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大年初八,尹軒赤着膀子一躍而下,游入厚厚的冰面上抓魚。
山上無糧,山匪在河面上砸出一個個窟窿洞,河中的魚也快殆盡。
許久不見尹軒冒頭,被困在岸邊的季懿行突然心慌。
人在饑餓時下水抓魚,本就危險,何況河水冰寒刺骨。
“尹軒!你上來,我才不想吃魚!”
“尹軒,尹軒!!”
河面無波無瀾,季懿行徹底慌了,奮力向前探身,掙紮着想要擺脫地釘的桎梏,快要咬碎一口銀牙。
麻繩勒紅了皮膚,他毫無知覺,只想下水将人撈起,也暫忘了對方是個欽犯。
“尹軒!!”
山腳下回蕩着他的叫喊。
倏然,遠處的窟窿洞裏探出一條高高舉起手臂,手裏抓着一條鲢魚。
尹軒咧着嘴冒出腦袋,光裸的膀子被凍得通紅。
日光照在他濕漉漉的臉龐上,顯得單純無害。
季懿行倒在地上喘着粗氣,大聲嚷道:“誰要吃魚啊!自以為是的臭老頭!”
尹軒抹把臉,嘴角依舊上揚,看起來暢暢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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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季懿行吃上了肉,也是當日,山寨發生很嚴重的內讧,有山匪想要殺掉季懿行三人洩憤。
尹軒擋在季懿行的面前,身上血淋淋的都是傷,依舊面色如常,“有老子在,沒人能動你。”
滿嘴的魚肉變得苦澀,季懿行鼻尖發酸,呢喃了句“瘋子”。
**
後半晌,寧雪滢在數不清次數的試溫後終于放下心來。
“衛湛”徹底退燒了。
主仆二人着手準備針灸事宜。
衛九坐在軟榻上單手支頤,興致缺缺道:“我才退熱,今日就算了吧。”
寧雪滢勸道:“明日初九,衛九醒來後指不定要如何折騰,夫君還是老實針灸,以免心悸加重。”
看着又尖又細的銀針,衛九呷口茶湯。合計在她心裏,他就是個不讓人省心的禍害呗。
秋荷撚着銀針靠近的一瞬,他險些嗆到,“輕點。”
“奴婢還沒紮呢。”
小胖丫頭不禁在心裏嘀咕,姑爺怎麽變嬌氣了?先前的幾次,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
她癟了癟嘴想笑,卻在對上姑爺嚴肅的目光時,壓平了嘴角。
害怕疼的姑爺,還挺接地氣的。
人都有弱點嘛。
巨闕穴被刺入時,衛九無意識地握住了寧雪滢的左手。
左手被緊緊攥住,寧雪滢擰起眉尖,也跟着疼了起來。這人怎忽然害怕針灸了?燒糊塗了?
一副銀針下去,衛九不知“嘶”了多少次,他冷着臉呷茶,很快讓一壺茶水見了底。
這時,綠萼苑來了人,是名管事,看樣子是有急事,“大姑奶請大奶奶過去一趟,說是大奶奶最關心的事情。”
才剛施過針,還未拔下,寧雪滢略有沉思,拿起鬥篷披在身上,吩咐秋荷照顧在房中,作勢要随那人前去。
衛九擡眸,“寧雪滢,你最關心的不該是我嗎?”
“誰拔針都一樣,夫君別耍小性子了。”
房門一開一翕,人已消失在房中。
被留在房中的秋荷撓撓鼻尖,笑嘻嘻道:“委屈姑爺了。”
衛九示意秋荷去開窗,他要看看那個狠心的女人是如何頭也不回地離開。
大冷的天開窗子,不是找罪受嗎?秋荷心裏不情願,卻還是乖乖推開窗,倏然,一只狗頭蹿上來,吓得她連連退後。
“阿順!”
阿順搭上兩只爪,伸長舌頭向裏看。
衛九扶額,又讓秋荷趕快關窗。
驀地,他心口一振,徒然生出不可言說的痛楚,那個“他”即将破心門而出。
“拔針。”
“還沒到時辰呢。”
衛九抿緊唇,兀自拔下所有銀針。
這時,宮裏來了人,請他入宮見駕。
信差剛剛送來密函,以尹軒為首的山匪活捉了三名禁軍,其中包括季懿行。
禁軍被山匪活捉,皇帝大發雷霆,直說是奇恥大辱,拔劍刺穿了季朗坤的官帽。
這會兒,季朗坤正跪在禦前,請求奔赴大同鎮為剿匪出力。
可戶部尚書能去做什麽?
