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小臂被兩股力量拉扯,寧雪滢不得不彎下腰身,素淨的臉蛋隐現痛苦之色,也清晰感受到來自衛九的無情。
他與衛湛真真切切是不同的。
見狀,容不得權衡利弊,青岑快速擰動旋鈕。
一道摩擦聲起,牆體慢慢向上升起。
青岑磨牙道:“門已開啓,小伯爺放手!”
裏間的男子驀地松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外間的兩人因着慣性向後退去。
青岑站定,扶住寧雪滢的肩。
“密室”內外的燭火漸漸交融,映得珠簾熠熠發光。随着泥牆一點點升高,衛九半隐在珠簾中。
錦衣玉簪,白璧無暇,透着世家公子的傲雪淩霜之感,但仔細看會發現,那雙鳳眼含笑。
簇簇粲花中,屬夾竹桃最為妖冶。
衛九有着夾竹桃的豔逸瑰麗。
電光石火間,兩道高大的身影極速靠近,在潔淨素雅的書房外間大打出手。
寧雪滢躲到一側,眼看着青岑擡腿劈下,被衛九躲開。
幾個回合下,桌椅擺件歪倒橫斜,狼藉一片。
門外傳來護院急切的叩門聲,“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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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雪滢背靠房門,側頭道:“無事,都退下。”
“大奶奶?”
“退下。”
她要替衛湛保守這個秘密,即便生理性排斥衛九。
門外腳步聲遠去,寧雪滢轉眸間,心口一跳。
一身白衣的衛九不知何時手中多出一把折扇,虛晃一招,在青岑向後退去時,腳踩繡墩翻轉而起,如白練騰空,穩穩落在青岑身後,以扇骨側擊在青岑側額,僅一下,令青年臉皮輕抖,目光發顫,轟然倒地。
寧雪滢跑過去,想要扶起青岑,卻被衛九拽住手臂。
男人一手緊攥女子手腕,另一只手以扇骨執起女子下巴,仔細打量後冷笑道:“跟在衛湛身邊随時都有危險,不和離等什麽?”
寧雪滢站立不直,用力擰動腕子,憋紅一張芙蓉面,“那小伯爺倒是告訴我,究竟有何種危險?我也好趨利避害,趁早離開。”
沒想到會被反将一棋,衛九菱唇微勾,附身湊近女子的臉,目光皎皎純良,神色溫柔,可說出的話非但不中聽,還疏離譏诮,“你是我什麽人?憑什麽告訴你?”
腕部被攥得愈發的緊,寧雪滢掙不開,不得已,直視起男子清澄的眸,“你永遠不會是我什麽人,我的夫婿是衛湛。”
不痛不癢的一句話快要令衛九發笑,壓根沒覺得這句話會對他今後造成任何殺傷力。
他語氣輕柔的像是在與情人呢喃,可手上毫不留情,斜劈在寧雪滢的側頸,淡漠地看着人暈厥過去。
書房後窗被拉開,寒風嗖嗖灌入,吹起衛九身上的白袍,像是想到什麽,他扛着寧雪滢走進雲屏內,換了一身藤紫色外衫,系黑色鑲玉腰封,又取出放在木匣裏的銀戒戴在了右手食指上。
倒在桌腳的青岑動了動眼睫,卻是怎麽也動彈不得,混沌中,恍惚瞧見小伯爺将大奶奶扛出後窗。
“不......可......”
書房外,護院們都以為,方才的一陣哐當響,是小夫妻鬧了矛盾在砸東西,否則大奶奶怎不喊他們進去救場?
秋荷推開拉她的青橘,急赤白臉地跑過去,使勁兒拍門,“姑爺對小姐做了什麽?枉費小姐事事為您着想!”
屋子裏一片寂靜,沒有回音。
風蕭蕭,吹散莽茫夜霧,漏盡更闌,鴉默雀靜。
城外河邊的馬廄內,停靠着不少拉車的馬匹。車夫們守在城門口,日夜輪換着招攬生意。
縱馬停靠在馬廄前,身披鴉青色裘氅的衛九看向一名湊過來的車夫,“去金陵,接嗎?”
那可是長途跋涉的大生意!
車夫點頭搗蒜,滿眼堆笑地撚了撚手指,“三十兩。”
他刻意要高了價錢,留給行客砍價的餘地。
哪知,那人抛出一枚金錠子,雲淡風輕道:“不必找零。将這女子送去金陵寧氏府邸。”
車夫下意識接住,颠在手裏,沉甸甸的足有十兩。
一雙眼瞪成銅錢狀,車夫使勁兒咬了一口金錠子,立即喜上眉梢。
貨真價實!
