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四棟七層高的步梯樓, 兩棟臨着大路,兩棟面對面的豎立在小區兩側,又有三棟十二層高的電梯樓立在後方, 就是這個李家屯安置房小區的整體格局。

大約是因為小區只有正面臨着馬路、另外三面都是荒地荒山或者農田的關系,這座位于郊區、建立在老燈泡廠舊址上的安置房小區,還圍了一圈三米多高的外圍牆, 把小區包了起來。

小區正大門在兩棟并列的臨路步梯樓東側, 大門左側有幾家超市、牛肉粉店的店鋪門面,但都沒有開門;右側修了個保安室, 有個上了年紀的大爺坐在裏面看電視。

進出車輛的通道拉着停車交費的杠杆, 靠保安亭一側,開放給人和摩托車、自行車、三輪車進出的小門則是長期打開的,幾個老太太坐在保安室門口的長椅上躲陰涼,手上縫着鞋墊, 時不時說幾句家長裏短。

林霄和林奶奶兩人走過去時, 小區裏跑出來一個十六七歲的精神小夥,染着一頭粉毛、穿着松垮垮的T恤和工裝褲, 一面大步走出來, 一面大聲地講着電話。

“……等到我哈嘛, 我馬上就到了……是了是了,我一哈就打車過來行不行?”

粉毛精神小夥跟林家祖孫倆擦肩而過,快步走向公交車站。

林霄對精神小夥精神小妹沒啥偏見,倒是林奶奶見不慣染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回頭看了一眼。

從保安室前面的人行通道經過時,縫着鞋墊的幾個老人擡頭看了眼生面孔的林家祖孫, 似乎并沒有搭話的興趣,又自顧自低頭去做自己的事。

林霄目不斜視地從這幾個老人面前走過, 踏進這個小區內。

這個小區建成有十幾年了,物業維護得顯然不怎麽樣,本來綠化面積就沒多少,還全都抛荒了,雜草荊棘長得亂蓬蓬的,反倒是種的常青樹病病歪歪。

因為人車不分流的關系,小區路面也糟蹋得有點兒狠,黑黑的裂縫爬滿了水泥地面。

林霄擡頭辨認居民樓樓身上的樓棟标號,借機故作不經意地回頭看了眼保安室門口那幾個老人。

李家屯雖然也叫屯,不過顯然不是屯堡,這裏的老年人并不穿屯堡人愛穿的鳳陽漢裝,都是常服打扮。

八月份的天氣裏,三個在保安室門口乘涼聊天、穿着不同款式老人夏裝的老太太之間……混着一個穿盤扣立領老式旗袍的老婦人。

老年人夏裝裏面旗袍也是常見款式,但林霄總覺得這個老婦人穿的衣服和大街上常見的老年人旗袍不同,太過于肥大了,那料子仿佛也不太好,皺巴巴的,顏色不鮮亮,像是褪了色。

和林奶奶相依為命的林霄不像她的同齡人哪樣容易忽視老年人,她經常會去留意街上那些城市裏老人家的穿着,琢磨着手頭寬裕後給自家老太買啥好衣裳。

經過觀察,林霄發現現在的老年人從着裝風格上可以分為兩類:一類老人喜歡在穿衣打扮上貼近年齡,款式和顏色都以追求穩重莊重為主,輕浮的花色顏色輕易不上身;另一類老人則不喜歡服老,就愛嬌愛俏、愛大紅大綠大印花大刺繡,顯老的衣服一般不穿。

但不管是愛莊重還是愛嬌俏的老年人,要是講究穿着、會穿旗袍的話,肯定不會穿這種褪色嚴重、料子不稱頭(差勁之意),版型又差、跟個水桶似的旗袍。

林霄視線餘光在這個老婦人身上略略停留,又很快收回。

老婦人臉上是帶着笑的,一面做着針線,一面聽着另外三個老太太說話。

她也拿不準這個老婦人是人是鬼……但既然挂在她胸前背包裏的巴巴托斯沒動靜,她也就不忙着打草驚蛇。

李家屯小區面積不算大,因為留出了停車位置的關系,樓間距還算比較寬敞。

今天是周日,這個小區裏的居民應該在家的不少,不過或許是太陽太大的緣故,出門來遛彎的人并不多。

但小區裏也并不是沒有人活動,每個單元樓的樓道門口陰涼區域都聚集着三三兩兩自帶小板凳下樓來乘涼的老人;還有老年人和中年人擡着簸箕之類的用具,在用來停車的空地上晾曬紅辣椒、蘿蔔條、榨菜幹等等。

林霄已經看到了李俊豪家住的七號樓,不過她沒急着找過去,在小區裏溜達一圈後,轉到了小區居民拿來當晾曬場的空地附近。

這片兒空地原本的規劃估計是拿來修成讓居民活動健身的場地,但後面大約是因為資金不到位或者是難收物業費的緣故中止了,空地邊緣只孤零零的立着個生了鏽的雙杠。

空地後側靠着外圍牆,兩邊的居民樓離得比較遠、不擋光,日照時間長,要不是已經鋪了水泥做了地面硬化,搞不好還會被人挖來種菜;現在白天拿來當晾曬場、晚上拿來停車,倒也不算浪費。

