焉地環視四周,向躲在馬廄旁議論他的熟人一擡下巴算是致意,“如果您想和我說的就是這些,那麽我只能說, 祝您心想事成。”

加布麗爾唇邊失色的笑容凝固了, 半晌, 她才啞聲問:“只有這樣?”

“如果您希望我會聞訊之後嫉妒心發作, 想要使您回心轉意……我只能讓您失望了。”

“那麽她呢?我是認真的, 你……不打算阻止我?”

伊恩以幾近寬和的态度搖了搖頭:“想怎麽做是您的自由,與我無關。我為什麽要阻止您?”

加布麗爾直直盯着他,強硬的态度開始分崩離析:“我不明白……你……”

某股熟悉的沖動令伊恩口吐尖刻的詞句:“不如說, 我有些期待您能做到什麽地步。很可能至今還從未有人能從她手裏奪取什麽。”

語畢,他行禮後便要轉身離去。

“你會後悔的。”啜泣似的語聲從伊恩身後響起。

他回首, 無可奈何地摸出一條手巾讓她擦眼淚:“比起我是否會後悔, 您更應當關心自己是否會後悔。”

加布麗爾粗魯地推開他的手,望見那條手巾後動作一頓。

“之前沒有機會還給您, 但這條手巾原本就是您的。”

錦标賽的那個春日的午後似乎已是十分久遠的回憶。

加布麗爾的聲音再次打顫:“為什麽明明對我毫無感情,你卻還要一直留着它?你這個人……到底從哪裏為止是真, 到哪裏開始是假的,我……我不明白啊!”

伊恩維持着遞出手巾的動作, 口氣堪稱溫柔:“是真是假就那麽重要嗎?”

加布麗爾定定看了他片刻, 忽然笑出聲, 淚珠卻同時淌過面頰。她微笑着拒絕, 這一次沒有逞強,言行都陡然變得成熟克制:“這東西我不需要了。你扔掉吧。”

伊恩颔首:“我會把它扔進廚房的火爐, 請安心。”

加布麗爾笑着笑着眼中又有淚意,但她什麽都沒說, 只提起裙擺,從拱門下的臺階上走下來,而後才輕聲說:“那麽再見了。”

語畢,她徑自走遠。

這似乎是第一次由加布麗爾道別。

伊恩與她向相反的方向邁步前進,背後除了旁觀者略含指摘卻也興奮的注目,卻有淡淡的不快跟随。這樣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發生。

總是這樣。

只要伊恩釋放出信號,他人就會雙手奉上他們的好意,而後幾乎是立刻地,他們開始懷有期待,要求他回報同等的心意。只等到回音的話語是獨白,兩人的對話是期望對方會抛來同等甚至更沉分量的應答。每一句“我愛你”同時也是“請愛我”;“不要離開我”的祈求內側寫着“否則我會立刻離開你”的脅迫。

付出就想得到回報是人之常情,伊恩并非不明白。或許正因為理解,他才覺得愈發無趣。當他無法遵從他們的願望行動,無法給出合乎期待的“愛”,當初因渴望而發光的眼睛就會充滿怨恨,他之前的一言一行就會被斥責為“虛假”。可為什麽沒人注意到,明明總是因為被他抛棄而哭泣的人先邁出離開的第一步。

所有人都向前走,他才是被扔下的哪一個。

伊恩知道自己并不無辜,也不想找借口把自己美化為受害者--比如他暗中心懷期待,希望有人能夠對他別無所求,給他足夠的時間和耐心。他并未做此想。但當薄情寡義的惡角一次兩次還有些微扭曲的成就感,多了只令人厭倦,偏偏又無法停止。

就這點而言,艾格尼絲也不例外。

只不過,她甚至從沒有在他身上尋求過什麽。

将手巾扔進靠門的壁爐之後,伊恩覺得廚房悶熱難耐,正準備離開,突然被叫住:

“那邊的是伊恩卿嗎?”

