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VII.
第041章 VII.
艾格尼絲有那麽片刻甚至忘了要掙紮。
她的帽子落地, 披紗尾端的金屬帽墜子撞出一聲脆響。
這場景似曾相識。
十餘年前的那個冬日,伊恩也是突然對她的無防備發怒,作勢要身體力行讓她後悔。
“就算是看望病人,連個侍女都不帶就進男性房間, 你是不是對我太放心了?”
那時伊恩的口氣像在開玩笑, 眼神卻幽冷。
艾格尼絲固然為落到耳後頸側的氣息感到窘迫, 卻沒有抵抗。這并非因為她完全信任他, 不如說恰恰相反。完全的放任自流是她最後最消極的自保手段。只要伊恩想要, 她可以把一切給他,除了向他索取同等回報的渴求之心。
這種态度在他人眼裏,只能稱作瘋狂的愚行;對他們而言, 卻是已定型的唯一可能。從走近彼此的瞬間開始,他們就在薄冰之上共舞, 于心領神會的沉默中謀求危險的平衡。即便冰面已然出現皲裂的征兆, 他們也只能重複原地打轉的步伐:文雅愉快的調情、避而不談的正題、還有欲言又止的真心話。
他從來沒有對她用過“愛”這個詞眼。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愛他:
她“愛”的方式是日複一日地等待他終于決定抛棄她。
伊恩隐約察覺到,和他一樣, 艾格尼絲的心中飼養着一團黑影。他預感到它終有一日會毀滅他們之間的關系,區別只在于是先一口吞下她還是他。他停住, 不知名的恐懼與一瞬間的孤勇彙合,話出口他才順勢下定決心:“既然這樣, 要不要幹脆和我私奔?”
“可以啊, ”艾格尼絲即答之後, 滾燙着臉頰回味他的提案和自己的答案, 換了措辭再應一遍,“好啊。”
那時兩人各自松了一口氣。
--艾格尼絲為她所等待的終焉終于開始, 伊恩為他以為猜忌的折磨終于告一段落。
疑窦去而複返,伊恩為她過于輕巧的應承而不安, 反複确認:“你是認真的?”
“嗯。”
“真的?”
艾格尼絲笑起來,仿佛在責怪他明知故問,佯作不耐煩:“你再問我可就反悔了。”
伊恩卻沒有與往常一樣,以調笑接住她抛來的戲弄,反而異常嚴肅地問:“你明白私奔意味着什麽嗎?”
“不管是我還是你,都會變得一無所有。”這麽說着,艾格尼絲微笑着別過臉,看向被結冰的窗戶。她的視線穿過冰花,看進環繞白鷹城呼嘯的皚皚寒冬,落進暴風雪的深處,那是每年無數迷路的旅人埋骨的荒原。
艾格尼絲對于北國的死亡有異常真實具體的想象。她躺在反複結凍的雪層之上,任由雪花在睫毛上凍住;刺骨的寒冷逐漸消失,虛假的暖流充盈她的全身,帶她飄往永遠的樂園。
她對于“一無所有”有相似的幻想。
那時艾格尼絲還不知道,她的想象終究只是無害的想象,狡猾地刨去了痛苦,只留下以悲劇色彩美化過的動人內核。只需要外城臭水溝的一陣腥風,瘸腿女乞丐的一聲叫喚,她的想象就支離破碎。浮在死亡美夢中的旅人重重落地,摔進必須繼續匍匐前進、茍且偷生的現實。但她并非對想象的危險一無所覺。她知道有更醜陋的東西在平靜的雪原下蠢蠢欲動,她只是別開了視線。
“該死的,我好冷。”伊恩抱緊她,将她從荒原拉回小窗後的樸素房間。傷寒的熱度尚未褪去,他的兩頰燙而紅,一個勁往她衣服的毛領裏蹭。艾格尼絲怕癢,噗嗤笑着要推開他,伊恩就黏得更緊,直到如願埋進她頸窩,才輕聲說:
“離開這裏之後,我們去多奇亞或者提洛爾吧,總之找個溫暖的地方住下,讓你見識一下不下雪的冬天。”
“好啊。”
“又或者坐船,到海的另一邊去,真正地将一切都抛下。”
“去帝都艾斯納嗎?那聽上去不錯。”
對伊恩每應承一句,艾格尼絲就感到又一陣雪下在她眉間心頭,而後,她身體中的某個角落随凜冬冰冷的親吻死去了。
他們一應一答,仿佛在周全詳盡地考慮,從出逃的事前準備、季節到路線,乃至當日的着裝都沒有落下。以虛構和書本中的知識編織起的未來想象越來越脫離實際,很顯然,不管是伊恩還是艾格尼絲都不相信它們真的會實現。
換而言之,計劃愈成熟,私奔就愈缺乏實感。
艾格尼絲第一次聽說“私奔”這個詞,是從宴會上的游吟詩人口中。
與鄰邦的某些門庭不同,海克瑟萊一族不會以傷風敗俗為由将歌謠拒之門外。他們并不以高貴的血脈與所謂的清正門風為傲。強大才是話語權。
也許正拜這坦蕩的态度所賜,三姐妹哪怕為騎士與貴婦之間的不倫戀情半遮半掩地心醉神迷,她們也很清楚,故事就是故事而已。僅憑長|槍和盾牌奮戰的騎士已然是垂暮的舊時代的遺物,而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婚姻依然與愛情無關。
但正因為故事是故事,每一步都有其固定章程。男女主人公相愛卻無法相守,所以私奔,這樣的标準解答給艾格尼絲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以致她在暢想自己的私奔故事時,總覺得有所欠缺。
确然,在艾格尼絲與伊恩有了秘密的約定之後,他們變得更為親密。但伊恩依舊不曾正面說過那至關重要的三詞短句。也許是害怕她主動索求承諾之後,他們之間會陷入尴尬的沉默,又或是認為伊恩會漫不經心地笑着說出那句話,反而顯得她斤斤計較,艾格尼絲也從來沒有問過伊恩是否愛她。
騎士與淑女私奔的故事在他們這裏轉折,走向扭曲的變奏。
跳過了互訴衷腸,他們直接奔向結局。又或者說,忙于編織通向結局的路上鋪陳的鮮花地毯。
但這麽做是必要的。
如果不構建出美好的想象,如果不佯裝對私奔後的生活向往不已,他們就必須轉過身,面對他們試圖以私奔逃避的怪物。
而此刻,十年之後,在彌漫着塵土黴味的廢棄糧倉中,他們遲了三千多個日夜,才終于以孩童的坦率,朝割裂薄冰的傷口中看。
伊恩幾乎與艾格尼絲鼻尖相貼,眼眶微微發紅:“你一直這樣。總是這樣看着我,什麽都不說,等我行動,等着看我自相矛盾、把自己活成笑話。是啊,我多可笑,口口聲聲說着要向你複仇,最後卻什麽都沒做到,甚至會因為你的一句話就自亂陣腳。如果我這麽承認,你就滿足了嗎?”