林霄拉着奶奶站在空地一頭的居民樓陰影下躲陰涼,掏出手機作勢打電話,給她奶打了個眼色,又往那片空地看了一眼。

林奶奶沒太理解林霄的意思,面露困惑。

林霄只好湊到林奶奶耳邊,低聲道:“老太,你看那個在曬蘿蔔幹的男的,禿頭那個。”

林奶奶這才凝目往孫女指出的人看去。

這個男的大約有五十來歲年紀,留着中老年男性标配的地中海發型,頭頂那片兒在陽光下特別光亮,甚至有些反光;穿着兩股筋的背心,胳臂上有大片圖案已經不清晰了的刺青,踩着拖鞋蹲在空地一側,正用筷子翻着晾曬在平底簸箕裏的蘿蔔條。

林奶奶一開始沒注意不對,是因為這人臉是朝下的,看不到面相,林霄這一提醒,老人家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到……這個頭頂腦門亮成一片的男人,印堂之下,黑得連眉眼都看不清楚了。

林奶奶面色微變,回過頭來看向孫女。

裝作拿手機在打電話的林霄,沖林奶奶凝重地一點頭。

在她眼裏,她看到的并不只是一個在曬蘿蔔條的中老年男人……還有個小男孩蹲在旁邊。

這個小男孩皮膚黝黑,留着個小辮兒,身上穿的衣物是比較考據的民國電視劇裏才能看到的那種細盤扣的對襟半袖短褂,褲子的款式也很罕見,是那種用布帶系着的土布褲子,腳上穿的是千層底的布鞋。

一開始林霄也沒發現到這個孩子有啥不對,畢竟現在一些家庭确實會給男孩子留小辮子、穿民國風的童裝和布鞋……直到她注意到這小孩的衣褲料子。

相比起市面上常見的童裝,這孩子銥錵的衣服褲子料子肉眼可見地粗硬——哪個給男孩子留小辮子當太子養的家庭,會舍得給孩子穿這種布料的衣褲?

她奶估計也看不到那個小男孩,不過林霄相信她奶肯定能看出被小男孩跟着的那個禿頭男人的不對勁。

“這個男邊(男人),印堂發黑,眉眼不清,是短命的預兆。”精通相面的林奶奶沒讓林霄失望,果然看出了不對,皺着眉壓低聲音對孫女道,“看這個臉黑的樣子……恐怕就是這幾年的事了。”

在人均壽命接近80歲的現代,才五十多歲的年紀就死期将近,确實算是短命了——在鄉下苦了一輩子的林奶奶,現在70多了身體都還硬朗着。

林霄心下了然。

像李俊豪這麽折騰、把自己一輩子糟蹋掉的人,在李家屯定然不是孤例。

上了年紀的人胳臂上有成片的刺青,顯然在年輕的時候也是混過社會的……按這個男人的年歲倒推,二、三十年前治安混亂、大街上偷兒藥鬼(吸X者之意)橫行的時候,這個男人正當年。

想到這兒,林霄就有些意動,腦子裏回想起進入小區後看到的老年人。

她記性還是蠻好的,從踏進這個小區開始,不管是在保安室那裏聊天的、還是在各棟居民樓的單元樓道門口乘涼擺白的,幾乎清一色的是女老人,男的老頭子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這意思……從外面嫁進李家屯來的女人沒受到太大影響,土匪祖宗做的孽大多都報應到男性後代身上了?

這個聯想讓林霄安心了不少,要是李家屯欠下的舊孽報複起來是非不分,那林霄會擔心自己和奶奶的安全——畢竟背包裏這個破貓實在不靠譜,明晃晃的鬼擺在眼前都死活不張嘴。

但這個發現也讓林霄更加困惑了,如果說李家屯的土匪老祖宗們欠下的孽債講究個冤有頭債有主,那無意間得到人牙手串的左鴻博為啥會被纏上呢?

呆在左鴻博酒吧裏不挪窩的那兩個男鬼,和林霄進來李家屯小區後看到的旗袍女人、民國裝扮小男孩,顯然是一個畫風。

“……去七號樓看看吧。”林霄道。

李俊豪家住的七號樓是這個小區最大的一棟步梯樓,有四個單元,三單元一樓的住家戶把靠外側的一面牆給打了,裝上卷閘門生造出了個門面出來,裏面是打麻将打牌的棋牌室,外面是小賣部。

