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将裘衣遞給姜管家,衛九撩袍坐在下首,拿起不知何時泡好的蓋碗,掀開蓋子刮了刮茶面,“母親有何指示?”

疏懶之态雖與衛湛不大相同,但足以瞞過知情者之外的所有人。

不滿于兒子的态度,鄧氏怪嗔道:“你不打算解釋一下,為何将雪滢帶去城外?”

“郊外怡情罷了。”聞到一股姜味自茶面飄出,衛九瞥了一眼寧雪滢,不動聲色地放下蓋碗,“滢兒怎還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明明說想看日出,在野外對為夫又抱又親,以示欣喜,這會兒怎就跑到母親這裏來告狀了?就因為為夫不給你親?”

一連兩問,語氣縱容寵溺,溫和又不失調侃,加上嘴上血痂未愈,說得跟真的似的。

聞言,婆媳對視一眼,一個面露疑惑,一個滿臉尴尬。

寧雪滢捏緊毯子,才将将忍住他的颠倒是非。

鄧氏将寧雪滢按在懷裏,輕輕拍拂給予安慰,又接着質問起兒子,“夜裏的打鬥是怎麽回事?青岑怎會暈倒在你書房裏?”

夜裏收到消息帶人趕到玉照苑看到書房內的場景時,鄧氏都要以為府中遭了匪。

兒子兒媳不在府中,青岑暈厥不醒,以致府中上下仍然一頭霧水。

衛湛不鹹不淡地回道:“青岑練功真氣上竄,意識混亂,發癫之下砸了書房,母親若是不信,大可傳他過來問話。”

寧雪滢快要被氣笑,這人仗着衛湛的身份,信口雌黃、撒詐搗虛,怎奈青岑和自己無法說出實情,只能任他編排。

鄧氏低頭看向兒媳,“是這樣嗎?”

寧雪滢深知此事不宜鬧大,強忍對某人的不滿,只當是為了衛湛,悶聲點點頭。

為了不厚此薄彼,鄧氏放緩語氣,朝對面招招手,“吾兒過來,讓娘看看傷勢。”

Advertisement

母親不提,衛九都快忘記嘴上的咬傷。

他從容起身走到婆媳面前,由着母親打量。

诶呀,咬得真挺狠啊。

鄧氏難以理解小夫妻的情趣,無奈地捏捏眉,“老姜,取藥箱來。”

為了讓小夫妻盡快消除隔閡,鄧氏從藥箱中取出一瓶止血化瘀的藥膏塞進兒媳手中,“咬人不對,但念在雪滢是初犯,為娘不予計較,這便命你親自給夫君上藥。”

衛九攏袖,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等着被伺候。

婆母的顏面不能拂,寧雪滢強忍情緒接過藥膏,擠出黃豆粒的大小,打算用指腹為他塗抹,“郎君低一些。”

聽着女子溫柔似水的語氣,衛九懶懶附身,緊凝着她的素臉。

未施粉黛的白淨臉蛋上,一雙秋水眸子水泠泠的我見猶憐,怎奈是個黑心肝的。

他收起怪異的感覺,感受到女子軟軟的指腹觸碰在下唇上。

寧雪滢認真地塗抹着,還刻意在傷口處多停留了會兒,用細細的指尖使勁兒刮磨,引得絲絲疼痛。

“這裏要多上一些藥才好。”

寧雪滢又擠出一點兒藥膏,附加在傷口處,以相同的手法施以報複。

小小心機,毫不掩飾。

衛九面露深意,露出笑來,“多謝滢兒。”

虛與委蛇的,瞞過了近在咫尺的鄧氏。

寧雪滢收手入袖,看似面不改色。

将小夫妻的調.情盡收眼底,鄧氏有種被灌蜂蜜的錯覺,齁甜齁甜的。她扶住額,快要維持不住主母的威嚴,紅着臉怪嗔道:“你二人一夜沒休息,快回房去吧!”

“孩兒告退。”

“兒媳告退。”

幾乎同時開口的兩人對視一眼,一左一右移開視線。

從客堂出來,寧雪滢放慢步調,故意落在後頭,不願再與前面的男子有任何瓜葛。

幸好每月只有三日需要應付這個人,還能勉強維系耐性,否則,她怕是真的要與衛湛和離了。

不知是不是走得太慢,再擡眸時,面前的長廊中空無一人,只有風透過漏花窗吹入幾片枯葉。

然而當她路過半廊的月門時,卻被一股力道拽進隔壁的花園。

花園栽滿朱砂、玉碟、綠萼,是賞梅的好地方,還沒到梅花怒放的時節,花園略顯清冷,僅以盆栽的蟹爪蘭點綴園景。

寧雪滢被衛九捂住嘴按在月門一側的牆角,不停踢踹,一條腿被男人勾住擡高。

單腳着地,寧雪滢羞赧難忍,含糊不清道:“作何動手動腳的?”