伊恩循聲謹慎地踱出半步:“哪位找我?”

“我想我們還沒正式見面,不過……自我介紹就不必了?”金棕色頭發的男人靠在門邊,手中掂着一只木酒瓶。

赫然是眼下布魯格斯的風雲人物萊昂。

伊恩面帶禮貌的微笑,沒有立刻作答。

對方在胸口一按,呼氣:“這反應真冷淡。”

“我只是一時拿不定主意,究竟該怎麽稱呼您為好?”

“哈哈哈,如果你允許我直接叫你伊恩,那麽你也直接叫我萊昂就行。”

“萊昂閣下,找我有何貴幹?”

“你完全不用對我這麽戒備的,伊恩卿。我只是聽說布魯格斯居然有個從聖地回來的精靈劍使,一直想和他聊聊,如果可能的話……再交個朋友。”這麽說着,萊昂從過路的廚娘手中拿過一只杯子,斟滿酒遞給伊恩,“這可是舞會上沒來得及端上樓的極品,要不要來一口?”

伊恩接過,湊在鼻尖一嗅,微笑道:“果真是好酒。不過我之前聽說,廚房應該到晚上才分發舞會剩下的美酒。”

“啊--那個啊,那本來就是我想出來的主意,所以我現在先喝點也是理所當然嘛。”萊昂笑嘻嘻地示意伊恩跟他往廚房深處走,“這裏生着爐子太熱了,我們到裏邊去坐着聊。”

穿過熱氣蒸騰的廚房,萊昂一路和廚房裏的雜役和廚娘笑罵。伊恩配合地參演鬧劇,當走過擺滿餐具的長桌時,他在一只豎立擺放的銅制淺口盆裏瞥見了自己的影子。尚沾着水滴的金屬表面映出萊昂略微變形的笑臉,伊恩在那刻覺得反胃。在他人眼裏,也許與周圍人打成一片的自己也是這樣令人厭惡的嘴臉,伊恩不禁失笑。

萊昂大搖大擺地帶路,忽然在出乎意料的角落往外踏了一步。伊恩跟上去,發現自己已然置身于廚房熱海之外的綠洲之中:一個小而整潔的天井院落,三面都挨牆搭起木架,瓜藤交錯攀纏,葉下隐約可見腫脹的青色果實。

“想不到廚房裏面還藏着這麽個不錯的地方吧?”萊昂在天井中的一個空木桶上坐下。

“完全想不到。”伊恩沒有催促萊昂進入正題,反而閉目微微後仰,任由小院中閉塞的風徐徐拂過面頰。

萊昂一邊呷着酒一邊觀察他,半晌才笑笑地開腔:“說起來,你為什麽要從聖地跑來這種地方?”

“科林西亞是強國,理查大人又名聲極佳,是位理想的主君。而且聖地那地方……才叫人待不下去。”伊恩搬出此前使用過許多次的敷衍話語。

“多奇亞的那位大人年輕有為,又在大力攬招精靈劍使,怎麽看都是那邊條件更優厚一些。”

伊恩啓眸看向萊昂,笑而不語。

“嘛,這也不關我的事,不然我們也沒法在這喝酒了,不是嗎?”萊昂将這話題一筆帶過,單手撐住木桶蓋子轉向伊恩,笑容加深,“寄居的那個黑發小丫頭……你和她是不是有一腿?”

伊恩聳肩:“我會否認你這個說法。”

萊昂放聲大笑。

“相較之下,由我詢問你和加布麗爾女士的關系更加合适。”

“哈哈哈,別誤會別誤會,我不是來找你茬的,”萊昂将酒瓶往地上一擱,兩腿分開,雙手撐在中間的木桶蓋上,上身前傾湊近伊恩,一擠眼,“那小妞怎麽樣?”

