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VIII.

第047章 VIII.

又是一夜的巡邏結束, 伊恩走下城牆,與換班的夥伴打了個照面。

“早。”

“啊,早,早啊, 伊恩。”

面對他的問候, 同伴愣了愣才擠出不甚自然的笑容應答。幾句無害的玩笑和寒暄過後, 伊恩與他們道別。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 他感受到身後宛如被繩索吊起的氣氛倏地松快落下。原因在他的離去。

伊恩穿過中庭返回住處的途中, 同樣的事發生了好幾次:

旁人因他的出現側目,與他迎面碰上的人則小心翼翼,偏偏又要竭力表現得若無其事。沒有人提及菲利克斯的離去。但他的影子卻盤桓在每個對話無措停頓的空白中, 無處不在。

這氣氛令伊恩呼進的每一口空氣都帶着澀味。但他不能去追尋着糾纏他的苦澀心緒的源頭,那是一種蒙眼走到禁忌之地的邊界前的本能。如果再前進一步, 比生命更重要、更脆弱、也更堅硬的什麽東西就會分崩離析。

他們相信菲利克斯的說法, 認為伊恩是為了拖延時間才僞造了兇案現場。他們将伊恩視作菲利克斯的摯友。他們在顧慮伊恩的感受。

可“他們”究竟是誰?

他們不是當事人,只是從傳聞與事實中拼湊出喜愛的故事版本的觀衆。而這一次, 他們賦予伊恩的角色是“痛失摯友的孤獨騎士”。

伊恩對這種自我感動的矚目感到一陣不耐。

他不得不帶着鐐铐跳舞,念着合乎期待的臺詞扮演好“伊恩”。如果不那麽做, 他們就會察覺伊恩無害的皮囊之下,是個異質的離群者。但他配合演出的耐心總有極限。

因此, 少則兩年, 多則三年, 伊恩無法在同一個地方停留更久。

雖然被人問起時, 伊恩總會抱怨聖地生活艱難,但其實他異常适合那裏的生活。

無人引薦、跟随着一群與他類似的亡命之徒奔赴聖地, 伊恩跟随的第一個主君是位來自特裏托的子爵。伊恩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麽,只跟着所有人叫他紅靴子爵。顧名思義, 這位貴人總穿引人注目的紅靴子,還因此和帝國來的貴族幹了一場聲勢轟轟烈烈的罵仗--在帝國人眼裏,只有皇帝才有資格穿紅靴子。

紅靴子爵是個有趣的人。他追随自己的領主而來,和所有人一樣表現得信仰虔誠,将戰死盛贊為“殉道”。但某次,紅靴子爵和伊恩他們駐紮在要防守的水源東側,臨時起意調換至對面。那一晚,敵軍的灼熱龍息吞噬了水源東側的守軍。被慘叫和亮光驚醒的伊恩沉默地爬出帳篷,與坐在水邊的子爵無言地看着被黑煙肆意塗抹的天空。

“友軍需要增援……”有人從背後靠近,急切地提議。

紅靴子爵難得沒有挂着他那讨人喜歡的笑容,冷冷回道:“沒救了。”

次日,子爵又做出如下評論:

“謝天謝地,如果我們守在東面,可就看不到頭頂這該死的毒辣太陽了。”

只要放到自己身上,紅靴子爵對于殉道的熱情顯然就銳減。伊恩猜想,大多數人都和子爵一樣,只不過子爵赤誠得宛如孩童,将體面的桌布掀了起來,于是人們不得不面對難堪的事實:像模像樣地端坐在長桌前高談闊論的貴族們其實沒穿褲子。

在聖地,滑稽與嚴肅,生與死,都只是一線。

前一刻還在笑罵的戰友,下一刻便中箭從馬上跌下去。紅靴子爵也是這麽摔下馬的,但他運氣驚人,只傷了一條胳膊。他卻找到了借口,很快打點行裝帶着随他而來的殘餘部下離開聖地。

“小子,如果不是我養不起新人,我就帶你回去。可別随随便便就死了啊!”

