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翌日一早,傅绫與師兄弟做完早課後,迎面與師父遇上。
梅霁今日換了身素白道袍,眉目如畫,俊美如仙,長身玉立,有如神祇。
傅绫心口又不自然地跳了兩下,露出乖巧笑容,主動去靜室面壁思過,以期逃過抄經懲罰。
她按捺性子,老老實實地在靜室跪了半日,直至近晌,二師兄來叫她用飯。
“小師妹,好端端的怎麽自個兒跑靜室裏了?師父又沒說要責罰你。”
“什麽?”傅绫杏眸圓睜,“師父沒有責罰四師兄嗎?”
二師兄搖了搖頭,“沒啊,不過成禮那孩子瞧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啧,師父不罰他,他倒還不自在了。”
傅绫:“……”
虧大發了。
用罷午飯,傅绫便跟着師兄們一道畫符念咒、煉丹打掃。
她性子聰敏,一學便會,也因此耐性差了些,總是坐不住。
每每看到師父如入定老僧般紋絲不動,傅绫便開始疑惑:師父他當真才二十歲嗎?當真不是早已修行百年千年的得道天師?
傅绫想起昨日師父為她把脈時冰涼的手指,登時一驚,莫非師父已不是凡人?
她仿佛窺破天機,懷揣着重大秘密,茶飯無味,冥思苦索,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于是來到老師父門前,求他老人家答疑解惑。
老師父道號虛谷,是師父長寧子的師父,鶴發童顏,精神矍铄,三年前他将觀主之位交給了梅霁,自個兒則種菜養花,釣魚遛鳥,生活十分惬意。
觀中弟子都喚他“老師父”,叫法雖頗為随意,卻是滿蘊親近愛戴。
虛谷道長樂呵呵應着,與他們這些徒孫相處融洽,從不端長輩的架子,尤其是對觀中唯一的女弟子傅绫,他老人家更是喜愛有加。
早年傅绫初到道觀,身子病弱,虛谷便親自教習她打坐練氣,更吩咐廚房每日裏做些蛋羹、肉羹,一日日地将傅绫的身子養得康健起來。
朝夕相處,虛谷自己又上了年紀,對傅绫便如對待孫輩疼愛,再加上她有個太守父親,每隔十日便下山回家小住兩日,也因此養成了她無法無天、膽大妄為的性子。
好在傅绫行事有分寸,惹下的皆是些小禍事,賠禮道歉也便完了。
春光和煦,虛谷方伺候好他的花花草草,便見傅绫神神秘秘地走了進來,巴掌小臉上寫滿了——“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你不聽不行”。
“怎麽了小绫兒?你又在山下聽到了什麽轶聞趣事?”
傅绫連連擺手兒,拉着虛谷的衣袖徑坐在小凳上,低聲問:“老師父,關于師父,您老人家是不是有什麽秘密瞞着我們?”
虛谷眨了眨眼,“關于清和?他能有什麽秘密?”
清和是梅霁的字,平日裏虛谷總是如此喚他。
傅绫聲音更低,做賊一般:“師父他,不是人,八成是什麽得道天師。”
虛谷哈哈大笑,捋着銀須問:“哦?你是怎麽發現的?”
傅绫一臉得意,将昨日診脈一事說了,又嘀嘀咕咕道:“若非如此,師父他年紀輕輕,怎會有如此高的修為?又怎會如此老成持重?怪不得怪不得,我早該想到了!”
虛谷笑着搖頭,輕戳了下傅绫的額頭,嗔道:“你呀,準是看了太多修仙鬼怪話本子,才會胡思亂想。”
“老師父,我若是猜錯了,那師父他到底是怎麽回事?一點兒都不像普通人嘛。”
傅绫扯着虛谷的衣袖撒嬌。
虛谷道:“清和不到一歲時,便被人丢在了山腳下的樹叢中,若非我路過發覺,他早已被豺狼叼走。我親眼看着他從小嬰孩長成如此模樣,你說他是不是人?”
傅绫大為震驚,“師父是被人丢棄的?”
“正是,當時他尚在襁褓,随身有一塊梅花玉佩,瞧着不似尋常人家出身。我本以為他的親生父母倘或有一時的難言之隐,之後會來尋他,卻沒想到二十年過去了,仍然杳無音信。”
傅绫愣了片刻,一時間竟覺得師父的身世有些可憐。
若是被人擄走抛棄,便是與親生父母被迫分離,若是被父母遺棄,那更是……
“绫兒,我與你說的事,你不要說與旁人聽,清和不喜提及俗事。”
“我知道了老師父。”
這夜傅绫洗漱後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腦海中不時地回想起老師父所說的話,她小聲呢喃:“沒想到師父谪仙般的人,竟是個棄嬰。”
她自幼雖身子不好,但深得爹娘寵愛,家中還有外婆、姨婆百般驕縱,說是衆星捧月也不為過。
因此一想到師父小時候竟然沒人要,傅绫心裏便很不是滋味兒。
有點酸澀,有點替他難過。
長這麽大頭一回失眠,傅绫翌日頂着兩枚碩大的黑眼圈做早課,唬得一衆師兄弟頗為驚訝。
“五師妹,你怎麽了?”