伊恩和萊昂對視片刻,确定對方究竟在問什麽之後,平靜地應答:“我沒有碰過她。”

萊昂吹了個口哨,不太相信:“不會吧……”

“一時之快惹上的麻煩事我見過很多,我可不想被驅逐。”伊恩面帶略顯困擾的微笑,想要轉開話題,“所以,你究竟想和我說什麽?我昨晚值夜通宵,喝了酒更加想睡了。”

“這就是我和你這樣的貴族少爺的區別,”萊昂也不氣惱,支頤嘻嘻地笑,“只要有了個身份,女人仿佛就不能碰。根本沒這回事。啊,不過那樣會變得更難纏倒是真的……”

在伊恩起身之前,萊昂冷不防轉折:“閑話就到這裏。既然你不願分享風流韻事,那能不能告訴我,春天時讓我親愛的父親和金頭發的小新娘倒下的詛咒,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聽說那時你在現場?”

“你想知道什麽?”

萊昂雙手向上一翻:“你能告訴我的一切。”

伊恩站直,将酒杯往酒桶上輕輕擱下,在杯沿輕輕一彈,杯子應聲傾倒:“很抱歉,理查大人有命,我有保密的義務。”

“即便我是公爵的兒子?”萊昂盯住伊恩的眼睛,笑容已然不見蹤跡。

“我對艾格尼絲女士也有必須保密的事。”

萊昂了然點頭:“啊哈,所以你是在分出勝負之前絕不站隊的那類人。”

“我效忠的對象只有理查大人。你與海克瑟萊的鬥争中,我沒有必要站隊。”

“可說句不好聽的,老家夥早晚會死,不早些下注,到那時候哪邊都不會對你客氣。歸根結底,科林西亞可不缺你一個精靈劍使。”

伊恩灑然而笑:“這點我很清楚。”

萊昂呼了口氣,幹脆攤牌:“直截了當地說,我才不相信什麽多奇亞派人來毒害公爵的屁話,幹出這事的一定是內鬼。難保被盯上的下一個倒黴蛋不會是我。”

“我并非不明白你的心情,但我不覺得自己能幫得上忙。”

“不,不,不,非你不可,非你不可。”萊昂搓了搓手,壓低聲音,“老家夥準備重新叫人調查詛咒的事。你應該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吧?”

伊恩并未被萊昂的情緒感染,他立刻猜出了對方的意圖。

将內心深處感到的乏味藏起,他佯作驚愕,也降下聲量,順着對方的話頭做出最離譜的推論:“理查下定決心要讓你成為繼承人,為此準備構陷自己的妻子是兇手?”

萊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對,但差不多。”

伊恩一怔。

萊昂見狀得意地晃動手指:“小妻子可以是無辜的,但她的族兄可未必就是雪白的了。所以你的證詞就變得至關重要。”

伊恩幾乎啞然失笑。當日他氣惱之下,随口說給菲利克斯聽的陰謀論竟然将要成為現實。

“這真的是理查大人的意思?”

“是不是重要嗎?”

“那麽,你在舞會上的突然現身,也是理查大人的安排?”

萊昂用拇指摩擦着鼻子下的胡茬,狡猾地眨了眨眼:“可以這麽說吧。”

如果理查不惜做到那個地步也要延續拉缪一族的血脈,繼續置身事外就不再是良策,伊恩反而可能被卷進去當替罪羊,得不償失。就算理查并沒有構思想到這個陷阱,萊昂一旦抛出這個假設,将艾格尼絲和海克瑟萊一族推到風口浪尖,公爵是否會包庇萊昂?每種狀況下,他會身處怎樣的立場?

伊恩快速計算自己的出路,眼神閃爍。

不管要在哪裏立足,唯一的方法就是扮演他人無法取代的角色。與他無關的事絕不插手,而相反地,事關己身的事必須要當局內人。那麽……

“怎麽樣?要不要加入?”萊昂重新為伊恩斟滿美酒。

“算我一個。”伊恩接過酒杯,随着正午的鐘聲,将酒漿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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