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VII.

第043章 VII.

艾格尼絲環視四周, 見無人打算開口,只能輕咳一聲:“字條上是這麽寫的。”

菲利克斯似乎并不願意相信加布麗爾就是殺死萊昂的兇犯:“這也許是帶走加布麗爾女士的人僞造的字條。”

“不,我見過她的字。是她本人的字跡。”艾格尼絲神情複雜地垂眸,指尖輕輕擦過傾注大力的筆尖在紙面劃出的凹痕。

“先不說她是怎麽混過城門的哨崗的, 天黑她一個小姑娘能跑多遠?很快就能追上。”希爾達一針見血, “除非路上被人擄走……”

“我一定将加布麗爾女士平安帶回來。”菲利克斯一欠身, 不等艾格尼絲應答, 便快步走了出去。

“看來今晚只能到此為止了, 我送理查回去,希爾達卿,加布麗爾的這封信由你保管為好, 還有,能否麻煩你繼續盯着這裏?”艾格尼絲與希爾達附耳簡短交代了幾句之後, 走到理查面前。

理查擡頭看向她, 露出淡淡的微笑:“看起來在我走神期間發生了不少事。”

艾格尼絲沒有正面回答:“夜深了,早點回房休息吧。”

“好。”

兩人相攜而行, 一直到理查卧室門前都沒有說話。理查似乎昨日沐浴過,從身上飄來淡淡的香草氣味。這香味令艾格尼絲感到陌生。但想來即便是理查, 也需要借助外物轉換心情。畢竟就連他十年如一日的晨禱習慣這兩日來都破天荒地由他親手打破了。

公爵夫婦居住的套房彼此為鏡像,中間隔了一間自帶二層回廊的畫廳。兩人登上臺階, 從繪有歷代拉缪先祖豐功偉業的壁畫牆下走過, 轉入理查的生活區。今晚, 一整列臉色蒼白的畫中人依舊無言地逼視着走過的人, 眼神中仿佛增添了譴責之意,不管是艾格尼絲還是理查都不由加快了腳步。

艾格尼絲上次造訪理查的住處已經是近一年前。

她循着記憶找到了卧室門, 攙扶着理查進門。

公爵的卧室與她記憶中別無二致:

除了象征城主權威的華麗大劍,房中沒有任何裝飾。橡木大床正對小神龛, 艾格尼絲注意到掌管過去與冥間的女神烏|爾德雕像前放置了兩塊充當蠟燭的月光石,薇兒丹蒂與斯庫|爾|德足下都只有一塊。

理查更衣後躺回被褥之間,沉默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艾格尼絲拿起礦石燈,悄然起身。

“艾格尼絲。”理查以一種她沒有聽見過的口氣喚住她。

她沒有回頭。不知為何,她感到理查并不希望她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于是,她只以平靜的态度回道:“什麽事?”

理查繼續以完整的教名稱呼她:“艾格尼絲,告訴我,你恨我嗎?”

不假思索地,艾格尼絲搖頭:“不。我沒有恨你的理由。”

“是嗎?我都能列舉出不少。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場,難保不會對我産生怨恨。”理查的聲音裏有笑意,但那暗含的諷刺并不尖刻,有的只有筋疲力盡後的放松。他繼續問:“哪怕只有一點也好,你恨過誰嗎?”

艾格尼絲默然片刻後才道:“沒有。”

“那麽現在這樣……你滿足了嗎?”

艾格尼絲詫然回身,低聲重複:“滿足?”

“我知道你什麽都沒做,但在你變了之後,我感到我的人生也開始亂套。”理查的口氣非常平靜,他甚至不像在譴責她。抛開了身為長者的高姿态,向她坦誠內心想法的理查令艾格尼絲感到恐懼。

理查用雙手揉了揉臉,沒有掩飾自己的疲态,而後從指縫間盯着艾格尼絲,抛出一連串問題:“之前的生活就那樣糟糕?你就對我、對你自己有那麽多的不滿?那樣相安無事地過下去有什麽不好?為什麽一定要和我作對?即便萊昂成為繼承人,你也可以衣食無憂地過一輩子。為什麽你無法接受?告訴我,艾格尼絲。”