像偷.歡一樣。

衛九松開她的嘴,卻未松開勾在她腿彎的手,“破曉前的賬,怎麽算?”

看得出,此人睚眦必較。

寧雪滢在心裏腹诽一句,不解恨又含怨地瞪着他,可上挑的眼尾總有一種如絲媚态,甚有風情。

“我是衛湛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永熹伯府的長媳,豈是你說休棄就能休棄的?”她豎起隐形的刺兒,學着他的樣子譏诮反擊,“按着日子算,閣下這具身體,衛湛是主,你是副,想要越過衛湛做決定,先看看自己能不能熬過今日子時。”

溫柔的人一旦被激怒,可不像軟弱之輩那麽好欺負。寧雪滢韌性十足,越挫越勇。

“你想算賬,去找衛湛,若他同意和離,我不會攀着你們伯府的高枝兒不放。但衛湛若中意我,不願和離,那便由我掌握主動權。”

聽着女子滔滔不絕的說辭,衛九非但沒有惱意,還饒有興致起來。

他一向不喜歡無棱角的人,反而喜歡與又剛又烈的人打交道。

對手亦然。

一反常态,他溫和問道:“給我上藥時,可戳疼了手指?”

“嗯?”顯然沒懂他的意思,寧雪滢下意識蜷起指尖,戒備地盯着那雙脈脈鳳眸,像是在質問他又想耍什麽花樣。

衛九松開她的腿彎,抓起她藏起的右手,細細打量,溫柔細致的似換了個芯。

連衛湛都沒這般“溫柔”過。

寧雪滢頭皮發麻,摸不清他的心思,卻又不想大聲呼叫引旁人前來,直到指尖被重重咬住,才知他溫情背後的真實面目。

眉心泛起淺淺的褶,她用力向回抽手。

指尖被咬出清晰的牙印,十指連心的痛傳遞到心房,她想也不想,擡手掴在男人臉上,動作快而精準。

被打偏臉,衛九卻笑了,扯下她腰間的絹帕,不緊不慢地包裹起她的指尖,“這就急了?以牙還牙罷了,再有下次試試。”

說罷松開手,越過她離開。

寧雪滢立即丢掉絹帕。

絹帕飄落,蓋住鞋面。

她擡腳踢開,捏住指腹擠出血珠,疲憊地沿着牆壁滑坐在地。不知自己能堅持多久,但與衛湛還有一點兒感情的前提下,倒也不會輕易再提和離。

若真有一日,衛湛負她,她大可輕松離開,不帶半分猶豫。

戶部尚書府。

為兒子檢查完行囊,葛氏墊腳抱了下兒子。

轉眼十九年,最淘氣的臭小子已長成壯實魁梧的青年了。

從沒與三子分別過的葛氏紅了眼眶,“行囊裏裝滿了藥,病了要及時服用。照顧好自個兒,平安歸來。”

不比母親的多愁善感,季懿行大咧咧地“嗯”了聲,看似不經意,卻還是被這份關切暖了心窩。

一旁的季朗坤別扭地使勁兒拍拍兒子的手臂,“軍令如山,不可意氣用事。到了那邊駐紮後,若是有機會,記得勤寄書信,別讓你娘擔憂。”

不願抒情,年過四旬的中年男子吸吸鼻子,“臭小子,也別給老子丢臉。”

怕被別人笑話,季朗坤暗自擦擦眼角。

“知道了。”季懿行揉揉被父親拍疼的手臂,臉薄地轉過身朝屋裏走去,“孩兒還要收拾些随身的細軟,先回書房了。”

等進了書房,季懿行走到書架前,拉開抽屜想将與寧雪滢的往來書信帶在身上。

這些書信,他看得比任何細軟都要珍貴。

然而,木匣空空,已不見了一張張箋劄。

沖出房門的一瞬,他站在庭院中,天旋地轉。

箋劄怎會不翼而飛?

莫不是讓父親派人“偷”走了?

就為了斬斷他對寧雪滢的念想,安安心心與那悍婦過日子?

