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腐爛
腐爛
渾濁下的一無所有,海水波濤,明明是孕育一切生命的源頭,卻偏偏一無所有。
江烨對他的雙眼感到心慌,轉過身去,看向兩個莫名散架的機械時,更慌了。
誰知道克萊因又會在背後做什麽手腳呢?
紅色的海浪在眼中重複着同一動作,前進,後退。但那海浪又在說什麽呢?是歡迎,驅趕,還是警告?
江烨最終還是沒說出話來,把文字嚼碎後咽下,直愣愣地看向那雙充滿陌生感的熟悉。
“小狼,在想什麽?”忽然的問話讓江烨扯過神來,這才意識到四周都是徹底的安靜,靜到耳鳴,靜到能數清楚心跳的次數,靜到能記住自己的呼吸。
“離開這裏吧。”
“我說,離開這裏吧。”
他又重複了一遍,但沒等克萊因答應,就自顧自地跑進升降機,敲下按鍵就急匆匆地乘着升降機往樓上趕把克萊因甩在原地。他眼睜睜看着人影被地板與平臺間的縫隙壓縮得越來越小,直到再也不見,這才長舒一口氣,等着升降機把他送到地面。
零零散散的,舉目望去,皆是被視而不見的血腥與麻木不仁的工作,他們奔波着,加班加點去修複“鬧劇”爆炸産生的後果。
本底能工事被毀,少了電力,幾乎有幾十個樓層将陷入低功耗模式,猶如下水道裏茍且偷生的老鼠。
江烨繞過他們往外奔去,他知道按照他剛剛那一番“抛頭露面”,自己當然會被通緝,甚至會被敲上駭人的數字獎金。他跑入傳送艙,在格式網同步捕捉他消息前逃到海岸線邊上。
那裏殘存着屋子的框架,是極為陌生的地方,但小半的土地上生了稗草。身後的海水因為污染已經徹底變黑變紅,就像誰的腸胃,或是誰的口腔。
要麽是“胃液”,要麽是“唾液”,反正這些帶有腐蝕性的東西曾被人類一股腦兒地全傾倒進海中,親手栽下的惡果掉落,于是小心翼翼地捧起,強迫自己吃下。
潮聲不再神秘舒緩,反倒緩慢拖沓,像奄奄一息的病人粘稠着嗓子,控告黑心醫生對他所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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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擡眼,被海浪輕拍之人,正是被他丢棄之人。
他的眼睛要比以往的鮮紅更加深沉,甚至與面前這大海的顏色如出一轍,天宮灰蒙蒙的,倒映不出色調的雲彩死在上方,成了沒有氣味的屍體。
克萊因不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江烨看着那雙眼睛,還是過意不去,深吸一口氣低下頭,道:“對不起。”
長發越發蒼白,眼眸越發深邃,仿若不是這個世界擁有的模樣卻在他臉上生長着。野蠻生長不被狼群束縛的小狼執意跟着一匹瘋了的孤狼越走越遠,還能好到哪兒去?
兩人完完全全地違背了人類當初創造他們救助他們的初衷,選擇了背叛。
最後落得這種下場啃食惡果的還是他們自己。
此刻的克萊因就像被薄薄鐳射糖紙包裹的硬糖,可就是這顆糖,明明是如此接近,若要拆開這糖紙,卻要費不少力氣。
于是,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瘋狂極端的想法,思緒在這一刻牽手,相擁。
他看向與克萊因雙眸如出一轍的海水,說:“我們下海吧。”
“好啊。”
“我陪你。”克萊因眯眼笑笑,捉上江烨手腕,朝海裏跑去,一躍而入。
如此瘋狂,如此跳海。
海中一片猩紅,除此之外空無一物,溫柔執拗的水在皮膚上留下灼熱的吻,在此時緊緊包裹兩人的身軀,推搡着他們往深處去。越來越深,越來越深,水體都紅到發黑時他們才看到一只龐然大物——正往水面而去的鯨人。
這蒼白的事物像看不見他們一樣,兩人在它面前有如小小的米粒,反倒是它漂向海面産生的水流讓兩人猛然被壓下一個層次。
“唔!”被水流掠奪了動作,江烨胡亂抓住克萊因的受,兩人被水流帶走,又被鯨人的動作高高抛起,朝海面去。
克萊因反握住江烨的手腕,把他狠狠拉入懷裏。皮膚肌肉被灼燒剝落的疼痛挑逗着神經,直到挑斷了才善罷甘休。兩人被砸到岸上,都是鮮血淋漓的樣子,他們仔仔細細打量着對方,開始大笑。
由于克萊因身上的能量可以随時轉移,他便護了江烨大半,而自己的大半身子可是爛得徹底,和江烨黏在他身上的血肉不清不楚的。
被腐蝕的肌肉裸露在空氣之下長久地疼痛着,克萊因壞心思地把手摸上他血肉模糊的臉頰,帶着灼傷的溫存讓人留戀,亦讓人吃痛。果不其然,聽到江烨悶哼一聲,輕輕地拍了拍他已經潰爛的手,這才放下。