與上次半途而廢的争吵不同。這不單單關乎萊昂的身份,理查将他們的婚姻關系徹底擺上臺面,從頭到尾地質疑。

“我對你、對來到科林西亞的生活沒有什麽不滿,但也不滿意。”艾格尼絲吐出這個她熟悉不過的暧昧答案,而後搖頭,一點點撬開她将自己閉塞起來的硬殼。她決定重新回答理查的質詢。

她的嗓子發緊,握緊了提燈手柄,仿佛那是風雨中的船舵:“但只是這樣沒有不滿、也沒有滿足的生活……我已經受夠了。我不想要。”

理查沒有立刻反駁她,反而安靜地容許她繼續說下去。

所有積壓、被否認存在的不滿化作成型的詞句,蓄勢待發。艾格尼絲知道這些話一旦說出口,她與理查就不複從前,甚至連表面的和平都難以維系。但她還是坦誠也尖刻地說道:“很多時候,我感到自己只是一件較為昂貴的擺件,只需要站在所有人看得見的地方就夠了。沒有人在意我的看法和想法。我……曾經以為我的确沒有想要的東西,但那只是自欺欺人。”

“那麽你在意過我的看法麽?你什麽時候詢問過我的想法?”理查的口氣也變得激烈,他看向神龛,慘然而笑,“想要延續拉缪一族的血脈就是錯誤的嗎?你不知道我身上背負着多沉重的東西……你甚至沒有試着體諒我,你拒絕和我溝通,只是一味地逞氣拒絕!”

理查嗆住,咳嗽起來。

艾格尼絲知道應該辯解,或是找個端水找藥的由頭離開這裏。但她只是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理查說得不無道理,直戳她的痛處。她無法斷言自己對眼下的狀況是否真的一點責任都沒有。

她害怕面對自己的失敗,同樣害怕向他人伸手後被推開。因此她幾乎從來不主動詢問他人的想法,只是靜靜聆聽。但有些話,不由她邁出第一步,他人并沒有義務向她傾吐。

“理查,我--”艾格尼絲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也許,她只是無法接受無言以對的自己。

“現在已經太晚了,我也為曾經犯過的錯受到了應受的神罰。”理查頹然躺回去。

“我會查清真相,我保證。”

“真相?不管是誰殺了他,萊昂都已經死了。”

房門驟然打開。

“理--”喬安收聲,像是因房中的陰沉氣氛而感到驚訝,眼神無措地在公爵夫婦之間打了個轉。她清了清嗓子,柔聲說:“夫人,我猜您在這裏,就直接過來了。加布麗爾女士已經被帶回來了。理查大人,您看該怎麽處置她比較好?”

理查感到厭煩似地背過身去:“這件事的後續就交給公爵夫人處理了。”

喬安訝然頓了頓,垂頭行禮:“是。那麽夫人,請跟我來,加布麗爾女士在她的房間裏等您。”

加布麗爾房門外前所未有地熱鬧。羅伯茲、菲利克斯、希爾達、教區首席神官都擠在狹窄的走廊裏,見到艾格尼絲幾乎立刻蜂擁而上。

“加布麗爾女士願意招供一切,但前提是等您到場。”羅伯茲向艾格尼絲身後看了一眼,有些驚訝。

艾格尼絲會意:“理查已經睡下了。他将這件事全權交給我處理。”

衛隊長面帶踟蹰,與首席神官交換了一個眼神,颔首應道:“那麽您覺得我們是現在問話,還是……?”

“死者的身份會給量刑造成一些麻煩,所以還是盡早開始為好。”神官附和道。

艾格尼絲卻先詢問希爾達:“她現在的狀況怎麽樣?”

“非常冷靜,我都有點佩服她了。”

“既然這樣,那麽事不宜遲。”艾格尼絲往門邊靠近一步,若有所思地回頭,“但是容我事先聲明,這不是一場正式的審判。加布麗爾是否有罪、即便她有罪,又該得到什麽樣的懲罰,這些問題都不是今晚要解決的議題。”

首席神官眯起眼:“也就是說,如果她招認一切,您不打算将她交給神殿?您也許不清楚,但與荷爾施泰因不同,科林西亞保留了悠久的傳統,司法和刑事事務都由我們處理。這也是拉缪一族與神殿友好關系的證明。”

“請您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即便要為殺死萊昂的人定罪,也必須在有書記員和陪審人在場的法庭之上。如果您無法接受,那麽我們可以将對加布麗爾的問詢延後。急于給加布麗爾定罪沒有任何意義。”