不少老臣相繼入宮為季朗坤求情,皇帝餘怒未消又燃新火,當場吐血。
**
衛九從宮裏出來時,心口劇烈跳動,他加快腳步想要回府,無意瞥見走在斜前方的季朗坤。
風光無限的正二品大員被皇帝當堂挑了官帽,長發披散,頹然狼狽,沒了臉兒也是人之常情。
“季尚書可否借一步說話?”
季朗坤猶豫了下,夾着官帽停下腳步,“賢侄有何指教?”
聽得“賢侄”二字,衛九稍愣,忽然想起雪山救援一事,“令郎一事風波還會再起,伯父若是看得起小侄,不妨聽小侄一句勸,先将宗親中老弱病殘孕者送去遠方安頓,等陛下降罪時,也能保他們不受牢獄之苦。”
季朗坤皺起濃眉,“賢侄是否言重了?犬子雖被山匪抓獲,但絕不會屈服,說不定還能破釜沉舟啊!”
“尹軒狡黠,是不會被令郎反攻的。”
“即便如此,只要不屈服,陛下應該也不會将怒火波及到整個季氏吧。”
“伯父還請聽小侄一勸,盡快送走羸弱的家人。”
看在前世季朗坤忠于太子沈陌玉又寧死不屈于新太子沈懿行的份兒上,衛九給予了提醒。
言盡于此,如何抉擇在他,也盡是季氏的造化。
微微颔首,衛九提步離開。
**
回到府中,季朗坤猶豫再三,聽從了“衛湛”的建議,當日就送走了一部分家人和宗親,之後獨自坐在冰涼的庭階上,嘆息連連。
照理說,季氏不至于被抄家,但陛下暴躁癫狂,指不定會拿他們洩憤。
“衛湛”所言,并非危言聳聽。
一道人影緩緩靠近,坐在了他的身邊。
聽見動靜,季朗坤扭頭瞧去,內疚道:“你若想走,府中人不會阻攔。為父可以替老三寫一封放妻書,雖有些牽強,但令尊是手握兵權的都指揮使,陛下不會為難你。”
杜絮靜默,沒有回答,遞過一個手爐,陪着他望了會兒月,随後起身離開。
于當晚拿到放妻書。
在這出大戲裏,是時候退場了。
杜絮笑了笑,沒帶走府中一件寶貝,連嫁妝都盡數留下了,唯獨敲暈扛走了服侍在旁多日的侍女阿枳。
小丫鬟甚合他心意,舍不得留下,即便她是季懿行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
另一邊,來到綠萼苑的寧雪滢被衛馠拉進書房。
“大嫂坐。”
肖遇慕正坐在桌前的輪椅上,桌上堆放着科舉用書。
已有了三分猜測,寧雪滢按捺住激動,不自覺絞起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有消息了?”
莫不是這對夫妻為她尋到了薛老子嗣的蹤跡?蛛絲馬跡也好啊。
肖遇慕搖着輪椅來到寧雪滢面前,有着寧雪滢暫時看不透的深沉。
衛馠站在輪椅旁,單手搭在丈夫的肩頭,“大嫂,你要找的人,我們大概找到了。”
大概......
比蛛絲馬跡還要令人心潮澎湃。
寧雪滢站起身,顫着嗓音道:“算我求你們了,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衛馠褪去平日的傲慢,紅着眼睛拿出那幅臨摹的畫像,指了指二歲幼童穿着的小襖,“遇慕說,他被養父養母帶回家的那日,就是穿的這身衣裳,現在還留存在肖家的衣櫃裏。我已讓人去請公婆過來,還叮囑他們将那套衣裳一并帶來。”
寧雪滢徹底愣住,半晌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看向仰着臉的肖遇慕。
苦苦尋找的人,近在咫尺。
寧雪滢忽然情怯,轉過身深深呼吸,待轉過身時,非但沒有冷靜下來,也紅了眼眶。
“妹婿對兩歲的事還有印象嗎?”
鮮少有人能記住兩歲時候的經歷,但确有一些人,會記得某些零碎模糊的畫面,成為彌足珍貴的記憶。
肖遇慕搖搖頭,遺憾道:“我唯一記得的,是被爹娘帶回肖家那日,京城下了一場大雪。關于生父生母,我毫無印象。”
薛老與兒子也是走失在冬日,寧雪滢再看肖遇慕,竟真的有種再見故人的錯覺。
在綠萼苑等到深夜,寧雪滢終于得見了那身兩歲小童的舊衣,與畫像中的一模一樣。
肖氏夫妻在看到畫像後,驚訝得說不出話。
血脈使然,緣在千絲萬縷中。
肖母眼含熱淚,“初遇那日,遇慕就是這副打扮,老身不會記錯的。”
一旁的肖父也跟着點頭,“雖已過去十八年,但我們老兩口偶爾會回憶那日的場景,早已烙印進腦海。”
寧雪滢閉閉眼,自知不必再糾結。
雲開,月已明。
肖遇慕忽然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下站起身,吃力地走向寧雪滢,作勢要跪下。
寧雪滢趕忙扶住他,“這是做什麽?”
