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天氣漸漸冷了,眉豆出門前在陽臺上給小區花園裏的一棵楓樹遠遠地拍一張照,從楓樹還油綠的時候她就開始給它拍照了,每天一張,徹底記錄下樹葉變紅的全程。
媽媽一大早打來電話,說代糖致癌是假的,科學雜志已經辟謠了。
“知道了。”她卻顯得興致平平。
一切都按眉豆的方案進行,因為信息來源實在冷門,而大衆對于“恐慌”的敏感程度遠遠高于“正确”,因此即使前段時間已經出現少許言論來穩定大衆對于代糖的排斥也于事無補,直到這幾天一些權威的科學雜志與媒體的發聲,才算真正為代糖正名。
這段空檔給了羊角食品時間消耗蔗糖的庫存,而以超低價購入的代糖投入生産,第一批含代糖的乳制品剛剛離開生産線運往各大零售商。
事情越順利,她卻覺得越不安,自己仿佛一顆棋子,被一雙手推着往左往右,卻看不見大局,看不見每一步背後的意義。
“眉豆,來我辦公室。”
宋密秋到公司的時候已經近中午,一來就叫眉豆過去。
自從那次跟着李晤和韓行在會議室和宋密秋對峙後,她都沒敢再和他打照面,以前眉豆仗着有過往的交情,在公司總和他嬉皮笑臉,現在要面對宋密秋她有點緊張,拿了手機又拿了記事本,想到可能用不上就放下了,已經往他的辦公室走了兩步又折回自己的辦公桌,還是拿上了記事本,順帶拿了一支原子筆。
宋密秋的辦公室門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眉豆站在門口擡手剛準備敲門,裏面已經傳來聲音:“進來吧。”
眉豆有點不自然地咳嗽兩聲,推開門朝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臉:“宋總。”
“感冒了?”
“沒有沒有。”她連連擺手,完全忘記自己手上還拿着東西,嘩啦啦全掉到地上,好在公司全屋鋪了地毯,眉豆蹲下來撿起手機,心疼地拍了拍灰,按下開機鍵,好在還能亮。
宋密秋從辦公桌後面走出來,幫她撿起筆記本和筆,往桌上随意一放。
他靠得那麽近,眉豆卻走神了,看着他的黑色西裝,原來不是死板的純黑,上面還有絨面的同色法式朱伊紋印花,近看才顯出層次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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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張什麽?”他輕笑一聲,眼神裏有試探,有不解,還有淡淡的輕蔑。
眉豆坐到沙發上,宋密秋像一堵牆似的站在她跟前,仿佛審訓。
“我的老板找我談話诶,怎麽可能不緊張?”眉豆咽了咽喉嚨,強裝鎮定地與他玩笑。
“挺好的,不管用什麽手段,錢反正賺到了,我能說什麽?”
一樣是打了勝仗,一樣是在宋密秋的辦公室,這次眉豆卻只剩手足無措,她不知道宋密秋和韓行之間到底在為什麽明争暗鬥,也不知道在鬥的究竟是宋密秋和韓行,還是宋密秋和李晤。
“眉豆,我們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不管你和沈候怎麽樣,我們總歸是朋友的,是嗎?”他蹲下來,平視着眉豆。
“當然……”她點頭,對他的稱呼卻沒變,“宋總。”
下班回家的路上,眉豆心神不寧,甚至忘記放音樂,窗戶也不搖下,悶着開回了家。
“你想換個崗位的話,随時告訴我。”
“韓總如果指派你一些工作,你拿不定主意就來找我。”
宋密秋的這兩句話,讓她無法不多想。
深秋,眉豆平時車進車出,從家裏出來就進了地下室,從公司的地下室出來就上了公司,根本對室外的溫度沒感覺,這會兒停好車從自己家走到父母家,才知道秋風瑟瑟,黃葉已經滿地了。
“媽媽!”眉豆一如既往地扯着嗓子大叫。
“擡擡頭看看清楚好吧,人在客廳你也要這麽吵?”