還有這好事兒?
“诶呦呦,爺放心,小的一定将這位姑娘安全送達!”
衛九抱着懷裏軟乎乎的女子跨下馬,大步走向馬廄,“哪輛車?”
車夫點頭哈腰地為其引路,嘴角快咧到耳根了,“最裏面那輛。地下濕滑,爺慢點走。”
馬廄外的青骢馬發出“噗嗤”一聲鼻音,噠噠噠地跟了進去,晃着腦袋去拱衛九的手臂。
車夫不由贊道:“這馬兒通人性啊。”
富貴人家養出的馬匹,連毛發都是油亮順滑的。
衛九避開青骢馬的觸碰,“出去等着。”
青骢馬又“噗嗤”一聲,伸長脖子拱起他懷裏的女子。
衛九沒理,徑自将寧雪滢塞進車廂,正要牽起青骢馬離開,卻突然被人拽住一角氅衣。
剛剛蘇醒的寧雪滢費力爬起來,緊緊拉着男人的衣角,“你為何要......針對我?”
雪白的小手因使力泛起細細的青筋,輕顫着、倔強着不肯松開。她不懂,不懂衛九為何對她懷有敵意。
還挺難纏的呢。
衛九謾笑,淡淡看向賊眉鼠眼的車夫,“愣着做什麽?拴車啓程。”
“诶,好嘞!”
可不能讓到手的金子飛了。
車夫飛快捯饬起車具。
衛九擡起長腿跨上馬車,連同拽着他的女子一并帶進車廂。
車內昏暗,衛九拿出火折子點起懸挂的風燈,燃亮視野。
火光中的紫衣男子,更顯慵懶鬼魅。
意識到不妙,漸漸恢複清醒的寧雪滢松開手,作勢要逃,被衛九長臂一攬,勾了回去。
後腦勺磕在男子敞開的膝頭,寧雪滢吃痛,奮力掙紮起來。
衛九坐在長椅上,單臂提起寧雪滢按坐在自己身側,似笑非笑道:“這麽倔強,送你一程好了。”
寧雪滢扭動肩頭,卻是力氣相差懸殊,徒勞無功,“為何針對我?”
重生這種詭谲的事,怎能随意與人說起?何況是對身側的女子。
前世,她與沈懿行合謀,獻給衛湛一出美人計,害衛湛陷入埋伏,被九把刀劍穿膛,其中一把正中心口。這筆賬,衛湛竟能不與她計較。
當真是色令智昏。
衛九轉動起食指銀戒,感受着車輪碾過碎石的晃動。
風沙襲面,車夫揚起馬鞭,驅馬駛向金陵的方向。
一匹青骢馬跑在後頭,迎風揚起光亮的鬃毛。
被折騰許久,寧雪滢又冷又餓,失了體力,她靠在車壁上環抱住自己,思考着脫身的法子。
長途跋涉,一個賊眉鼠眼、見錢眼開的車夫哪裏靠得住!
說不定會在途中将她販賣。
在衛九離開前,她必須脫身。
“小伯爺送我回金陵,總要尋個信得過的車夫吧。”
聽出她的服軟和妥協,衛九打開自己的水囊灌了一口,閑涼道:“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意思是,根本不在乎她接下來的境遇有無危險。
寧雪滢也是在這一刻發覺自己挺堅韌的,明明面對的是自己丈夫的臉,卻能将他與丈夫割裂開對待,不被他的惡行影響到自己對衛湛的态度。
“我餓了。”
路上有些颠簸,衛九閉上眼,“自己想辦法。”
抵達金陵城前,別說飯來張口是不可能的,就是遇見危險,都要靠她自己擺平。
寧雪滢挑開簾子,“師傅,有吃食嗎?”
車夫扭頭,剛要作答,卻在看清女子容貌時,頓了又頓,艱難地移開視線,“椅子下面有幹糧,娘子自便。”
寧雪滢沒客氣,彎腰拉出椅子下面的箱籠,埋頭翻找起來。
箱籠裏雜亂堆放着大包小包,不僅有油紙包裹的窩頭、烙餅、饅頭,還有換洗的衣物,以及不知名的藥包。
寧雪滢沒有窺探他人秘事的癖好,但事關自身安危,不得不防。
拆開藥包,裏面的紅簽兒黑字格外顯眼。
草木灰。
草木灰可做肥料,但為何會出現在車夫的行囊裏?
