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送美

送美

祖央/文

夜裏落下的枯葉已經被清掃到角落裏。

負責看守吳宮的徐衛尉步履匆匆地當先走着,在其身後,秦制曲裾的下擺擦過漢白玉鋪就的地面,是一列從秦國風塵仆仆遠道而來的人馬。

宮殿階梯前,這些人停下腳步,皆屏息垂首。

看守殿門的小仆見狀,步伐輕巧地跑下臺階。

徐衛尉急忙邁出隊伍,朝他附耳說了幾句話。那小仆聽完拱拱手,不敢耽誤地折回去傳話了。

于是,秦國來人的消息被一道一道地遞進宮殿深處去。

天是初冬裏難得的晴天,太子身邊專侍雜事的阿征卻打了個激靈。

他揮退那守門的小仆,走到宮殿靠裏的書房外,輕敲了敲門。裏面傳來太子刈淡漠的聲音:“進。”

“禀殿下,雍都來人,是鄭妃派來的。”

今日秦刈穿了一身銀線穿繡的太子常服,腰飾玉帶,倒顯得鋒利的眉目溫和了不少。他扔下手中的一卷兵書,訝異地挑一下眉。

“可有說是為什麽而來?”

阿征回道,“倒沒說是為什麽,帶隊的是鄭妃身邊的大婢鄭姑和鄭察将軍。”

說完他又嗫嚅道,“除了随行侍從,下仆還說看到兩名面紗遮面的女子。”

秦刈聽罷轉頭看向半開的窗戶,離得有些距離,階下的人隐隐看不大清。他輕微地諷笑一聲,擡眼和身側抱臂而戰的楚聞對了一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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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王想迫不及待地想找回前太子,将權力握在自己手中。鄭妃呢?也不甘示弱,遠隔千裏都要送人來籠絡住這個陌生兒子的心。

阿征還伏在地上,等着下一步指令。半響,才聽見太子殿下帶着些許冷意的聲音,“不必見了,直接找個屋子安置在宮裏吧。”

“諾。”

宮裏新鮮事少,剛過午後,秦國來人的消息就順着冬日的枯枝與呼嘯的冷風傳進了朝雲殿。

炭火已經燒起來了,寝殿裏并不冷。

溫雲裳披着略薄的披風,正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吃一碗暖熱的牛乳羹。

話是阿葉說給她聽的,溫雲裳聽後也訝異一瞬。

屬實令人驚奇,一國太子在外征戰,鄭妃派人送來的居然不是醫士藥材,而是美人。

能将鄭妃這個位子穩坐這麽多年,除了是鄭國公主的原因,鄭妃自己也不該是個蠢人阿!

只是這話卻不能随便說。

溫雲裳擡擡眼,眉眼靜谧,表示知曉了。

“好了,你下去吧。”

“諾。”

阿葉什麽都沒從溫姬臉上看出來,不免帶有疑惑地退下去了。

溫姬心中難道不急嗎?

阿葉雖沒親眼看見,可據說那兩位美人是難得的殊色佳麗。且不像溫姬是吳國平民之女的出身,那兩位可是秦國大臣的女兒。雖是庶女,可一旦被殿下納了,鄭妃那裏定是會賜下名分的。

而溫姬,按制來說,只是無名無份的一位侍寝女郎罷了。身份上,作為剛剛被攻下,吳國的子民,甚至及不上她們這些秦國女婢。

蒙殿下看上眼,寵愛這幾月。大軍拔營離去的時候,殿下倘若膩煩了溫姬,指不定就把她留在這了。

阿葉略有些嫉妒地這樣想。

可這大概是不可能的,阿葉不得不承認,溫姬有着那張臉,比起旁人,哪怕她再驕縱殿下也是會對其多喜愛幾分的。

-

卻說這邊,連太子刈的面都沒見上,為首的鄭姑畢竟是鄭妃身邊最為倚重的大婢,倒還沉得住氣。另兩名随同而來的女郎面上喏諾,心裏則皆有些惶惑的意味。

秦國來的人都已經在宮中女婢的指引下,住進了臨時收拾出來的屋子。

“鄭姑姑,殿下,殿下何時才能得見呢?”