這是紅靴子爵對伊恩的餞別語。

那年伊恩十九歲,雖然擁有精靈的祝福,依舊默默無聞,只得尋找下家。

他跟随不同身份、不同品階的領袖人物幾乎走遍聖地地圖上的每座城池。他當過著名騎士團的随從,也為雄心勃勃跨越平原與近海而來的大人物帶過路。只要侍奉的主君戰死、受傷離去、又或用盡積蓄負債累累地逃回故鄉,伊恩便一聳肩,只帶佩劍去尋找下一位願意收留他的貴人。

也許伊恩已經在此前的人生中透支了所有的厄運,他竟然奇跡般地活過了新兵最危險的頭幾年。

這是一道公認的門檻。在那之後,新人投來肅然起敬的注目,而不需要險死還生的教訓,伊恩也能本能地辨認出哪裏是散發着死亡香氣的陷阱,又在哪裏有一線生機。

但他也和所有活過最初幾年的人一樣,變得麻木。

他們究竟為何而戰?

并非為了信仰,更非為了榮耀。信仰并非劃分敵我的界線,為了共同的仇敵,信奉諾恩三女神的人可以與信奉翼神的“異教徒”攜手合作,諾恩教徒攻打諾恩教徒,翼神信徒圍剿翼神信徒。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只是為了活下去。

伊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在堅持什麽。他只是不想就此結束,讓自己成了一個笑話。

阿雷西亞的消息傳到聖地有時要花上整整一年。伊恩得到關于艾格尼絲的消息完全是個偶然。四年前,在一場慘烈的攻防戰後,從海對岸歸來的醫院騎士團帶來了救援物資,也捎來了最新的大小消息。

伊恩已經累計下了足夠的戰功和名聲,當時的主君派伊恩前去接待勞累一整天的醫院騎士們。聽說伊恩家鄉在科林西亞之後,其中一人随口說道:“啊對了,你們的公爵不久前續娶,新娘是荷爾施泰因人,海克瑟萊一族的女兒。”

“是海克瑟萊的小女兒嗎?”伊恩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那麽問。

小女兒奧莉薇亞不會離開白鷹城,要成婚也只會是男方入贅。嫁人的只可能是次女艾格尼絲。但他還是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抛出這個問題,等待永遠不會到來的肯定答案。

“好像不是,他們家的小女兒不是個魔法天才?嫁人的那個……好像叫安娜?不,艾格尼絲,對,就是這個名字。”

“是嗎?”伊恩微笑着飲盡杯中的酒,話題的潮湧已經朝別處漂,他順勢跟上去。

這一天早晚會到來。

如果他不曾去過白鷹堡,如果他不曾出生,如果他留在修道院,如果他在早年的疫病中死去,不論是哪一種可能,不論如何,艾格尼絲都會嫁給另一個男人。

因此,伊恩的反應異常平淡,那一晚甚至沒有做多餘的夢。

如果在艾格尼絲身上多耗費一個念頭,下一個被流矢擊中的倒黴鬼就可能是伊恩。他故意将艾格尼絲遺忘。或者說,假裝遺忘。

但這個消息從來不曾離開他的腦海。

伊恩繼續随波逐流,在聖地枯黃的荒原和綠洲間漂游。這與他被送到白鷹城之前的人生又有那麽一點相似。他沒有選擇出生,卻還是來到這個世界上。選擇看似很多,但到最後結果都相差無幾。也許這就是神明的惡作劇。

在修道院長大,伊恩對于家人的記憶被繁重的課業和勞作磨得日益稀薄。但他并不讨厭修道院的生活,除了學習的內容過于刻板重複,他沒什麽怨言--畢竟他還有溜進藏書室閱讀各種與教義相悖的書籍這一大樂趣。在修道院他有一群各自背負過去的朋友,将修道院長耍得團團轉是他們共同的愛好。