好在前不久與秋荷一同研習過醫書和藥草,寧雪滢沉下心來,細細揉搓嗅聞,努力辨認,忽然猜到什麽。
這不是草木灰,而是掩人耳目下的軟筋散......
不知車夫為何會備下軟筋散,或許為了中途遇匪自保所用,也或許,殺人越貨,殘害行客。
寧雪滢無從探知,卻生出一計。
觑了一眼閉眼假寐的男子,她暗暗将軟筋散沾在兩個窩頭上,遞出其中一個,“師傅吃一個吧。”
最難抗拒美人恩,尤其是靡顏膩理的美人。車夫還沉浸在那一眼的驚豔中,二話沒說接過窩頭啃食起來。
“娘子也快些食用吧,別客氣,想吃幾個都可以。”
忍着對方貪婪的視線,寧雪滢垂目,羞答答地撩下簾子,“多謝。”
随之聽得一聲輕嗤。
閉目的衛九輕勾唇角,毫不避諱地流露出諷刺。
寧雪滢沒在意,拿起另一個遞到他嘴邊,“小伯爺也吃一個吧。”
衛九以折扇擋開,很是嫌棄,拒絕的動作倒是輕柔。
寧雪滢放下窩頭,拿起另一個小口吃起來,她默默掐算着車夫昏迷的時長,又将百轉的心思全都用在了對付衛九上。
只要迷暈衛九,她就可以騎馬返回皇城。
身為大将軍的女兒,即便不會功夫,也自小接觸過騎乘,縱馬返回不在話下。
可衛九在食物上極為挑剔,如何能哄騙他吃下?
夤夜漫漫,曉色未至。
衛九挑簾,遙遙可望矗聳山巒。
風沙散,前緣盡。
看在衛湛和寧嵩的面子上,他沒打算要這女子性命。
仁至義盡。
他慢慢撕扯起昂貴的衣擺,緞面的撕扯聲鑽入寧雪滢的耳中。
“你要做什麽?”
衛九沒有回答,将一條條緞子依次打結,最後捏住兩端用力扥了扥。
結實的程度,足夠綁縛住她,以免她中途跳下車亂跑。
見狀,寧雪滢丢開手裏的窩頭,急急起身,再次被男人摟住腰肢拽了回來。
身體不受控制地倒在車底,她奮力蹬踹,毫無章法地捶打着上方的人。
推搡間,亂了發絲,皺了衣裙。
車箱內的風燈來回搖晃,倏然,簾子外傳來“哐當”一聲響。
寧雪滢猜到,是車夫昏倒滾下了馬車。
在被緞子勒住雙腕的一瞬,寧雪滢突然攬住男子的肩,借力坐起身。
身段如蔓藤柔韌纏繞,她拼盡勇氣,歪頭堵住了衛九的唇。
發狠地咬破那兩片淡色薄涼的唇瓣,嘗到血鏽的味道。
被一股清甜侵入,衛九緊鎖眉宇,快速将人推開,直起身擦了擦唇上的濕潤和鮮血,厭惡之情溢于言表。
兩廂厭惡如煙火錦簇,一同炸開在夜色中。
寧雪滢撲向長椅,急不可待地打開水囊猛灌了幾口,随即将水囊撇出窗外,趔趄着倒在長椅上,滿腹仇意地睨着男子。
衛九用手背反複擦拭着薄唇,鳳眸快要蹿出火苗子,半是愠怒半是不解地問:“你剛剛......親了我?”
寧雪滢扭頭不理,她哪裏是親?
是咬才對!
忍着上湧的情緒,衛九挑開簾子看向空蕩蕩的車廊,意識到不妙。
輕敵了。
暗罵的工夫,他的四肢開始無力,頭重腳輕。
這丫頭将迷藥塗抹在了唇上!
水......