眉豆脫掉一只鞋,擡頭往沙發望了一眼,除了媽媽,還坐着一位短卷發的美婦。
她不只是眼睛瞪大了,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诶?阿姨……”
那是沈候的媽媽。
比起和沈候媽媽待在一起,她寧可去柏梓會。沈候媽媽和眉豆媽媽年紀相仿,但是他媽媽熱愛醫療美容,很早就割了雙眼皮,年輕時候紋的黑色眼線和眉毛已經褪色後泛綠,常年做拉皮,整張臉的皮膚不自然地緊繃,不管大哭還是大笑都沒有表情。沈候以前甚至私下和眉豆抱怨他媽媽說:“這張臉真的被她弄得像妖精,不是可愛的小妖精,就是青面獠牙的那種妖魔鬼怪。”
“眉豆呀,真是好久不見你了,上次和密秋媽媽吃飯的時候她還說你在他們公司上班,我一開始還不信哦。”沈候媽媽說話也有一種不符合她年齡的腔調,仿佛聲線也做了拉皮。
“是的,好多人都不信。”眉豆很大方地承認了自己曾經做人做得不盡人意。
沈候媽媽很會變臉:“诶呀,他們都不會看人的,沈候第一次帶你來我們家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這個女孩子有出息的。”
“我是半瓶子醋叮當響,沈候才是真的有出息。”
雖然他媽媽的臉很僵硬,但眉豆看得出來她應該笑得很開心:“我聽沈候說你們前幾天還見到了?”
“噢,”眉豆撥了撥劉海,“不是前幾天,那都是夏天的時候了。”
“诶呀,哪天我們兩家人再約出來吃飯呀?”
眉豆看了媽媽一眼,又看回沈候媽媽:“沈候公司剛剛起步,肯定很忙。”
“诶呀,沈候真的是忙死了,他要往東南亞做出口,這幾天在菲律賓,還說過幾天要去越南看看。”
眉豆媽媽插話道:“越南啊,這兩天冷了,我和眉豆爸爸還說要去暖和一點的地方玩一圈。”
“好的呀,那剛好沈候去的時候我們一起跟過去呀,”沈候媽媽親熱地拉了一下眉豆的手臂,“眉豆請一個星期假好了,一起去呀。”
“我去不了,”她連連擺手,“這段時間特別忙。”
“诶呀,小事情,我和密秋媽媽說一聲,讓她和密秋說,給你批一個星期假好了。”
眉豆吓了一跳:“別別別,阿姨,千萬別,千萬別。”
沈候媽媽忽然神秘地拉住她的手,壓低了聲音說:“這兩年沈候我看牢的……”
“什麽?”
“他心裏有你的。”
“诶?”眉豆稍稍往後傾了傾脖子,“什麽啊,阿姨你搞錯了吧?”
“這點事情阿姨還會看不出來?”
“沈候有女朋友的,他沒告訴阿姨你吧?”
“啊?”沈候媽媽聲音再也吊不起來,“他有女朋友了?”
眉豆面不改色:“對啊,我還見到過呢,叫蔣潔。”
“蔣潔是誰啊?”
“怎麽就是我女朋友了?”
沈候從菲律賓一回來就把眉豆叫出來興師問罪。
她笑得前仰後合,說不了話。
“我還在菲律賓的時候我媽就開始打電話逼問我是不是談了個女朋友叫蔣潔,我聽都聽傻了,誰是蔣潔啊?”
眉豆知道自己不占理,一聲不響地聽他抱怨,給他倒茶。
沈候哭笑不得:“你發什麽瘋啊,造我謠。”
“是你媽媽發瘋好不好,她說,”眉豆模仿他媽媽唱戲似的聲調,“沈候心裏有你的。”
他笑了:“你編吧,我媽和我說的是,眉豆心裏有你的。”
“胡扯,誰心裏有你啊?”
沈候看看她,喝了一口茶:“那可能……是蔣潔心裏有我吧。”
眉豆大笑,向他介紹蔣潔:“你記不記得經常在柏梓會看見的一個虎牙美女?”
“陪酒的?”
她點頭。
“虎牙?”他轉了轉眼珠,“好像有點印象。”
“她就是蔣潔。”
“你編排我也不要找一個陪酒的說是我女朋友吧?”
“你這是歧視噢。”
“就是歧視,怎麽了?”他撇撇嘴,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低級。”眉豆惡狠狠地指了他一下。
“我就是低級,怎麽了?”
“死豬不怕開水燙。”
“我就是——”
“閉嘴!”
他笑了,非常配合地捂住嘴巴。
眉豆斜他一眼,說起那天讓她毛骨悚然的話題:“你媽媽那天還說要兩家人一起去越南旅游。”
“怎麽我們得到的信息差異這麽大?”沈候挑眉,“我媽說的是,你媽想要我們兩家人一起去旅游。”
她搖頭:“是你媽媽提到越南,我媽媽就說她想去越南,然後你媽媽就說哇太好了,那我們兩家人一起去越南吧。”
“我媽說我要去越南,然後你媽就說她也想去越南,那不就是想和我一起去嗎?”沈候兩手一攤,他眼睛本來就大,現在一瞪更大了。
“你們一家都好愛自作多情噢。”
他反擊:“你們一家都好愛釋放錯誤信號噢。”
“我哪裏釋放錯誤信號?”
