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VII.
第042章 VII.
伊恩從小寐中醒來, 夕照擠進微敞的倉庫大門,像從深淵頂端垂下的一線繩索,卻又在他數步開外的地方被黑暗裁斷。
他定了定神,察覺門外有人。
“哪位?”伊恩在同一日第二次說出這句臺詞。
來人沒有應答, 沉默地打開門, 挪到門前止步。
伊恩訝然擡眉, 最後決定免去稱呼:“到這種地方來這裏真的沒關系嗎?”
來客始終微微低着頭, 仿佛要将自己隐藏起來, 口吐的話語也幾乎立刻消散在黑暗之中:“你……還好嗎?”
伊恩往牆上一靠:“我?正如你所見,我沒事,甚至稱得上輕松自在。”
“我是來道別的。”
伊恩沉默片刻, 揶揄似地試探:“這算是自供嗎?”
對方沒有回答。
伊恩将其視作默認,饒有興趣地打量了訪客片刻, 才繼續問道:“你打算坦白罪行, 還是逃走?又或者兩者皆是,兩者皆非?”
“我沒有必要告訴你。”
“但你還是來和我道別了。”
對方向前走了一步:“你早就知道是我嗎?”
伊恩狡黠地笑了:“請允許我保留這個問題的答案。”
來客像是無可奈何, 又像是氣惱得一時無言以對,停頓片刻才說:“之後的事可以拜托你處理嗎?就當是對我的補償。”
“補償?”伊恩咀嚼着這個說法, 好脾氣地一仰頭,“可以。”
“另外, 請代我道歉。”術詞
伊恩收斂起笑容:“這種事還是親自去做為好吧?”
對方沒有答話。
“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為什麽要殺了萊昂?”
“回過神的時候, 一切已經結束了……我只能這麽說。”
伊恩表現得出奇漠然, 只是一聳肩, 仿佛接受了這個說法:“說得過去。”
“那麽我走了。回頭見,伊恩。”
伊恩抿唇, 最後沒有挽留:“如果還有再見的話。”
被雨水打濕的紅日沉到地平線後,萊昂死去後的第二夜降臨。
原本是書房的南塔樓依然燈火通明。除了伊恩, 命案當日進行調查的全員到齊。死者的遺體早已轉移,将會盡快入殓,塔頂的煙氣也只在牆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跡,但書房中的氣氛卻出奇古怪:
除了負責調查的三人、外加兩名神官以外,公爵夫婦也在場。
短短數日之間,理查蒼老了許多,必須由艾格尼絲攙扶才登上塔樓頂。盡管相攜相靠,艾格尼絲和丈夫幾乎沒有任何言語和眼神交流。
他們之間的拉鋸戰已然以最突兀的方式落下帷幕。
據喬安所說,他在發現屍體後趕來看了一眼萊昂,未置一詞便轉身離開。那之後,他便将自己關在卧室中,拒絕使用傳達消息的符石,只能靠衛隊長來回奔波傳遞消息和調查的進展。也因此,這是兇案發生以來,理查的第二次公開露面。
“理查大人,現在神殿諸位正在每個角落噴灑冥砂,如果發現肉眼遺漏的鮮血痕跡,會立刻告訴您,您先坐一會兒……”在場所有人之中,以羅伯茲最為熟悉公爵眼下的狀況。即便如此,他每說幾個詞,便要向艾格尼絲看一眼,像在尋求她的幫助。
如果布魯格斯是一艘往來波濤之中的巨艦,那麽理查本人就是承重的龍骨,一旦發生變故,人心即刻浮動。
艾格尼絲向羅伯茲颔首:“辛苦你們了。”語畢,她攙扶着讓理查在完好的書架東牆下的高背椅上座下,作勢要離開。
“尼絲。”
理查低啞的呼喚令她步子一頓。
艾格尼絲回轉身,擠出一絲微笑:“你需要什麽嗎?”
