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雪落庭砌,淅淅索索個不停,風勢也随之漸大,隔扇撼燭,使明火突突跳動,映在男子漆黑的眸中。
衛九直起身,拉開距離,撩袍落座,手執側把祥雲壺,想要為自己斟茶,卻發現壺中空空,無茶可飲,“或許轉換身份會活得更惬意。”
壓迫感驟然撤去,寧雪滢松弛了些,但仍懷有警惕心。
聽他好商好量的語氣,有種正在與老謀深算的賈商談生意的錯覺。
“轉換身份?”
“嗯。”衛九一面應答,一面從西卧取出茶罐和小泥爐,添炭燒水,似要心平氣和地好言相勸。
可謂軟硬兼施。
“衛氏在金陵城有上百間商鋪,你若願意和離......”點燃一碟盤香放入如意流雲銅爐中,他不疾不徐道,“那些鋪子全歸你,日後,寧氏會成為金陵城的首富。”
沸水洗過小種紅茶,衛九将第二泡茶湯推向對面,尾音清越上揚,“考慮一下?”
露出的指甲修剪得整潔幹淨,骨感勻稱,修長白皙,是一雙文人的手,可指腹上分布的老繭,又顯露了他的另一重經歷。
習武的經歷。
寧雪滢并不會質疑衛氏的財力,也不會質疑衛氏世子的威信力,但她不會為了錢財出賣自己的姻緣,前提是,衛湛值得。
“小伯爺此言差矣。”她笑笑,迎上對方的視線,“我若與世子和離,只能做金陵城的女首富。我若賴着不走,豈不是衛氏所有的賬目最終都會落入我手?”
還真是個難打發的,衛九淡笑,低低沉沉,“算盤珠子都快敲到我臉上了。”
“過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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縷縷茶汽飄散指尖,衛九飲啜一口,薄唇暈染一層水潤,“開價吧。”
寧雪滢微挑柳眉,“可以不計代價?”
看他依舊平靜,寧雪滢點點頭,目朝緊閉的門扉,疏冷了柔柔的目光,“先跪下來求我。”
一口茶湯差點嗆在喉嚨間,饒是見慣了大風浪早已練就波瀾不驚的男子還是沒能掩飾好臉上的詫異,“跪下來求你?”
“嗯。”寧雪滢吊起眼梢,三分媚,七分傲,“或許我會認真考慮。”
“也不是不行。”
“......?”
原本以為會激怒他,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寧雪滢佯裝淡然地捋捋披散的長發,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呀,小伯爺請。”
一盞茶剛好見了底,衛九懶懶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籠罩住嬌小的女子。
燈火熠熠,映亮男子的半邊臉,另一邊嵌在暗影中,呈現出晦暗不明的光影,讓寧雪滢生出十二分的警惕。
當他下擺微凸,有曲膝的趨勢時,寧雪滢分明察覺到他目光的變化,立即向一側退開,避開了他伸來的手。
他想抓她做什麽?
抓了個空,衛九陰恻恻地攏袖,坐在了她坐過的繡墩上,眼看着時辰所剩無幾,閑涼警告道:“衛湛非良人,他背負了太多擔子,相處久了,你們只會成為怨侶。”
“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不勞小伯爺費心。再有,話不講明,就是無中生有。”寧雪滢慢慢向房門退去,想要拉開安全的距離,以确保在激怒他前,逃離這間房。
一個比一個倔強呢,衛九懶得再多言。
這時,有門侍前來叩門,“大奶奶,戶部尚書府的三公子方才來過,托小的轉送給您一點兒心意。”
季懿行?
屋裏的兩人齊齊看向門扉,心思各異。
門侍不敢擅自通傳,必然是通過了姜叔的授意。作為伯府的老管家,姜叔斷不會貿然行事。想是季懿行不達目的不罷休,賴着不走。
拉開門,寧雪滢迎風接過門侍遞上的錦盒,打開一看,裏面放着一個茶包。
紅簽兒有“六安瓜片”的字樣。
在曾經的書信往來中,她曾說過自己最喜歡片茶。
她方想起,季懿行即将踏上前往大同鎮的路途,是在以這份心意暗示什麽嗎?
舊情難斷嗎?