“蔣潔是我女朋友?”
眉豆理虧,笑着縮了縮脖子。
這兩個人之間總有一種幼稚的争強好勝,他看着她服輸的樣子就得意、就心滿意足。
“給你帶了禮物。”沈候把手伸進西服的內袋,故作神秘地掏了很久。
“菲律賓有什麽特産?”眉豆想不出來,“芒果幹?”
“我是一個有品質的人好不好?猜猜看。”他興致不減。
“冰箱貼?”
沈候翻了翻眼睛,不情不願地從西服內袋裏拿出一個紫色的絨面小盒子,上面有一串燙金的花體英文。
“啊?”眉豆沒想到會是貴重的東西,拼命往後躲往後躲,恨不得前胸貼能到後背,整個人壓成一片貼到椅背上。
“你幹嘛?”他眼裏有一閃而過的失落。
“你幹嘛?”眉豆反問回去,加重了“你”的讀音,伸出一根手指把那個小盒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一個禮物而已。”他說得很輕松。
“芒果幹,或者冰箱貼,那種才叫禮物,你這個叫……”眉豆想不出合适的詞彙,信口說了一個,“行賄。”
他笑了,打開那個小盒子,裏面只是一顆薄荷糖。
她皺起眉頭,把盒子移到自己跟前,拿起那顆薄荷糖:“诶喲,真的吓我一跳。”
“就算真的是貴重禮物又怎麽了?我們……”他聳了聳肩膀,“就算是朋友,認識這麽多年了,有什麽關系?”
“不要,”眉豆靈活地左右搖動食指,“不要釋放錯誤信號。”
“什麽錯誤信號?”他緊緊盯住她。
“就,就……”眉豆半天說不出所以然。
“就,就,”沈候夾着嗓子學她,“別舅舅、舅媽的了。”
眉豆笑而不語,指尖頂着太陽穴打圈。
“你最想收到什麽禮物?”他緊張地喝了口茶。
她看他一眼,也喝茶:“芒果幹。”
沈候笑,無奈地低了低頭。
“你給宋密秋送了什麽?”
“啊?”他什麽也沒給宋密秋買,只是現在話說到這裏,只能硬着頭皮瞎編,“芒果幹。”
她噗嗤一笑,“那我明天上班去找他要。”
“那我晚上去超市買一點,趕緊給他送過去。”
眉豆狡黠地看他一眼,想到宋密秋就憂心忡忡,但不想和沈候聊工作上的事情,只好找些輕松的話題:“我隐約聽說我們公司有女生喜歡他,但他真是千年鐵樹不開花,我都沒有見過他談戀愛。他不會暗戀你吧?”
沈候大笑:“我明天就去告訴他。”
“不許!”
他不再逗她,認真回憶道:“他有,在你認識他之前,他有好幾個;你畢業回去之後,他也談了好幾個。”
“怎麽每次我都錯過?”
“你就像他媽似的,他談戀愛都得躲着。”
他們在茶館一直坐到打烊,臨走前沈候拿起桌上那個紫色的絨面小盒子,把薄荷糖放進裏面,丢到眉豆的包裏。
她往包裏看了一眼,沒拒絕:“這個還是可以收的。”
他只是輕輕挑眉,并沒有說話。
直到眉豆回到家,把包裏亂七八糟的東西拿出來的時候,打開那個小盒子,卻發現裏面除了有一顆薄荷糖,還有一條項鏈,金色的細鏈,上面挂着一顆渾圓的南洋金珠。
南洋金珠,還真是菲律賓特産。
禮拜天眉豆煮了紅豆湯,叫爸爸媽媽過來一起吃,順便請他們帶兩塊年糕,可以烤一下搭配紅豆湯一起吃。
晚上工廠裏有突發狀況需要爸爸去處理,媽媽就先過來了。眉豆在廚房裏丁零當啷搗鼓着烤年糕,媽媽拿起茶幾上沈候送的珍珠端詳起來,她對珠寶很講究,對着燈光左看右看,贊嘆着點點頭,走到廚房對眉豆說:“不錯的,光澤好,形狀也圓,沈候有點會選的。”
“好嗎?那你拿回去戴。”
眉豆把烤好的年糕從平底鍋裏夾出來,放進一旁已經盛好的兩碗紅豆湯裏。
母女倆一人端一只碗回到茶幾前放下。
媽媽又打開那只小盒子:“唉,沈候——”
“沒拿調羹。”
眉豆小跑回廚房拿了兩只出來。
媽媽毫不氣餒,繼續說道:“我說,沈候真的很好的。”
“好在哪裏?”眉豆翻眼睛,“一顆珍珠就拿下你了?媽媽,我以前真是高看你了。”
“要死噢,我是你媽诶,敢對我翻眼睛,”媽媽擡手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胳膊,“我一直說沈候好的,就你挑剔得很,一天到晚和人家鬧分手。”
“什麽叫鬧啊?”她不服氣,“我們最後在異地戀诶,異地戀和守寡有什麽區別?”