“不。”理查像是已經忘記了自己為何叫住艾格尼絲,茫然而執拗地咬住了嘴唇。
艾格尼絲定定注視丈夫片刻,低聲說出:“理查,我為你感到遺憾。”
理查有那麽一瞬間像是恢複了素日的沉着。他只輕輕點頭,沒有說話,微笑寬和而文雅,有涵養地接受了她的吊唁。但他的眼神很快飄遠了,落定在萊昂被人發現時俯卧的地面。現在那裏擺放着一圈微微發光的符石,還有不知誰獻上的一支鮮花。
“我去向希爾達她們确認一下情況,很快回來。”
理查幾近順從地颔首。
一絲悲涼的滑稽感令艾格尼絲匆匆轉過身,不忍繼續面對他。從受人敬仰的公爵到孩童般的老者,這中間的鴻溝只需要數日便能跨越。毫無來由地,她的心頭掠過一絲古怪的罪惡感。
“艾格尼絲女士!”另一邊,神官們似乎有了什麽發現,希爾達揚聲招呼。
“有什麽發現?”艾格尼絲走過去,目光掃視四周,與菲利克斯出奇不意地四目相對。對方罕見地沒問好,先一拍垂下頭,痛楚的神情卻長久地駐留在艾格尼絲的視野之中。
希爾達對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不予置評,向一旁努嘴:“長桌桌角上流過血,被擦掉了。”
此前在燭臺基座上出現過的紅色細線确實在桌面邊沿閃光。
艾格尼絲回頭看了理查一眼。但理查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新發現引起的小小騷動。
衛隊長這時走近,壓低聲音詢問:“要現在告訴理查大人嗎?還是……”
“暫時等一等吧,還不能确定這些血跡意味着什麽。”
艾格尼絲的答案令羅伯茲也松了一口氣。他努力忍住打哈欠的沖動,揉着鼻子下端嘀咕:“難道萊昂是後腦撞到桌角暈了過去,兇手趁機将他殺死的?啊,不行了,我實在想不明白了……都是伊恩那個小子害的,我頭都疼。”
菲利克斯面現難色,遲疑着問:“只是撞在桌角上,有可能立刻死亡嗎?”
希爾達肯定道:“如果撞得不湊巧,直接咽氣蒙主父召喚也是可能的。我以前見過一個醉漢,就是那麽死了的。”
“能再檢查一次萊昂後腦的傷口嗎?”艾格尼絲提議。
“燭臺砸的那幾下恐怕已經把磕碰的痕跡蓋掉了,假設真的留下了什麽痕跡……”希爾達遺憾地搖頭,“現在天太熱,防腐的術式也沒法完全保持遺體原樣,哪怕讓渡靈人停止準備,只怕創口也腐爛得看不出來了。”
羅伯茲似乎已經對于調查游戲感到厭煩,發出一聲煩躁的哀鳴,抱住頭:“那這可怎麽辦……就算發現了新線索也毫無用處。”
“那未必,”菲利克斯正色道,“據此前伊恩卿供述,他只擦去了燭臺上的血跡,并沒有提到桌角。這血跡如果不仔細查看,很容易被忽略,是否有可能……他對此也不知情?”
“這有什麽區別嗎?反正是兇手--等等。”希爾達沒跟上思路,說着說着猛然瞪大眼睛,領悟過來,“為什麽在伊恩發現萊昂的屍體時,燭臺上的血跡反而沒有被擦掉?”
“也就是說--”菲利克斯仿佛對自己即将出口的推論有所保留,稍作停頓。
門外傳來有人小跑着登上臺階的足音,衆人不覺都循聲看去。
出現在門邊的是一個面色慘白的侍女。
“我記得是……”希爾達低語。
艾格尼絲颔首:“加布麗爾身邊的。”熟此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可怕的設想在艾格尼絲腦海中成型。
“不、不好了……”侍女扶着門框大口喘息,左右四顧,最後奔到艾格尼絲身邊,壓低的嗓音都無法掩蓋顫抖,她以求救的口氣禀報,“加布麗爾女士不見了。”
菲利克斯難得沉下聲音:“怎麽回事?”
“我現在立刻讓人去找!”羅伯茲為終于有自己可做的事松了口氣,轉動着肩膀快步離開書房。
“我……我也不知道……啊,對了!”侍女慌得六神無主,哆嗦着喃喃自語了片刻,才從懷中摸出一頁紙,“這是她留下的……我不識字,您看看。”
艾格尼絲接過加布麗爾的字條,沒有立刻閱讀,反而翻過來查看。紙背上抄寫着詞句,她立刻認出,這是藏書中年代較為久遠的諾恩經手卷的一角。目前尚無人有心思清點書房中藏品,不知道加布麗爾是什麽時候得到了那卷軸。
希爾達等得心焦:“她留下了什麽話?”
艾格尼絲翻到寫有潦草字跡的那面,在念出聲前自己先讀了一遍,面色微變。
希爾達直接湊過來,磕磕盼盼地辨認加布麗爾娟秀得堪比抄書人的字跡:“萊昂是我……殺的,他想……這是對我?唔,先看下去。我……這個詞也不認識……”
她放棄了,暗含控訴地瞪着艾格尼絲:“還是您來讀吧。”
艾格尼絲不由自主壓低聲音,仿佛害怕理查聽見。加布麗爾的字條幾乎全是短句,即便平板地念出來,艾格尼絲也能感受到少女竭盡全力克制的感情怒濤:
“我走了。萊昂是我殺的。他想強迫我就範。我拼命掙紮。他被踮腳的凳子絆倒,撞在桌角,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我害怕他醒過來繼續對我施暴,沖動之下就用燭臺砸了他的腦袋。我不祈求任何人的原諒。這是我應得的報應。這件事和其他人沒有關系。不要責怪任何人。請不要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