颀長的身形微晃,他扶着車框轉過身,陰恻恻地盯着縮在角落的女子,沒等伸手去捉,整個人向前栽去,“咣當”倒在車底。
寧雪滢慢慢站起身,若非顧及着這是衛湛的身體,她非要狠狠鞭撻他的肉身了。
夜色濃郁,一抹倩影輕巧躍過倒地的男子,鑽出車廂,按着往日騎乘的經驗,坐在車廊上拉緊缰繩,“籲——”
拉車的馬匹緩緩停了下來,她跳下車,提裙跑向後方。
粉白間裙迎風翻飛,她奔向後方的青骢馬,“乘風,帶我回城。”
青骢馬有些遲鈍。
寧雪滢撫摸起它長長的脖子,飛快跨上馬鞍,拉轉缰繩,“你的主人會自己回去的。”
說罷,一夾馬腹,縱馬馳騁在無邊夜色中,甩掉了停下的馬車以及暈倒在路邊的馬夫。
夜瀾深深,衣衫染濕霧,健壯的馬匹馱着嬌小的人兒奔向皇城。
馬蹄铮铮。
月落參橫,倒在車裏的男子漸漸恢複了氣力,反撐雙手坐起身,望向卷簾的車門,入目一片漆黑,繁星點點。
還真是小看了她。
難怪能在前世,騙走衛湛的心。
而此時,倒在路邊的車夫一瘸一拐地走來,剛接近車門就被裏面的人踹倒在地。
衛九一揚馬鞭,驅馬駕車調轉方向,原路返回。
空廓郊野,冰霜如絮,他駕着泛舊的馬車,于晨曦天明回到城中。
路過一家燒餅攤,他下了馬車,随意勾出一把木椅落座,點了兩個燒餅,一碗清粥。
攤主加贈了一碟小菜,“客官,攏共三文錢。”
衛九拿起筷子,指了指馬車,“拿那個抵了。”
攤主睜圓眼,“您确定?”
“嗯。”
攤主只覺這個衣冠楚楚的玉面公子腦子不大好,但還是美滋滋牽過馬車,安置在了雨棚裏。
這時,有一老一少兩個衙役結伴走來,坐在衛九的斜後方。
看樣子,是這家的常客。
年輕的衙役一拍桌子,“攤主,六個燒餅、兩碗羊湯,外加兩斤醬牛肉。”
剛得了便宜的攤主苦兮兮地上前搓了搓手,“兩位官爺,今兒沒有醬牛肉,能否換成其他的小菜?小人新腌的酸黃瓜特別入味。”
年輕的衙役哼笑了聲,當面戳穿道:“窮酸相!又不是不給你飯錢,計較什麽?”
被一再賒賬,攤主欲哭無淚。
老衙役不耐煩地擺擺手,“算了算了,早飯而已,清淡些無妨。”
當飯菜被端上桌,餘氣未消的年輕衙役忿忿道:“明兒一早還要送增援大同鎮的禁軍啓程,不連吃幾頓好的,哪有體力?”
“行了,晌午帶你下館子去。”老衙役夾起一片酸黃瓜送進口中,“不過大同鎮總兵此番鎮壓匪患不力,屬實說不過去。”
“此話怎講?”
“區區山匪,不僅沒有鎮壓住,還要求朝廷增援,你不覺得有貓膩嗎?說不定是大同鎮的總兵寧嵩與盜匪串通一氣,誘騙朝廷的糧饷。一個草莽出身的武将,能有何信用?”
“老兄說的是,前不久,他的女兒還錯嫁進了永熹伯府。要我看,就是偷梁換柱,哪有那麽多陰差陽錯啊!世家重臉面,沒有退婚,讓寧家得逞了。”
兩人露出鄙夷,等用完飯離開,桌面空空,半個銅錢都沒有。
攤主哀哀戚戚地收拾着碗筷,不敢有怨言,等轉過身時,斜前方的食客也離開了。
俄爾,一條巷子裏傳來痛苦的哀嚎。
等紫衣男子挽着裘衣站定,巷中赫然多出兩個滿臉是血的衙役。
衛九腳踩老衙役的面門,眸光幽邃,“寧嵩那樣的忠臣,都能被你們造謠,真可氣呢。”
滿地找牙的年輕衙役厲聲問道:“你是何人?”
“你爺爺。”衛九走過去,一把扣住年輕衙役的頭頂,不知使了多大的力,令那人面部扭曲,眼珠外凸。
老衙役連連告饒,賠起不是。
衛九松開手,用年輕衙役腰間的錢袋甩了甩他的臉,“還賒賬嗎?”
“不、不敢了......”
當攤主捧起燙手山芋一般的錢袋,結結巴巴道:“這、這......”
衛湛擦拭着手指,波瀾不驚道:“他們以後不會來了。”
說罷,挽着裘衣離開,身姿嵌入朝霞中,疏隽如畫。
回到伯府已是辰時,甫一進門就被姜管家請去了朱闕苑的堂客。
衛伯爺一早去了國子監,其餘子嗣均被鄧氏攆走,此時客堂內只有婆媳兩人。
寧雪滢裹着厚厚的毯子被婆母鄧氏摟在懷裏,柔柔弱弱小鳥依人,與在馬車上奮力拼搏的樣子截然不同。
戲,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