“現在人家是不是回來了?好男人你不抓牢,馬上被別人抓去了。”
“被誰啊?”
“不是你說的嗎?叫什麽,蔣潔?”
眉豆大笑起來,沒解釋,裝作心服口服的樣子點了點頭。
“沈候人還是很有上進心的,是不是?”媽媽半躺到沙發上,腿伸直了抵在眉豆的屁股上,蹬了她一腳。
“我怎麽知道?”眉豆咬一口年糕,驚嘆于自己第一次做就那麽成功,外脆裏糯,表皮淺淺的焦黃色看着就漂亮。
“他本事是不大的,北方生意做不起來,現在回來了,我看也懸的。”
“亂講,他不是做不起來,是賣掉了,錢還是賺到的。”
“做得下去的話為什麽不做了?能自己經營怎麽會賣掉呢?我實話實說,沈候這個人,本事是不如韓行的,但是上進心是有的,性格也好,家教不錯的。”
眉豆聽到媽媽拿沈候跟韓行比較,輕蔑一笑,:“沈候和韓行能比嗎?”
“要我說,韓行唯一比得過沈候的,也就是工作了,其他東西比起來,沈候不知道比他好多少。”媽媽對韓行一向頗有微詞,聽不得眉豆說他好話,又蹬了她一下。
“沈候喜歡泡酒吧。”眉豆列舉沈候的壞習慣,想要打破媽媽對他的濾鏡。
“你呢?”媽媽沒好氣地橫她一眼,“你和韓行哪裏認識的?”
她慌張地縮了縮脖子,心虛地吐了吐舌頭:“都是沈候帶壞我。”
“你我還不知道?”
眉豆嘿嘿一笑:“媽媽。”
“要不要我讓你爸爸給你介紹幾個?他們廠裏有幾個小夥子不錯的。”
“诶呀!”她拍了拍媽媽的腳,“你老土死了,人一定要談戀愛?人一定要結婚?”
“什麽叫老土?這是人之常情,不要和我說你這輩子不談戀愛也不結婚了?”
“怎麽別人結婚我就也要結婚?那別人去死我也要去死嗎?”
“眉豆,”媽媽嘴角挂下去,“一天到晚把‘死’挂在嘴上,觸黴頭。”
“對不起。”眉豆立刻道歉,她一向是這樣的,面對錯誤誠懇道歉,堅決不改。
眼看媽媽沉着臉不說話,她試探着問了句:“爸爸還來不來了?”
“他晚點過來,”像是想起什麽,媽媽指着放在玄關的購物袋,“前兩天你爸爸去一個絲綢廠給你買來的,你去試一下。”
眉豆趿拉着拖鞋走過去,拿上袋子回到房間裏。
爸爸給買的是一條無袖小圓襟旗袍,茄皮紫的底色,金線繡着竹紋,錯落點綴幾只粉白的蝴蝶,頗為莊重的整體氛圍中不失靈動。眉豆換上後又去洗手間重新梳了頭發,拿兩根皮筋把頭發盤在後腦勺,簡單大氣。她左右照了照鏡子,走回客廳,去玄關那挑了一雙尖頭高跟鞋,暗紅色絲絨鞋面,和旗袍相得益彰。
鞋剛換上爸爸就開門進來了,眉豆立刻端起樣子,挺胸收腹,脖子微微揚起:“爸爸,我漂不漂亮?”
爸爸坐在玄關的長凳上換鞋:“漂亮沒用的,外表只要一般性、過得去就可以了。”
眉豆不氣餒,繼續問:“我漂不漂亮?”
“外表只要長得不是很醜就可以了,人最重要的是內心。”
“那我漂亮嗎?”
“人要心裏美、有魅力才最要緊。”
媽媽都聽笑了:“你爸爸句句不說漂亮,卻句句都在說你漂亮。”
眉豆笑起來,挽住爸爸的胳膊:“爸爸你買的這條旗袍真好看,太适合我了。”
爸爸滿口都是大道理:“女孩子麽,旗袍一兩件是要有的,生日或者別的重要的時候穿一下。”
“好,你六十大壽的時候我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