神殿的人生是一條坦蕩的平道,不需要伊恩自己做出選擇。他原本該在結束修道院的學徒生涯後直接進入神殿,成為一名受過正統教育的神官。

但橫行阿雷西亞的那場大疫病将所有人抛入了命運的漩渦。

伊恩的幾個哥哥染病死去,家人決定将他從修道院帶走。他将接受與長兄同樣的繼承人教育,區別在于長兄是正主,他只是備用。離開的前夜,他與修道院的夥伴們道別,裝作為能夠離開那裏歡欣鼓舞,獨自一人時卻終于忍不住捂着臉無聲哭泣。哪怕确然有因為玩心太重而三心二意的時刻,但他确實十年如一日地打掃修道院供奉三女神的神壇,稱不上不虔誠。

可薇兒丹蒂捉弄他,斯庫爾德對他的供奉視而不見。那也是自然,善變的斯庫爾德眼上蒙紗,凡人都是她随意擺弄的紡錘盡頭飄來蕩去的人偶。

于是伊恩離開修道院,重新成為伊恩·柯蒂斯,毫無障礙地融入家庭,親吻母親的手背,向父親行禮,向體弱的長兄适可而止地撒嬌,當個熟悉的陌生客人。

神明的惡作劇卻還沒有結束。

能夠完全治愈疫病的魔藥令伊恩地位尴尬:長兄不再有性命之憂,很快成婚,新娘有了身孕。柯蒂斯家雖然以古老的血脈驕傲,手頭卻并不寬裕,經歷疫病的打擊之後,産業更所剩無幾。雙親為剝奪了伊恩本該有的神殿生涯感到歉疚,因而無法像其他境遇相似的家庭一樣将幼子送走。

雙親任性但善良,伊恩無法真正苛責他們,卻也無法忍受繼續當他們沉重的包袱。他提出離開柯蒂斯家到別處接受騎士的教育。母親為他的善解人意過意不去,卻也确實為這個提案松了口氣。也許伊恩暗暗期望過,父母也許會斥責他的提案将他留下。

可是他們終究沒有。

那是伊恩第一次的自我放逐。

最後,伊恩被送到無子的舅父家中當做繼承人培養。舅父膝下的表妹迷戀上他,伊恩的惡劣脾性在那時已然初見端倪。他無法給出對方想要的回應,最後兩家因此鬧得非常不愉快。伊恩再次打包啓程,到更遠的父親族親家中寄居。

計劃有變、家庭紛争、又或是伊恩招致的事端,在終于輾轉抵達白鷹城前,伊恩已經是個寄居經驗豐富的問題兒童。這樣的事态是他有意為之。當個旅居的局外人更輕松,比起安穩地徹底融入、徹底被馴服,他選擇在那之前露出本貌被驅逐。

而逃離白鷹城,前往聖地。這是伊恩第二次違心的自我放逐。

他與柯蒂斯一家的聯系也徹底切斷。

與菲利克斯從提洛爾北上到布魯格斯之時,伊恩途經家人的封地和小堡壘。他們在城下駐足讓馬匹暫作休息,伊恩走時正值盛年的看門人已經成了老頭。他給了兩名騎士一袋酒,眯縫着眼睛看了伊恩很久:

“以前你是不是來過這裏?”

伊恩微笑,以毫無科林西亞口音的通行語回答:“沒有,這是我第一次到這一帶。”

他堅定地婉拒了看門人留宿的邀請,拒絕與城主見面,拉着菲利克斯繼續向布魯格斯進發。

永遠漂泊,永遠追逐,目标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某物。這樣的日子早已結束,在得知艾格尼絲消息的那一天後,伊恩便是一尾繞遠路的船,即便在湍流中打轉,也會被暗流牽引着往同一個地方走。只要一個機會,他就抛下在聖地到手的一切,登上開往過去的船。

他身後帶着暴風雨,艾格尼絲就是他要抵達的港。

伊恩再次想起那個寒冷春夜裏看到的艾格尼絲的窗戶。他不禁在布魯格斯中庭駐足,看向眼前微微熏黑的南塔樓。

出乎意料,塔頂的窗戶後有人影在緩慢走動。

--是艾格尼絲。

伊恩垂眸微笑了一下,調換方向往南塔中走。

既然艾格尼絲已經發現了書房中的那個秘密,謎面揭開的時刻也已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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