手中的錦盒忽然變得沉甸甸,她剛要差遣門侍悄悄送回季懿行手裏,卻被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男子搶了先。
衛九拿過茶包,向後退去,仗着腿長,避開了寧雪滢的搶奪。
“還給我。”
撚了撚幹燥的茶葉,随之輕嗅,衛九勾唇,“谷雨前後采摘殺青的,毛火、小火、老火皆全。正宗的六安瓜片。”
嘴上誇贊着,手上卻毫不吝惜,将茶包撇在圓桌上,散落在桌面,“季三郎有心了。”
眼看着這一幕,門侍背脊發涼,進退不得,傻兮兮愣在原地等候差遣。
瞥了一眼走到桌邊收拾散落茶葉的女子,衛九問向門侍:“季三郎可離開了?”
“得了姜管家的準話就離開了。”
用食指點了點颞,衛九陷入靜默,不知在想什麽。
稍許,北風刮耳刺痛,寧雪滢被衛九抓着手腕趔趔趄趄走在冷飕飕的游廊中,穿過一道道月門,來到未出閣庶妹們居住的後罩房。
又步上一座最臨近後院的二層小樓。
大步跨上二層木梯,衛九輕車熟路地推開其中一間房,原是嫡妹衛馠的閨閣,如今空置。
抓着人不放,他站在門口淡淡吩咐道:“燃燈。”
門侍快速上前,點燃房中數盞連枝銅燈。
一晌燈火通明。
不明所以的寧雪滢被衛九帶進房中,只聽“咯吱”一聲,是房門閉合的聲響。
她掙了掙,沒能如願。
巡睃一圈,衛九将她抵在一扇窗前,擡手推開窗扇,任朔風淅淅灌入。
被困雙臂間的女子明顯打個冷顫。
單手撐在窗框上,衛九向外探身,迫使寧雪滢跟着向前傾身。
呈現出狎昵。
“猜猜,季三郎躲在哪裏?”衛九慢條斯理地俯瞰着空寂的後巷,高峻的身姿被稀薄月色柔化了冷厲,別樣溫柔。
可這份溫柔,寧雪滢自認無福消受,只因身後的男子像一匹設餌誘捕獵物的雪豹。
豹是狡猾的。
後巷栽植着一排茁壯的楓樹,光禿禿的枝幹投下花花搭搭的碎影。
犀利的目光一斂,衛九指向其中一棵最粗壯的,“那裏藏着個人,是他吧。”
寧雪滢眯眼辨認,離得太遠,分辨不清是人影還是樹影。
“你想做什麽?”
“今晚斷了他的念想,也好讓他心無旁骛地去剿匪。”衛九挑起女子一縷長發,在雪月中纏在指尖。
發絲如綢劃過,有些抓不住。
腰肢被環住,寧雪滢扭動肩膀試圖脫離桎梏,可越是這樣,越與身後的男子貼得緊密。
削背蹭到那人胸膛。
寧雪滢費力扭頭,不懂他為何要這樣做。
既想她與衛湛和離,季懿行無疑是最好的發酵劑,引起他二人的矛盾。
這會兒為何要排擠掉季懿行?
“你不該給我個解釋?大晚上的,折騰什麽?”
男人只冷冷回道:“沒有解釋。”
寧雪滢氣不過,愠着一張小臉掙紮起來。
然而,幾番掙紮無果,她失了氣力,臉頰泛起粉暈,嬌麗可人。
衛九盯着那棵楓樹後面的身影,一點點撫上寧雪滢的前頸,以虎口托起她的下颔,迫使她向後揚起漂亮的脖子。
從遠處看,很像暖融燈火中相互依偎、親昵無間的一對璧人。
躲在暗處的季懿行緊緊握拳,拳頭咯咯響。
胸口發悶,原本想要寄托的相思化為無邊的苦水,潺潺流動在心河。
他一拳砸在粗糙的樹幹上,皮肉滲血,忍着最後一絲理智才沒有吼出聲。
黯然轉身離去。
小樓上,目視那道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衛九面無表情地松開寧雪滢,拿出錦帕擦了擦手指,眼底蘊着冰晶。
即便想要寧雪滢與衛湛和離,也不會成全季懿行的。
不,是沈懿行。
他要讓沈懿行今生愛而不得,事事不順意。
靴面傳來碾壓的痛意,他低頭看去,緞面黑靴上留有一個小巧的腳印,很是突兀。
眼看着踩他腳的女子快速跑開,他沒有計較。
子夜已至,心跳失了規律,淩亂不堪。
是時候回書房了。
書房靜悄悄的,孤燈一盞,他仰躺在搖椅上,開合折扇。
一遍遍看着上面豐筋多力的字跡。
九九歸原。
因守護而生的他,卻從來不被衛湛待見。如今加上一個寧雪滢,雪上加霜。
啧。
想想挺可氣呢。
将扇面蓋在臉上,遮蔽了淺薄的月光,視野陷入暗淡。
火盆中的銀骨炭發出噼裏啪啦的燃燒聲,折扇自男人手中脫落,“啪嗒”一聲落在火盆旁。
**
淡月疏枝轉涼,寧雪滢坐在卧房內發呆。
有衛九在隔壁書房,她自是不會去主動招惹,一個人在靜夜中研讀起醫書,直至窗外雪停。
子夜過半,她折上書頁,起身拉開房門。
燈火稀疏,打在暈裙上,映亮上面的花紋。
與書房只有數步之遙,她沒穿鬥篷,忍着寒冷小跑過去,叩響了門扉。
“世子?”