“你還不知道護好自己啊。”江烨看着爛了大半個身子的克萊因,裝作生氣地抱上自己手臂,一下子又痛起來,還是乖乖地雙手撐地伸開兩腿坐着,這樣舒服。
克萊因也學着他的樣子,坐在他對面。
“狼”看了克萊因好久,直到對方疑惑地歪下腦袋,他笑起來,說:“我覺得,你這樣反倒親近多了。”
帶着一身血液腐敗的味道,兩人又笑了起來,直笑得渾身發瘋這才停止。江烨抹了一把臉上淅淅瀝瀝的紅色液體,随意擦在衣服上,朝克萊因靠近。男人也像是在期待什麽,眼睛看着他,明明仍舊那般渾濁不堪,在此時卻像是個期待獎勵的小孩子。
而江烨卻沒有做出他想要的動作,只是單純地換個位置,坐在他旁邊。
于是,他選擇挑起另一個話題。
“小狼。”“在。”“要不要猜猜以前我的眼睛是什麽顏色?”“紅色?灰色”除了紅色和灰色,他想不出有別的顏色可以當作海水了。
聽他兩個答案都那麽偏,克萊因笑着搖搖頭,說:“是藍色。”“啊??”江烨被這答案吓得愣住,看向克萊因的眼睛。
頓了好一會兒,他輕輕摸上克萊因的臉,開裂的眼角露出一點眼球,他也借此觸碰到光滑的黏膜,用指尖磨着。
“嘶……疼。”“變成現在這個顏色的時候,會疼嗎?”江烨忽然問出個沒頭沒尾的問題,把克萊因暈了個正着。
沒等克萊因回答,江烨摸着那一小點裸露的黏膜,吻上他的眼睛。
滾燙但溫柔的親昵像一場盛大的煙花,火星散開落在敏感的神經上,撥動着某根琴弦,懶懶散散的,卻又像笨拙的小狼,亂七八糟地踩在心髒上走着。
克萊因愣愣的,但還是搭上江烨的肩,微微低頭,任他親吻。
等松開,江烨又看了看那張被海水腐蝕到糜爛的雙唇,有血沾在上面。他惡狠狠地掐上克萊因的脖子,撞了上去。
血肉在此刻交換,交融,松開後連帶着江烨的嘴都變得猩紅,少許血肉被取走的痛覺有些過瘾,讓“狼”洋洋得意。
氧氣擠進來時雙唇已然離去,痛感如火燒般燙在皮膚表面。一呼一吸都牽連着被腐蝕的肌肉,顫抖的神經像被鈍刀切割一樣一點點變薄,變麻木。
周圍的一切都被腐蝕成模糊不清的色彩,暗淡的油畫在眼前流動變換。他摸了一把臉上的血肉,看向大海。
像是在看家一樣。
方才包裹身體的海水雖然灼燙,卻與出生前子宮的羊水如出一轍。
那裏,是萬千生物起源的地方;那裏,是地球的子宮。
“江烨。”男人開口道,聲音要比過去沉悶得多,像是在哀悼,又像是在懷念。“狼”輕輕地嗯了一聲,等待他下一句的飄忽詭異。
“請讓我重新被海洋生下來吧。”
“嗯。”清淡的回應,腦內卻思考着這輕描淡寫的話。于是,他站起身,再次站到海岸線邊上,感受浪潮啃食腐爛他的雙腳,摧毀他的心智。
“去吧。”平靜到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聲音,他慢慢松開手,目送腐爛的男人走入海洋,越來越遠,直至海水沒過頭頂,再不見身影。
等你回來,以一種嶄新的姿态。
抹了把臉上殘存的泥濘血肉,令人作嘔的氣味萦繞自身。血液腐敗,屍體腐爛,這是既定的結局,每個人都一樣,就算是為自由吶喊者,也會重新被死亡囚禁,吊死在死神的鐮刀柄上。
上帝真是惡趣味啊。江烨苦笑着,牽扯肌肉疼痛,轉身,慢慢挪騰身體,回天平塔去。
他不知道為什麽要去那兒,他只覺得一切都像虛無飄渺的夢,随時都會破碎的,冗長的噩夢。
再這樣下去,我肯定會瘋掉。
不,我已經瘋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熟悉的地方,那裏卻一塵不染,好像沒有發生過□□,沒有發生過戰争,就連生命樹也是那麽黯淡無力,銘牌只是銘牌,不再是誰的寄托。
就算是路過的人看到他猙獰的臉也沒多說什麽,繼續手頭的工作。一路走來他并未休息,疲憊的身體對他來說像融化的蠟像,好像活着,但好像早已死去,腐爛在發臭的海裏。
前所未有的輕松感從心頭湧起,身體不允許他瘋狂的歡呼雀躍。人聲在發麻的左耳中轉化為噪點,混亂地和細細簌簌的人聲纏在一起。
他聽到,人們說。
“我們暫停銜尾蛇的仿生人計劃吧。”
“畢竟他已經沒什麽用了。”
大腦像轟然爆炸一樣,完全空白的信息粗暴地擠入褶皺,占據他每一個神經叫嚣着這可悲的信號。耳鳴的暴力一拳接着一拳,從耳膜,到大腦。雙腳像是完全癱軟一樣,直直倒下。
你,騙我。
你就是想離開,對吧。
明明還活着,死亡卻提前降臨,空洞的眼睛落了淚,灼燙了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