艾格尼絲想要閉上眼,從他目光織就的牢籠裏逃脫。伊恩加大捏着她手腕的力道,神情兇狠:“回答我啊!”
“我不知道,”艾格尼絲抽了口氣,以幾乎同等的怨氣擡高聲量,“我不知道!要說的話那晚我都說盡了,我不知道還能對你說什麽。”
她感到惱怒的熱血正在往臉頰上湧,話語就像有了意志,互相推搡,不講邏輯,一個詞緊緊黏連着下一個詞從她的唇間滾落:“我不明白你在幹什麽,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身邊發生了一樁命案,死者手裏握着我想要知道的線索,我應該集中注意力解開謎團,我應當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我必須應付理查,還要給亞倫一個交代,可是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我非得向你尋求答案不可?!”
伊恩臉色蒼白,要與艾格尼絲拉開距離似地撐起身,凝視她許久,忽然露出十分凄慘的微笑:“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那時候我把你據為己有,是不是你就會按時前來,亞倫是不是就會無可奈何地接受我……”
艾格尼絲轉開視線,以古怪的口吻說道:“那時我不會拒絕你的。”
“我知道。”伊恩以指尖勾勒出她臉龐的輪廓,他曾經以幾乎一模一樣的神情和力度那麽做過。他罕見地露出有口難言的痛苦神情,嗆了片刻,才僵硬地坦白:“那時我不由自主覺得,對那種事你都那麽不在乎,那麽予取予求,是不是在等着我對你用之即棄。而我……竟然想證明并不是那樣。”
艾格尼絲一陣惘然。即便她想要對自己、對他人坦誠,當伊恩吐出這般幾乎率直的坦白時,她竟然依舊不敢去面對那一戳即現的潛臺詞。她沉默良久,口不擇言:“這些事……理查也知道嗎?”
伊恩面色疊變,而後,他有些惱怒地低喃:“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的人?”
艾格尼絲面帶嘲弄的微笑,帶着對自己的嫌惡,低聲說:“我不知道。”
“我原本還想問你為什麽要告訴他。但沒有必要了。”艾格尼絲說着推開他坐起。
伊恩竟然被她推得一個踉跄,身體後仰,像要從這倉庫中唯一可以落座的垃圾堆上摔下去。她下意識伸手要去拉他,伊恩卻往後一撐穩住身體,面無表情。
艾格尼絲被他的神色當頭錘了一拳,耳中嗡嗡鳴響。她僵硬地縮手,道歉的話卡在舌尖。
“那麽,我們還有什麽可以說?”伊恩換了個坐姿,再次擠出友好又疏離的笑容,懶洋洋地發問。
艾格尼絲竟然有些感謝他改變話題,于是重回正題:“我是否可以認為,你是布魯格斯城裏,距離萊昂的死、還有詛咒真相最近的人?”
“我對于萊昂之死的真兇目前只有幾個猜測,但我可以斷言,這樁兇案不是什麽困難的謎題,你能自己解開。”
“那麽詛咒的黑幕呢?”
伊恩沉默須臾,從睫毛下笑笑地睨她:“既然你對真相還是那麽執着,那麽我們不妨做個交易。”
“可以。”
“你不先問條件?”
“沒有必要。”
伊恩低笑着撥弄額發:“真讓人頭疼……”他這麽說着,伸出兩根手指:“有兩個條件。第一,由你自己揭開萊昂之死的所有真相,包括我為什麽要插手混淆視聽。如果你能做到那個地步,我就會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訴你,你就能明白那不明不白的詛咒事件究竟是什麽戲法。”
艾格尼絲困擾地環抱雙臂:“如果我解不開呢?”
伊恩噗嗤笑了:“我對你可是有充分的信心。”
“那好,第二個條件呢?”
伊恩笑了。
一股不妙的預感蹿上艾格尼絲後背,但已經遲了。
伊恩将她拉過去,像在火漆上蓋章似地吻了她一下。
“嗯,”伊恩惡意地舔了舔自己的上唇,“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