屋裏燈火通明,卻無人影晃動,她搓了搓手臂,只聽“咯吱”一聲,燈火流瀉,裏面的人拉開了房門。
下意識的,她看向男子的右手,見食指上還戴着銀戒,登感不妙,剛要轉身離開,耳畔傳來一道莫名有安全感的聲音。
“是我。”
寧雪滢轉身,望着燈火流瀉中的紫衣男子,千言萬語化為一句“哦”。
這一回應別說熱切,連尋常都算不上,着實有些冷漠,衛湛卻只是稍愣,便伸手将人拉進了書房,反腳帶上門,隔絕了嚴寒。
身上的寒氣被屋裏的熱氣沖淡,寧雪滢倚在背靠門扇的男人懷裏,與之四目相觸。
腰上的大手慢慢有了動作,沿着裙帶環合,以十指掐住。
寧雪滢在男人的掌心扭動起細腰,想要脫離這份暗昧的掌控。
“你心口可有不适?”用手推了推男人的胸膛,她認真道,“我想了想,日後還是每月逢七針灸吧,以免讓那個人鑽了空子模仿你。”
對于衛九的所作所為,若是沒有衛九刻意留痕或是身邊人的告知,衛湛并不能知曉,然而,恰恰相反,衛九能感知他的所有心事,單單除了動情時的床笫之事。
衛湛松開寧雪滢,聽她詳細敘述了昨日的事,包括衛九意欲将她送回金陵的插曲。
靠在門扇上緘默良久,衛湛隐含沉重道:“讓你受驚了。”
寧雪滢自認還做不到包容衛湛的一切,與豁達二字相距甚遠,她沒有僞裝的雲淡風輕,直言不諱地提醒道:“那你要對我好些,以免我再生出和離的想法。”
衛湛低眸,說不出什麽滋味。
前世的事實擺在那,擦拭不掉,可今生,面前的女子是單純的,鮮活的,不受沈懿行教唆的。
沒得到回應,寧雪滢有些來氣,也不知他在別扭什麽,莫不是想将關切和呵護付諸在日常的細節中?
“好了,你先去更衣吧。”
衛湛和衛九無論是在性格還是穿着打扮上都截然不同,看着這身華麗的紫衣和食指上重工打造的銀戒,寧雪滢不自覺會聯系到那個總是欺負她的衛九。
衛湛點點頭,繞過她走進裏間,很快,屏風內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等衛湛走出來時,已換回了素雅的閑居寬袍,玉石腰封上墜着個流蘇如意扣,手上的銀戒不見了影蹤。
寧雪滢不禁驚嘆,明明是同一張臉、同一副身軀,可換過着裝後的“兩”個男子截然不同,一個冷矜,一個陰鸷,不知是着裝的緣由還是氣韻的不同。
寧雪滢走過去,這才願意與之親近,還抓起他的右手,看向食指上的壓痕,“那人為何會一直戴着銀戒?”