望着仆人們投來的關切目光,他向後退去,一步、兩步、三步......直到腳跟抵在石階上。

明早即将啓程,父親那句“意氣用事”盤桓在腦海。

此時不是鬥氣的時候。

且等回來再說。

再說。

他呆愣地坐在石階上,任憑仆人們噓寒問暖也沒有任何回應。

站在游廊對面的杜絮望向這邊,不确定季懿行為何愣坐在那裏,但隐約有些猜測。

阿枳走過來,手裏端着葛氏讓人送來的大補湯,“少夫人,主母希望您今晚主動些。”

杜絮一陣惡寒,擺擺手讓她退下。

作為跟在少夫人身邊的大丫鬟,阿枳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遂苦口婆心地勸道:“三少爺一去少說也要一個冬日,少夫人若是能在今夜懷上,等到三少爺回來,說不定就能與您冰釋前嫌,永結同心了。”

“我要讨好他做什麽?”

“啊?”

阿枳被問傻了。

杜絮一笑,“小丫頭,你該明白一個道理,男人的心,不是一個孩子就能套牢的。再者,女子也不該為了讨好丈夫委屈自己。”

“奴婢不懂。”

“你那麽機靈,怎會不懂?”杜絮繞開她走向長廊一頭,戳破了阿枳佯裝的糊塗,“是身不由己,不敢想吧。”

入夜,季懿行行屍走肉般由侍女褪去衣袍,換上一襲雪青色緞紋寝衣。

他鐘愛明豔色彩的衣衫,可自從娶錯妻,穿什麽都覺得灰頭土臉。

侍女為他系好腰帶,指尖刻意劃過他的腰腹,深知三少爺在房中沒有得到慰藉。

季懿行深深睨她一眼,似警告,也似譏诮,但總歸沒有訓斥,甚至帶了點縱容的意思。

侍女受寵若驚,一頭紮進他懷裏,“奴婢願意為少爺......啊三少夫人......”

不知何時,杜絮已靠在了半敞的房門前,啃了一口手裏的果子。

沒想到被抓個正着,侍女趕忙跪地。

季懿行毫無愧疚,越過侍女,面無表情地走向裏間,打從杜絮在門邊露出衣角,他就注意到了。

盯着青年的背影,杜絮聳肩,“阿枳,将人帶下去,送到前院充當燒火丫鬟。”

從一等大丫鬟變成幹雜貨的,侍女驚慌失措,半跪着爬向杜絮,“三少夫人開恩,奴婢不敢了!”

杜絮避開她的手,沒有半點憐香惜玉,還笑着對阿枳道:“傳下去,這侍女懷了你家三少爺的種,被我打掉了。”

阿枳:“......”

有點難辦。

季懿行沉着臉折返回來,沒等發作,就被杜絮搶先一步,施施然離開,留下一抹豔麗背影,氣得他夠嗆。

另一邊,相安無事了一個白日的寧雪滢與衛九被衛伯爺請去了朱闕苑。

“明早增援大同鎮鎮匪的将士即将啓程,按理說,深閨婦人不必到場,但身為大同鎮總兵的女兒,為父覺着,你該為将士們送行。”

早有此意,寧雪滢當仁不讓,“多謝爹爹成全。”

聞言,衛伯爺會心一笑。

衛九站在一旁,轉動着食指的銀戒,若有所思,忽然提了提唇,有種看好戲的意味兒。

寧雪滢沒有理會他,也不在意他的看法,若是連這點氣魄都無,還哪裏配做寧嵩的女兒。

想起鮮衣怒馬的父親,寧雪滢堅定了送行禁軍的決心,繞過衛九徑自離開。

**

青岑的傷勢不算重,但也要卧床靜休,任憑妹妹青橘怎麽詢問,都默不作聲。

探望過青岑回到玉照苑,寧雪滢獨自漫步在闌珊月下。

今夜風柔,雲濃霧稠,屋外并不寒冷,寧雪滢坐在院角的木秋千上消磨着時辰。

距離子夜還有一個時辰,她不想回到房中,距離某人一牆之隔。

倏然,稀薄夜霧中傳來笛聲,悠揚盈耳。

寧雪滢剛要沉下心來欣賞,卻見庭院的老樹上坐着個人,手持竹笛,倚靠在樹杈上。

敢在玉照苑肆意吹奏之人,除了那人還會有誰?

寧雪滢冷然起身走向正房,留下微搖的秋千。

笛聲未止,綿長婉轉,沒有因少了聆聽者而減損半分音色。

比起寧雪滢,衛九更不願呆在屋裏,只因被關久了,悶得慌。可子夜将近,也懶得再去別處。

他不喜被困一隅,也不喜置身熱鬧之中,看似恣睢不羁的人,唯獨喜歡與星榆、月波為伴。

笛聲止時,有一個小丫頭低頭走路撞到樹上,疼得使勁兒揉了揉腦門。

衛九斜睨一眼,認出她是寧雪滢身邊的侍女秋荷,“不看路?”