這話問得急,有些不得女兒家的體面。可由這位女郎音似翠鳥般問出口,再看看她輕蹙起眉頭的嬌媚模樣,是任誰也不會過多責怪的。

此女便是鄭妃本打算送給太子刈的兩位美人之一,夏氏女,嬰。

鄭姑因為年老而深陷的兩只眼睛盯了她們一下,又漫不經心地垂下眼皮。

只開口說:“兩位女郎不必急,待老身見過惠姑,再為你們做打算。”

夏嬰笑吟吟地應了,側頭看向她身旁的另一位女郎。

這女郎額發後梳,螓首蛾眉,也是個比起夏嬰來不遑多讓的美人。且難得的是,在初冬的白日光影下,眉目間顯現出一種冰雪般的通透伶俐。

這倒和夏嬰極媚氣的長相截然相反。

白越歌也跟着輕應一聲,“自然是皆聽姑姑的。”

鄭姑見兩人都還算聽話,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卻同時在心中浮上了幾絲憂慮。

這兩人的來歷倒也有待商榷。

朝臣家中大婦所出的嫡女自然不可能這樣沒有儀制地送到太子身邊做姬妾。她們兩個在名義上,夏嬰是秦國某郡縣郡尉的庶女,另一個也差不多,是個祝官家中并不受重視的女兒。

實則呢?

不過是鄭妃命人以容貌擇來的女子。習了規矩,又本有自己技藝上的一技之長。

可這兩位雖不是出身華貴之家,卻也出身清白,并不沾風塵氣。像是夏嬰,媚是極媚的,更多是容貌上的,平素在舉止上倒也是合乎規矩的。

再則,這兩位若真是那些單看容貌和奇淫技巧的花樓妓子,哪怕和這陌生兒子并無多少情分,鄭妃也不會蠢得送過來的。

朝雲殿。

用晚膳時,魚游兒服侍溫姬布菜,頗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眉頭都皺出了三道紋路。還夾了溫雲裳平日裏碰都不碰的一筷葵菜。

阿拂在溫姬身後站着,壓着嗓子咳了一聲,魚游兒都聽不見。

兩人這麽緊張兮兮的,倒弄得溫雲裳噗呲一聲笑出來。

她放下筷子,撐着頭左右看看自己這兩位侍女,道,“行了,你們兩個作怪什麽呢?”

“魚游兒,你倒是說出來給我聽聽。”

魚游兒聽她這樣說,立時就鼓起膽子,憤憤不平起來,“女郎,您要是心裏難過,可千萬別忍着。”

“總之,總之,魚游兒是不會笑話您的。你說是不是,阿拂姐姐?”

魚游兒眼睛誠摯,瞪得大大的。阿拂嘆一口氣,她看得最清楚,溫姬根本就沒多少傷心。或許是,哪怕溫姬年紀小也知道,依太子殿下的身份本就要廣納姬妾的。

又或許是,是并沒把殿下的寵愛放在心上。阿拂輕微地怔了一下,沒顧上回魚游兒的話。

恰這時,昨日婢女們合力換上的厚簾子被掀開了。

太子刈大步走了進來。

溫雲裳,連同婢女們都不由得呆了一下。誰也沒想到,今夜太子刈會來朝雲殿。

秦刈脫下披風扔到婢女手裏,“都愣着做什麽?”

婢女們趕忙布上碗筷,遞消息讓廚房再做幾道新鮮的。

溫雲裳也匆匆理一下鬓角,替代了魚游兒,走到桌前要為太子刈布膳。

秦刈神色有些疲憊又有些愉悅的樣子,他看看溫雲裳,拉了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倒不必用你,坐下再陪我用些。”

秦刈看到桌上還擺着幾塊溫雲裳沒吃完的點心,倒并不嫌棄,拿起來吃了幾塊。

味道有種奇異的清苦,是溫姬平素喜吃的茶食。

秦刈一邊舉着牙箸用膳一邊想,溫姬好像并不愛太甜的點心,倒和自己往常見過的其他女子不太一樣。

溫雲裳在他身邊拿着湯匙慢慢喝着眼前的湯,陪他用罷才各自去洗漱。

也正是泡在池子裏,秦刈才想起一件事。

午後和魏夫子,連同幾位徹侯商量政事。趙子風那渾人聽聞今日秦宮來人,還玩笑他姬妾多了可要小心後院起火。

今夜溫姬卻對此事并無什麽反應,還是如同往常一般待他。

難不成是不知道這消息?

秦刈想着這事,随手擦幹身子,披了件寝衣走出來。

梳妝臺前,溫雲裳正被阿拂服侍着擦頭發,就看到太子刈躺在榻上并不看書,卻是盯着她這邊,一副明顯是等人說話的樣子。

溫雲裳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太子刈今晚又發什麽陰晴不定的脾氣?

秦刈咳一聲,指使跟在溫雲裳身邊的婢女們都退下去,複又對着她指指床榻,說道,“過來,我給你擦。”

溫雲裳睜大眼睛,看看自己手裏的巾子,太子刈的意思難道是要給自己擦發嗎?

看她久不動彈,秦刈壓一下眉毛,問道,“難不成你覺得本殿不會這個?”