提起這事,衛湛有些好笑,老話兒有“言念君子,其溫如玉①”之說,君子本該如玉溫潤,可衛九自認狂悖,與溫潤不沾邊,該用銀飾祛除身上的郁氣。
然而,這只是聽青岑轉述的,真正的緣由只有衛九自知。
衛湛不願妻子與衛九有過多的接觸和互相了解,只道:“他閑的。”
寧雪滢還想再問,被男人攔住肩,帶進了懷裏。
衛湛低頭,冷峻中多出一絲探究,“我嘴上的傷口是如何弄的?”
适才對鏡更衣,他才發現下唇留有血痂,點點殷紅,小小半圈,像是被人用嘴咬的。
衛九比他還潔癖,不可能去柳巷花街之所。
最大的可能......
摟在寧雪滢肩頭的手臂漸漸收緊,勒得女子呼吸不暢。
寧雪滢以掌根推他,氣喘不勻地講述起夤夜馬車中的博弈。
聽過解釋,衛湛面色稍緩。
衛九生于他內心最陰暗的角落,那裏堆積着仇恨、戾氣、冷情,性子上睚眦必較,對前世仇人免不了肆意報複,很有可能傷害到寧雪滢。
此刻得知妻子急中生智,還對其先下手為強,倒也舒坦許多。
凝睇女子紅潤的唇,他靜默不語,知“這裏”有多軟彈清甜。
明明該欣慰,可為何生出一種難言的酸苦?
又是在夤夜,寧雪滢被衛湛吻得呼吸不暢、雙膝發軟,難以承受這份纏絡。
自從那晚的一記怒吻過後,他像是支流開閘,沖進了寬廣水域,富有探索欲。
雙唇微腫,寧雪滢使勁兒別開臉,單手捂住男人的唇,“好了,夠了。”
衛湛咬住她的指尖,在聽得“嘶”一聲後,停下了全部動作,細細打量起她指腹上的咬痕。
“他幹的?”
“......嗯。”
不知怎地,寧雪滢莫名有些心虛,像是與人偷.歡被丈夫抓包,可自己才是受害者。
“他報複我,咬了我。”
先下手為強,她告起衛九的狀,帶着小小的倔強,“我沒認錯,本就是他的不是。”
像是兩個小孩子在鬥氣打鬧,可衛湛愈發覺得不是滋味,擡手捂住她的唇,擁入懷中。
“不要再講他。”
“喔。”
寧雪滢不再告狀,微眯起眼,由惶惶逐漸沉浸,不知不覺,被衛湛抱進正房的床帳。
男人以雙臂勒住她的肩頭和腰肢,不準她鑽回另一張被子。
吻細細密密地落在臉上,顯露了男人的不淡然。
窒息感襲來,寧雪滢偏開臉,微啓着唇緩釋着被點燃的燥意。
衛湛扳過她的臉,細細打量,複又低頭。
不容她躲避。
還故意讓她發出嘤嘤軟糯的回音,只有這樣,才能纾解他情緒上的空落。
吻的回響,比任何音色都要動聽。
修長的手輕輕托起她的後頸,方便她揚起下颔。
寸寸熾熱從唇上蔓延,一點點落在雪白的頸上。
正處在暈乎迷離中的寧雪滢忽然蹙眉,嬌靥隐現痛苦,似被什麽扼住命脈動彈不得,只能任由其擺布。
“郎君,不要這樣......側頸不能咬,會出人命的。
衛湛頓住,以額抵在濕濡的咬痕上喘了喘,旋即擡眸,啄起她的耳根,氣息由清冽變得渾濁,“這裏呢?”
再沒了拒絕的理由,寧雪滢攬上他的後頸,甕聲甕氣的“嗯”了聲。
繼而感到陣陣癢意。
她縮縮脖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笑聲短促清甜。
被這道笑聲撫平了內心莫名的幹涸,衛湛溫柔許多,抱着她坐起,背靠床圍貼了貼臉。
寧雪滢攏衣窩在男人懷裏,聽着他淩亂的心跳,知他剛剛與衛九轉化,心率未穩。
隔衣對着他的心口吹了吹氣,她并攏十指呈碗狀,捂住那裏,以自己的方式,安撫着他的“心”。
一顆不僅僅屬于他的心。
意志也更為堅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剔除掉衛九這重惡靈。
“衛郎。”
“我在。”
側頭枕在衛湛的胸膛,她閉上眼,翹起唇角,“沒事,就想喚喚你。”
想要以她的方式,喚醒那顆為衛湛跳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