林霄和林奶奶走到這棟樓前來時,便看到棋牌室裏影影綽綽的全是人。

林霄精神一凜,眨巴了下眼睛再看過去——

她沒看錯,小賣部裏面那個半開放式的棋牌室裏,确實擠滿了人,一半站着一半坐着。

坐着打麻将、看麻将的老中青都有,大部分是男性,少數幾個婦女混在裏面。

站着的……就不好說是不是人了。

這些“人”,高矮都有,男多女少,都有相近的黝黑膚色,油膩蓬亂、半長不短的頭發,風格古老樸素的布衣裝束,有的穿千層底布鞋,有的穿草鞋,無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靜靜地站在那些坐着的男人身後,低垂着頭。

林霄暗暗吸了口氣。

真的……哪怕她已經在小區裏多轉悠了兩圈、确認了李家屯這些積年老鬼只盯着李家屯的後人害,望見這一幕她心裏面還是有點兒發毛。

林奶奶顯然也察覺到了這間棋牌室裏有極重的陰煞氣,在林霄做好心理準備要往裏面走時,忍不住拉了孫女的衣角一把。

林霄回頭給她老太遞了個安心的眼神兒,硬着頭皮踏進小賣部內。

挑了兩瓶飲料,一瓶遞給林奶奶、一瓶拿在自己手上,林霄先掃碼付了錢,這才朝店主打聽:“姨媽,這個小區頭是不是有個人叫李俊豪?”

看店的婦女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櫃臺面用手機看電視劇,聞言擡了下眼皮看了林霄一眼,道:“有的,就住我們這棟樓,你找他哪樣事?”

“我家幺叔和李俊豪是高中同學,來城裏打工好些年了,這幾年沒和我們家裏人聯系。這個禮拜我和我家老太進城來找他,聽到別個說幺叔有個同學李俊豪住在這邊,就過來打聽下,問下曉不曉得我家叔現在在哪裏工作。”林霄神色自若地扯了個瞎話。

她身上穿的還是初中的時候她奶在鄉集上給她買的衣服,剛進城沒幾天的林奶奶也是一副鄉下老太太的樣子,女店主并沒懷疑什麽,随口道:“這樣啊,李俊豪在裏頭看人家打麻将嘞,我給你們喊他出來。”

說着婦女就站起身,扯着嗓子朝裏面棋牌室喊:“小俊豪!有人找你!”

林霄順勢扭頭往裏間棋牌室看去,就看到站的擠擠挨挨的鬼影之中,有個瘦小的男人站起了身來。

和彭天明描述的一樣,這個李俊豪身高還不到一米六,四十來歲年紀,長相比彭天明生前還尖嘴猴腮,還沒有彭天明那種多年的豐厚收入養出來的從容放松氣質,賊眉鼠眼的,看人的時候都微微偏着頭。

沒錢打麻将、只能坐在旁邊看的李俊豪從裏面走出來時,有兩個男鬼也跟了出來。

林霄強忍着不去打量那兩個跟着李俊豪的男鬼,朝個頭比她還矮一截的李俊豪憨厚地一笑:“你是李俊豪李叔叔吧?我叫林霄,是林金貴的侄女。”

當年讀市四中,跟彭天明、左鴻博、李俊豪同一屆的學生裏确實有個叫林金貴的鄉下學生,根據左鴻博提供的情況,這個林金貴在畢業後和李俊豪裹在一起混了一陣子,後來李俊豪跑去當偷兒的時候才分開的,之後就不曉得出省去哪打工去了。

有左鴻博幫忙背書,李俊豪顯然也沒懷疑什麽,打量了下林霄土裏土氣的穿着,又聽了林霄這口鄉土音濃厚的西南官話,也就信了,懶懶散散地道:“是大侄女啊,是有啥事啊?”

林霄趕緊把對女店主的說辭又對李俊豪瞎扯了一遍,完了補充道:“今年我們鄉上承包的果林要分紅了,我家裏人說雖然幺叔離家好些年,也應該有他一份,所以我和我家老太進城來找他,不曉得李叔叔曉得我家幺叔這哈在哪裏工作不?”

鄉下搞經濟作物種植也就是這十幾年的事,而林金貴和李俊豪裹在一起當小混混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他肯定沒聽林金貴提過老家有沒有這事。

二十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就連過日子挺認真的左鴻博都是回想了好半天才想起高中的時候同學之中條件還算附和、适合林霄拿來當幌子的林金貴,更別提這些年裏浪蕩散漫、連牢都坐過兩回的李俊豪——他還記不記得當年跟着他厮混過一陣的鄉下同學大名叫啥、長成啥樣,都還是個問題。

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引起李俊豪的貪念!

一聽這兩個土包子上門來是為了叫一個跟他混過的叫林金貴的鄉巴佬、目的還是為了讓林金貴回鄉下拿分紅,李俊豪的眼睛就亮了。

“林金貴在哪工作啊——這個我得好好想想,他以前和我說過的,不過時間有些早了,一下子想不起來。”斜着眼睛看人的李俊豪頓時換了張臉,熱情地招呼着道,“大侄女和老太難得來一趟,先去我家坐哈麽,休息一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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