秋荷趕忙福福身子,怯生生地向後退去,“奴婢打擾到姑爺了,這便退下。”

沒得到首肯,她站着沒動,尴尬地翹起腳趾。

醜時那會兒為了自家小姐敢于拍門質問的小胖丫頭,此刻的反差令衛九感到好笑,“手裏拿的什麽?”

秋荷手一背,“書信。”

“講明白。”

秋荷支支吾吾半天,恐世子爺會不耐煩,只好如實交代。

她在陪嫁來京前,在寧府有一交情不錯的小姐妹,是主母田氏身邊的大丫鬟,後來鬧掰了,起因是那女子時常在田氏面前搬弄她的是非。

待她離府後,那女子不改惡習,時常嚼舌根,被田氏打發出府,如今走投無路,想要來投奔她。

秋荷讪讪道:“奴婢嘴笨,不知該如何回信拒絕,才能既簡明又霸氣,還能狠狠打她的臉。”

聽罷,衛九轉了轉竹笛,斜插在背後的腰封上,伸手向下,“信拿來。”

換作衛湛,定然不會管這等閑事。

透過微啓的窗縫,寧雪滢默默觀察着那個伸手拿信的男子,不知他在給秋荷支什麽損招。

等秋荷蹦蹦跳跳地走進房中,她合上窗棂,一本正經地咳了聲,詢問起緣由。

“別來,無恙......?”

“是啊,姑爺是這麽教奴婢回的。”

秋荷拿出書信,攤開在寧雪滢面前。

信箋數十頁,寧雪滢沒耐心看完,單挑了第一頁的第一段。

“久不通函,至以為念。秋荷,別來無恙。”

後面的內容不用看,都能猜到大概寫了什麽。

攀交情賣慘的成分居多。

難怪衛九會以“別來,無恙”來回複,的确簡明扼要又不失霸氣。

還真是損得很。

将書信還給秋荷,寧雪滢以默認的方式給予肯定。

“別為不值得的人耿耿于懷了。”

“奴婢明白。”

“去備水吧,我想沐浴。”

秋荷收起信退了出去,很快提着冒熱氣的水桶走進來。

水汽袅袅環繞中,寧雪滢坐在浴桶裏閉目凝氣,想起今日種種,又記了衛九一筆賬,若是可以,真想替衛湛徹底剔除掉這重惡靈。

站在落地銅鏡前塗抹過桃花膏,她裹着白色布巾走出湢浴,本打算喚秋荷和青橘進來收拾,卻發現蘭堂的房門被人推開。一道身影走進來,攜帶沁涼北風,惹得她打起哆嗦,可下一瞬,她就丢出手裏的瓷瓶,砸向肩頭落雪的男子。

“出去!”

衛九側身躲開,眼睜睜看着瓷瓶砸在門扉上,落地碎裂。裏面裝着白色的膏體,飄散花香。

擡眸間,妍姿豔質的女子映入眼簾,削背、雪肌,清瘦又豐腴,清瘦的是體态,豐腴的是被布巾遮住的兩處。

衛九一怔,全然沒想到一進屋會撞到這副場景。外面飄雪,他本想回書房小憩,睡到衛湛醒來,卻發現書房少了一味沉香,這才來正房查看有無富餘。

不自在僅僅在俊面上一閃而過,他轉而輕嗤,大步走向西卧。

被他的無禮氣到渾身發抖,寧雪滢環住自己走向東卧,快速更換好衣裙。

婀娜的身姿映在了紙糊的直棂隔扇上。

衛九拿着一盒香料出來時,無意瞥過,別扭地避開視線,剛要離開,卻被叫住。

拉開隔扇,寧雪滢板着一張浴後粉潤的俏臉走出來,“下次記得叩門,這是修養。”

衛九側頭,高挑的身量在燈火下完全籠罩住了身側的人兒,“鵲要回巢,還要先過問鸠的意思?”

愠氣轉化為拌嘴的動力,寧雪滢上下打量他,“鸠占鵲巢的一直是你。”

兩人針對的顯然不同。

聽出她的暗諷,衛九眸光一凜,不怒反笑,隐現一絲佻達,慢悠悠地朝她走去。

壓迫感襲來,寧雪滢慢慢後退,眼含戒備,直到身體抵在蘭堂的圓桌上。

放下香料盒子,衛九單手撐在桌邊,附身逼近,“我和衛湛共存,接受不了,大可和離,不必勉強。”

離得近了,他能清晰聞到女子身上的桃花香。

桃花香和鵝梨香纏絡,混合出了獨特的味道,甚是清新好聞。

而寧雪滢,清晰看到他唇上結痂的傷痕,是她咬出的傷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