“大嫂恩情,無以為報,願以此生效犬馬之勞。”
關于身世之謎一直是肖遇慕的心病,面前這個女子,不僅為他緩解了腿疾,如今又解了心病。
是他的恩人。
看着這一幕,衛馠默默逼退眼中淚意,從今往後,她真的欠下寧雪滢一個莫大的恩情。還好,沒有與恩人交惡,及時回了頭。
當身世一事傳遍伯府上下時,鄧氏淚潸潸地擦拭起眼角,“我就說,雪滢是旺咱們家門的。”
衛伯爺連連感嘆,特意讓姜管家端上一壺酒小飲起來。
肖遇慕的痹症還未被控制住,不宜長途跋涉遠赴金陵。衛馠與爹娘公婆商議,打算在迎春花開的時節南下。
屆時,會試和殿試也已結束。
而肖遇慕或許會帶着進士的功名,祭父祭母。
深夜回到玉照苑時,寧雪滢與秋荷在卧房內聊了許久。
“我嫁入伯府後,一直都在尋人,如今終于了卻了一半的心事。”
“小姐還要繼續尋找俞夫人?”
“錦衣衛沒尋到人之前,我是不會放棄的,雖機會渺茫,但總要抱着試一試的态度吧。”
秋荷拉住她的手,“無論小姐做了什麽決定,奴婢都會一直陪在小姐身邊。”
寧雪滢閉目淺笑,忽然想起一件麻煩事,“姑爺呢?”
“姑爺從宮裏回來,就一直悶在書房裏沒有出來。”
寧雪滢趕忙催促秋荷收拾細軟,忙了一整日,差點忘記逢九的日子,衛九又要出現了。
“叫上青橘,咱們去府外住一兩晚?”
“啊?如此倉促嗎?”
主仆三人連夜收拾細軟,帶着兩名護衛一名車夫外加阿順“逃離”了府邸,離開前只與青岑打了招呼。
臨近子夜中段,青岑看着書房珠簾內哂笑的男子,十分不解,“小伯爺?”
“出去。”
“......”
“要我說第二遍?”
青岑不會違抗衛湛的指令,沒再多言,默默退出書房。
坐在太師椅上的衛九手捂心口,彎腰面朝下,臉色煞白,“衛湛,你在憤怒?記住,我們是一體的,休要背叛我。”
子夜中段來臨的一刻,衛九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
下一息,男子坐起身,疏狂瞬間收斂個幹幹淨淨,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清雅溫淡。
他擡手按在眉間,壓抑着心中的不快。
是何原因,會讓自己與衛九交換了支配身體的順序?
“青岑。”
青岑走進來,試探問道:“小伯爺有何指教?”
聽得稱呼,衛湛淡淡道:“是我,不是衛九。”
青岑瞠目,面帶驚喜地走向書案,“世子能壓制住小伯爺了?”
衛湛還保持着按揉眉心的動作,不是壓抑住,而是情況變得不可控了......
“滢兒現在何處?”