“你在暗示我們有意讓她成為替罪羊?”鼠雌

艾格尼絲沒有退讓:“不,只是我還有許多疑問需要她替我解答。諸位迫不及待為她定罪的态度讓我有些擔憂。”

公爵夫人不客氣的指摘令神官整張臉都不悅地繃緊了。

如果是以前,艾格尼絲絕不會做出這般強硬的表态。衛隊長有些摸不着頭腦,只得出言緩和氣氛:“總之理查大人今晚不在,我們就先問加布麗爾女士幾個問題。改日再正式開庭。那麽我這就開門了。”

房中點了足足五盞燈,加布麗爾坐在窗邊,聞聲看向門邊,平靜地起身,只看向艾格尼絲,仿佛其他人不存在:“您來了。”

“喬安說,你想見我。”

加布麗爾微微一笑。她的個子仿佛在一夜之間拔高了許多,但那不過是因為她不再謹慎地微微含胸弓背,做出溫順謙恭的姿态。她看着艾格尼絲的眼睛,開玩笑似地坦然說:“關于萊昂之死的真相,我已經都寫在那張道別的信裏了。但如果您想聽,我可以再詳細敘述一遍。”

艾格尼絲回身,手掌向下壓了壓,示意其他人暫時不要插口,而後才再次面對加布麗爾:“那麽,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加布麗爾眼神閃了閃:“當然。”

“卧室門外的黑影……是你編造出來的吧?”

第一個問題似乎在加布麗爾意料之中。她泰然颔首:“那時我驚慌失措,但是又不能告訴您和希爾達卿我幹了什麽,只能臨時編出一個無法查證的謊言。”

“那麽,你為什麽會去書房,或者換個問法,你為什麽會與萊昂見面?”

這一次,加布麗爾沒有立刻回答。她帶着自嘲的微笑沉默片刻,才輕聲說:“萊昂突然送來字條,讓我去書房見他,說有關乎理查和您的要事告訴我。那張字條我當然處理掉了。至于替萊昂送信的人……如果必要,我可以指認。現在也沒有必要隐瞞了,萊昂正在計劃殺死理查、而後将您也想方設法除掉。而我是他的同謀。”

她轉身看向窗外,抱緊手臂,仿佛覺得寒冷:“至少,在那之前,我以為我是他的同謀。但和他說了幾句,我就很快發現,他雖然的确掌握了重要的新發現,卻根本不打算告訴我。我只是他勞累的一天下來值得玩弄的消遣罷了。”

“然後你們起了争執,在推搡中萊昂被絆倒了?”

“我也覺得那時機巧合得不可思議。但事情就是那樣。他被用來爬上書架頂端的凳子絆倒,頭撞在桌角。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拿燭臺砸了他的後腦。”

羅伯茲在艾格尼絲身後發出一聲同情的嘆息。卻不知道他同情的是哪一方。

“真的是這樣嗎?”艾格尼絲卻反問。

加布麗爾困惑地眨眼,有些戒備地重申:“這就是事情的全貌。我沒有能補充的了。”

“那麽桌角的血跡,是你擦去的?”

“是。”

“燭臺上的血跡也是?”

“當然。”

艾格尼絲前進半步,直視加布麗爾的雙眼,否定黑發少女的自白:“不,燭臺上的血跡不是你擦去的。直到伊恩卿來到書房以前,它都根本沒有被擦去。”

加布麗爾現出動搖的神色,立刻辯解說:“我……我記錯了。我還以為我擦掉了,原來漏了。”

“那麽能否請你描述一下那個燭臺的外觀?”

“我……因為事出突然,我随手拿起來就用了,沒仔細看。我不記得了,反正……和我房間裏的這個差不多。”

希爾達仿佛看不下去,插口道:“您房裏的這些都是做成燭臺模樣的月石燈,并不需要點火,因此做得更輕巧纖細。書房裏的卻是貨真價實的燭臺,也沒那麽多花裏胡哨的裝飾。”

加布麗爾仿佛下一刻便會哭出來,蒼白着臉尖聲說:“我是否記得燭臺是什麽樣子根本不重要!萊昂是我殺的。他原本打算對您和理查動手。您只要知道這點就行了!”

“不,我想,這一點不言而喻了,”艾格尼絲回身,看向羅伯茲和首席神官,“用燭臺砸萊昂後腦的人不是加布麗爾。确切說,萊昂根本不是她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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