溫雲裳自然不敢當面質疑他,只好慢慢走過來,帶着十分的疑惑把巾子遞給他。

秦刈倒不覺得親自做這些是有失身份的事情,一邊擦一邊漫不經心地道,“可聽說今日秦宮來人了?。”

溫雲裳被他弄得耳朵有點癢,她輕輕“嗯”了一聲。

秦刈繼續說道,“惠姑年事已高,不好勞累她。唔,你好歹在吳宮呆了不少日子,就看着安置她們罷。”

這些事自有婢女們做,溫雲裳并不覺得需要她,但也只好應了一聲,“諾,妾聽聞了。冬日裏冷,妾會打點好的。”

剛說完溫雲裳就感覺頭上傳來痛意,“殿下?”

秦刈聽到她喚自己,正給她擦頭發的手頓住了,有些郁郁地把巾子扔給了溫雲裳。

口中冷冷道:“好了,就寝吧。”

溫雲裳納罕地看他一眼,只好吹滅了蠟燭。

床榻上,少半個時辰過去了。

秦刈苦睡不着,他本是想看看溫姬的反應,結果卻把自己氣悶住了。

起初沒什麽別的意思,只是一時覺得好玩,想看看溫姬要是醋起來是什麽樣的。

秦刈從前在兵營裏聽到兵士們玩笑時,有一個公士說,一日妻子正在門邊梳頭,突然聽到別人談論丈夫和女鄰居有染,舉着牙梳當武器追了他兩裏地。

這玩笑初聽時秦刈甚覺可笑,堂堂一個上戰場的七尺男兒竟被婦人手中的牙梳吓退。

可今日他不禁想,溫姬也會像這般生氣發怒嗎?

溫姬頗愛美,注重儀态,定然不會行這般潑婦舉的。可,吃醋冷臉總該會是有的吧。

燈都熄了,溫姬還是不曾提起那兩名女子的事。秦刈之前雖沒有體會過,可他也知道,女子若是真心喜愛一個人,定然會為這樣的事情醋的。

他之前想着,溫姬要是實在別扭,他就要告訴她,過幾日就把那兩名女子弄出宮去,不必在意鄭妃。

好讓她安心。

可溫姬竟然毫不在意,照常服侍他,與他交談,溫順極了。

天下間怎麽會有這樣的女子?除非…除非就與自己之前想得一般無二,溫姬果然還喜歡着那個青梅竹馬的小白臉。

想到這兒,秦刈更加睡不着,靠過去把已經睡得迷迷糊糊的溫雲裳弄醒。

脫下的衣物随手扔到了簾帳外,心裏又拱着火,不禁力氣大了點,行事粗魯,簡直像惡狗上身。

良久後他才聽見耳朵邊上傳來小聲的啜泣,是溫姬在哭,眼淚一滴一滴滑向烏鴉鴉的鬓發。

秦刈借着明滅的燭光,看得隐隐約約,忽然間就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呀,身份有別,溫姬又怎麽敢向他提起呢?更何談質詢。

自己也不知怎麽了,竟一時別扭過去。

他僵着手,不甚熟練地摸摸溫雲裳的發,心軟地一塌糊塗,只能不停地說,“別哭,別哭。”

溫雲裳背着身并不理會他,心裏委屈極了,普天下怎麽有這樣惹人讨厭的男人?和她想象中要嫁的郎君一點都不一樣,虧她從前還以為是撿到了珠玉。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不睡!?太子刈自己睡不着竟還要半夜裏折騰她!

“別哭了,我不弄了便是,明日後日都不攪擾你好不好?”秦刈話語中頗有些委曲求全的意味。

溫雲裳才不信他,捂住臉道,“殿下何故如此?就算把妾當作出氣的玩意兒,也好歹讓妾知道究竟是為何。”

秦刈并沒有臉說,可最終還是在昏暗的帳子裏撇着臉道,“今日雍都送來了美人,阿裳竟一點也不挂懷,本殿心裏難免不舒服。”

溫雲裳轉過頭來瞧他,面上沒忍住地破涕為笑,竟是因為這個。可心裏下一個念頭卻随即浮了上來,她晃神地想,太子刈是在妄圖得到她的心嗎?

“你怎麽不說話?本殿在問你呢?”

溫雲裳回過神,剛剛哭過的眼睛像撒了發光的碎珠,可憐又可愛,秦刈一下子就看怔了。

溫雲裳卻信口回道,“妾只是相信殿下,并不是那等貪花好色的男人。”

“哦,原來如此。”秦刈雖然并不怎麽信,卻仍是裝作一臉早就知道的樣子。

“那你也不必難過,若是不喜歡,本殿就把她們弄回秦國去。”

溫雲裳裝作沒聽見,“殿下,可否就寝了?”

秦刈卻在此時感覺到自己是在被溫姬牽着鼻子走,可又說不出個具體一二來,最後只好冷冷說了一句,“睡吧,只是阿裳眼睛看起來頗為奇怪。”

溫雲裳不理他了,徑直躺下睡覺,她覺得太子刈的言語才更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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