因先前被小伯爺欺騙過,青岑不是沒有防備,但不知為何,當真正的衛湛出現在眼前,他可以清楚肯定,此人是世子,而非小伯爺。
“大奶奶只說她會下榻在城西的客棧。”
既鎖定在城西一帶,大大縮小了全城尋找的難度,衛湛垂下手,“派人挨家客棧打聽。”
等青岑退下,衛湛拿起衛九留在桌上的手劄,上面清楚記述着廿九之後發生的事,唯獨跳過與寧雪滢有關的事。
可能連衛九自己都不知,如今為何要隐瞞自己與寧雪滢之間的事。
明明之前為了氣衛湛,還故意與寧雪滢做出親昵的舉動,甚至有過親吻。
**
連夜下榻在城西一家客棧,寧雪滢簡單洗漱,與兩個小丫頭擠在一張床上。
青橘又以為大奶奶與世子産生了隔閡,但一想到明日能好吃好喝,也就不糾結了。
沒心沒肺的小丫頭翹着腳絮絮叨叨,惹惱了想要歇下的秋荷。
兩人叽叽咕咕,吵得趴在床下的阿順捂住了狗耳朵。
寧雪滢躺在最裏側,也被她們吵得耳根子嗡鳴,“好了,快睡吧。”
兩人各哼一聲,誰也不服誰。
寧雪滢沒理會,也沒必要做和事佬,翻身背對她們閉上了眼。
來得匆忙,沒有選好客棧,夜裏大風呼嘯拍得窗棂咯吱響,外加阿順的呼嚕聲,擾得寧雪滢輾轉反側。
不知過了多久,饑餓感襲來,她坐起身,扒拉了一下睡沉秋荷,又晃了晃一直夢呓的青橘。
兩人倒是睡得挺香。
無奈地搖搖頭,她蹑手蹑腳地下地,晃醒了唯一靠得住的阿順。
“我餓了,阿順。”
點燃一盞弦月燈,寧雪滢牽着阿順走出房門,尋到守夜的店小二。
客棧店面很小,夜裏沒有備夜宵,店小二指着對面的鋪子,“小店和對面的粵菜館是一家,姑娘要什麽,小的過去取。”
寧雪滢掏出碎銀,點了一碗魚片粥,外加一盤蔥姜炒蟹。
店家還附贈了兩小罐酸姜和鹹柑桔。
魚、姜以及酸的口感,都是衛九讨厭的,寧雪滢甚是滿意,坐在一樓的客堂裏慢慢享用,還給阿順要了一根大骨頭。
店裏生意冷清,店小二靠在門口打着哈欠。
夜晚的街市不比年前熱鬧,偶有背着箱籠的游子連夜趕路。
寧雪滢舀起魚片粥吹了吹,忽見倚在門口的店小二徒然倒地。
她猛地站起,還沒來得及喊人,就被人自身後捂住了嘴。
“是我,滢兒。”
阿順龇起獠牙,卻在看清那人容貌後,改成了搖尾巴,還倒在那人腳邊蹭起背。
寧雪滢眉梢一抽,輕輕踢了踢阿順。
阿順非但沒收斂,還愈演愈烈。
無奈之下,寧雪滢只能自救,她張開嘴,使勁兒咬住男人掌心,在聽得悶哼後,撇開桎梏她的雙手,頭也不回地向二樓跑去,
卻在下一瞬,再次被人從身後捂住嘴。
衛湛提起使勁兒掙紮的女子步上二樓,踹開一間空置的客房走了進去。
整座客棧被衛湛的影衛包圍。
客房內,衛湛反腳帶上門,将寧雪滢放在地上,緊緊抱住。
唇被堵住,寧雪滢瞪圓眼,拼命地拍打起來,“衛九,唔,你發什麽瘋?!”
唇上傳來撕咬的痛意,衛湛拉開距離,原地一旋轉了半圈,将寧雪滢摁在門板上,抓起她兩只亂動的手高舉過頭頂。
“是我。”
他低沉開口,面色凝重。
可屋裏黑漆漆的,寧雪滢根本看不清他的目光。
想起上次在客棧被輕薄的噩夢,她因太緊張,只想逃離,情急之下,曲膝攻向男人底盤。
衛湛向後退去,避開了重重的一擊。
寧雪滢轉身拉門,卻在聽得一句話後頓住了手上的動作。
“我是衛湛。”
扣在門縫上的手微收,寧雪滢緩緩轉回身,在點點月光中捕捉到一道清隽輪廓。
稍稍冷靜下來,理智回籠,她聽出了來自衛湛的熟悉口吻,與前些日子的“他”大不相同。
掐掐掌心,确認不是夢才緩緩走上前,“怎麽回事?為何是你?”
衛湛點燃桌上燭臺,上蹿的火焰照亮了客房。
撣了撣指腹,衛湛不知該從何解釋,也不知明日之後,占據這具身體的會是誰。
當寧雪滢得知前幾日與她朝夕相對的人是衛九時,頭腦轟鳴一聲,被衛湛扶住肩才勉強站穩。
衛湛有些擔心她會因為排斥衛九而疏離自己,扣在她肩頭的手無意識地收緊,“還好嗎?”
寧雪滢倒在他的懷裏,“我不好。”
自認能分清衛湛和衛九的她,徹底陷入迷茫。可憶起前幾日相處的點滴,還是有蛛絲馬跡可尋的。
衛湛不怕針灸,衛九怕。
衛湛會對她噓寒問暖,衛九只會冷嘲熱諷。
衛湛不會拒絕與她燕好,衛九拒絕了。
想到此,她懊惱地咬住指尖。
“所以,每月逢九的規律已經不适用了?你控制不住他了?”
衛湛收緊手臂,将她抱得更緊,“從未控制住過。”
倒也是如實的回答。
“救我的人,是你還是他?”
“是我。”
寧雪滢心裏稍安,漸漸找回熟悉感,可還是推開了面前的男人。事發突然,她需要獨自消解煩亂的心緒。
衛湛沒有打擾她,安靜陪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