平日裏最沒心沒肺樂呵呵的人,竟也會睡不着覺?
傅绫神色恹恹,“沒怎麽,許是時節變換,有些不适罷了。”
成禮問:“要不要我請師父來?”
傅绫連連擺手兒,“不礙事的,不必勞煩師父他老人家。”
不知為何,她竟有幾分不想見師父。
萬一自己沒控制住,對他露出譬如憐憫這種不應當的神情,那可就遭了。
掃完院子後,傅绫便揮別衆師兄弟,拎着小包袱跳上馬車,随前來接她的仆從一同下山回家。
錦城繁華富庶,山明水秀氣候溫潤,太守傅兆淵清正廉明,十幾年來政績斐然,深受百姓愛戴。
太守府位于城中狀元街梨花巷,庭院深深,栽種了許多花草樹木,傅绫甫一進門便嗅到淡淡的花香,清甜宜人。
“外婆、姨婆!绫兒回來了!”
她聲音未落,便見兩姊妹穿着家常衣裳,滿臉笑意地迎了上來,“乖寶,我與你姨婆正在打賭,猜你是進門先叫誰呢。”
傅绫眉眼彎彎,扭股兒糖似的挽上兩人手腕,甜聲道:“只恨我不能同時叫你們,在绫兒心中,姨婆和外婆都是一樣的,連娘親都越不過去呢!”
一番話哄得兩姊妹心花怒放,愛憐地将她攬在懷裏細細打量,齊聲道:“瞧着怎麽瘦了些?”
“許是天氣變換,胃口差了些,我想吃姨婆做的糖蒸酥酪、菱粉糕、桂花糖年糕……”
她如點菜般報了一大串,饞嘴貓的模樣惹得姨婆笑得見牙不見眼,嗔道:“好好好,都給乖寶做,饞成這樣,這不知情的還以為你不是去做道士,而是去做小乞兒了呢!”
外婆笑道:“吃可以,可不許貪多,若不然又像上回,在家裏吃多了油膩的,回到觀中諸多不适,平白無故病了一場。”
“知道啦!”傅绫滿口答應,與兩位老人家說了會兒話,起身去上房見娘親。
打起簾子,傅绫只聽得屋裏一片寂靜,聞聲出來的丫鬟秋桐面露喜色,低聲道:“小姐您回來了,太太今兒早犯了頭疾,正卧床歇息呢。”
“我去瞧瞧。”
傅夫人見到女兒,露出溫婉笑容,“绫兒,何時回來的?”
傅绫走到床邊,依偎在娘親身邊,素白纖指輕按着她額頭,“回來了一小會兒,娘親你還頭痛麽?”
“不礙事,過會子便好了,你在觀中可還好?有沒有惹師父生氣?”
“我當然好了,我那麽乖,師父怎麽會生我氣?”
傅绫說得理直氣壯,仿佛從前隔三差五惹是生非的人另有其人一般。
“如此就好,你也長大了,過不久便要……”傅夫人倏地頓住,柔柔看向女兒,“你近日可見到阿承了?那孩子常來家中探望,心裏很是念着你。”
傅绫不甚在意道:“前兩日我偷偷溜下山,在集市上碰巧遇見了他,給我買了許多好吃好玩的,我跟他是好兄弟嘛,他念着我不是很正常。”
“绫兒,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什麽?”
“你與阿承自小便有婚約,前陣子陸家父母提及此事,想讓你們在年底前完婚。”
傅绫大驚:“什麽?!”
她一時間有些怔愣,“我怎麽會與阿承有婚約?可我、我并不喜歡他呀。”
“當年陸家與咱們交好,阿承比你大兩歲,在你出生後對你特別愛護,于是我們便給你們定下了娃娃親。”
傅夫人試探地問:“绫兒你讨厭阿承?”
傅绫搖了搖頭,烏黑靈動的眼眸閃過一抹迷惘,“娘親,不讨厭便可以成親了嗎?”
傅夫人笑了笑,“自然不是,你與阿承的婚事是我們長輩定下的,若是你們二人不願,我們也不會勉強。只是在娘親看來,阿承對你是極為喜歡的,人也生得十分俊朗,品性純厚,處處遷就縱着你,有他做你的夫君,我與你爹也很放心。”
“娘……您說哪裏去了。”傅绫面色微紅,扭過臉去,“不許再說,我不愛聽。”
傅夫人笑着哄她,“好,娘不說了,晚上想吃什麽?娘吩咐廚房去做。”
……
傅绫在家中小住了兩日,這期間陸承來找她五六回。
之前他也是如此,得知她下山回家,便黏在她身後,與她有說不完的話,可昨日聽罷娘親所說,傅绫再見到陸承時,對着他便總覺不自在。
她向來藏不住心事,什麽都寫在臉上,又一直偷偷盯着他瞧,陸承摸了摸臉,忍不住問:“绫兒,我今兒有什麽不對嗎?”
出門前他隆重沐浴更衣,還特地熏了淡香,将自己拾掇得英朗不凡,唯恐惹傅绫不喜。
惴惴難安至極,他聽到少女疑惑的聲音——
“阿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們有婚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