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長夢
長夢
祖央/文
案桌上燃了一晚的蠟燭熄滅了,紅色的燭淚凝固在桌面上,像流動的血。
溫雲裳躺在床榻上,沉沉陷入夢境。
阿溫用這一場夢給溫雲裳講了個很長的故事,斷斷續續,并不清晰,卻足以讓溫雲裳知道阿溫身上發生的故事。現在她信了,人或許真的有前世今生。
阿溫,便是上一世的自己。
她的存在,也的确讓命運在不經意間發生了改變。
倘若吳宮攻破時,自己沒有因為怪夢預知前事,不曾換道逃跑,便會随着大多數的侍從婢女們順利跑出吳宮。
爾後,會在長平倒塌破損的城門處遇到鄭緯,被帶回去,成為他的姬妾。
會依舊居住在吳宮,不同的是,她不住在朝雲殿,而是西邊的另一處宮殿中。
素色的紗簾會挂滿了整個寝宮,方便鄭緯與她嬉戲玩鬧,吳王私庫裏繳來的珍奇異寶随處可見,鄭緯已經寵愛阿溫到了胡天胡地的地步。
在這座宮殿裏,紗簾後,椅凳旁,玉鏡前,床榻上……溫雲裳作為夢境的旁觀者,看到了那時候的阿溫,有些膽小但又慣會掩飾,天真懵懂得近乎愚蠢。
可她确實是十分快活的。
因為夢境開始時,鄭緯看上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溫柔郎君。阿溫被他日日精心寵着,鄭玮什麽都答應她,說要為她找到父母姐姐,好讓他們一家團聚。
阿溫真是歡喜極了。
且,鄭緯長得不同于秦刈棱角分明,看起來就不好接觸的冷硬,而是那種少年意氣風發的俊秀,阿溫那時候也并沒有什麽不做王孫妾的想法,日日相處着,自然是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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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那時并不知道,便是鄭國太子放縱手下兵士,對本不在攻吳兵路上的遂城進行搶掠,讓父母親和姐姐早已不知去了何處逃難。
在這座諸事隔絕的宮殿裏,她依舊還在期待着鄭緯能為她找到親人。
忽地一陣夜風吹來,緊閉着的檻窗嘩啦啦地作響。
床榻上,陷入夢境中的溫雲裳眉頭緊皺。
夢裏有什麽東西被打碎了。
是案幾上的一座玉屏,雕着憨态可掬的一只碧眼貓兒,阿溫平日裏最是喜愛,是以擺在了日日都能看見的地方。
鄭緯神色間有些病态的怒意,兩人坐在窗前,阿溫面上還是怔怔的。
“不許出去,不許你出去,聽見沒有?”宮殿裏很空,鄭緯的聲音大得可怕。
阿溫顯而易見地被吓着了,她從未見過鄭緯對她發火。
“諾,殿下,阿溫再不亂跑了。”眼淚從她驚惶的眼睛裏掉出來,在雪白細膩的臉頰上滑落下去。
鄭緯是很好,自她來了,就很少再去別的姬妾房中,再後來,更是直接冷落了旁人,半日都不再分給她們。
只一點,鄭緯不太喜歡她出去。
這一回阿溫只是去此處宮殿外的花園裏轉了轉,并沒走多遠,就被鄭緯這般訓斥,也是她頭一回見到鄭緯發怒的樣子。
竟是這樣可怕。
阿溫在家時,從未見過溫父向母親生氣,遑論發怒,摔東西,大聲訓責。母親倒是時常溫和地責怪溫父,嫌他把亂叫的蝈蝈帶回家。
可不管怎麽樣,家中始終都是溫馨而和睦的,溫父更不會限制母親出門。
家裏的脂膏鋪子總要人打理,母親身體不适時,姐姐便時常帶着自己去鋪子裏幫忙,招呼客人,并沒有什麽不妥。
阿溫想,或許做了王室子弟的姬妾便是要這般守禮吧。
幸而,這一次她驚慌着哭了後,鄭緯又主動哄她,兩人才又好起來。只是阿溫還是在心裏吃了教訓,後來除非鄭緯允許,否則也不大出去了。
就這樣在吳宮的大半年,阿溫都呆在這座宮殿裏,可慢慢地鄭緯就變了。
可能是知道了她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依附于他,床事上愈發粗暴,阿溫哭鬧着,也反抗了好多回,可他只會完事後哄騙,稱下回再不了。結果愈發變本加厲,最後連哄都不哄了。
她整日被鄭玮拘在寝殿裏折辱,各種花樣手段層出不窮,除了服侍她的幾個婢女,誰也見不到。
阿溫有些病了。
……
同現實裏一樣,來年春天,秦鄭兩軍即将要拔營北上。
模模糊糊的夢境裏,溫雲裳看到一位眼生的女郎。她走到阿溫面前,輕聲說,“溫妹妹,你不想見你姐姐嗎?你姐姐來尋你了。”
這是鄭緯的姬妾之一,同阿溫一樣,是吳國人。這日是來透消息給阿溫,說是尋到了她的姐姐,要同她去見見。
阿溫确實病了,她不顧真假地跑出去,裙擺飛揚起來,要跑出這座華麗的囚籠。卻被引着遇見了鄭緯,還有他旁邊的秦國太子,還有好多不認識的男人。
鄭緯沒說什麽,讓人把她帶回去了,可回去之後她就被鄭玮喂了藥,變得整日裏昏昏沉沉的。面對她時,鄭緯俊秀的眉眼日漸陰郁起來,像個神經病。
可阿溫再一次低頭了,朝這個因為身份低微,自己都沒有資格稱呼其為夫君的男人,這個掌握着她性命的王室子弟。
至于那個引她出去的姬妾,被處以笞刑死了,鄭玮的其他姬妾們,更是再也不敢來了。
鄭玮的确不是個好東西,對她們也很粗暴,可是鄭玮要是不需要她們了,這些女人們就開始整日惶惶不安,耍那些心機手段,争風吃醋。
像那個被處死的姬妾一樣,費盡心思地打聽到鄭緯最難以忍受的,故意引阿溫出去,可她估計也沒有想到阿溫這麽容易就相信了自己。
溫雲裳想,阿溫或許只是不想呆在那座令人發瘋的宮殿裏了。
是啊,阿溫從那些姬妾們身上窺見了自己可悲的影子。鄭玮很寵愛她,這是大家都在傳的。
可阿溫在日複一日的折磨中慢慢想明白了,自己這張臉,這具身體,吳女的身份或是其它什麽所擁有的東西,就恰恰是鄭玮的癖好。
他臉上披着溫柔郎君的皮,一步步把阿溫囚在了身邊。
這一夜的風雨太大了,那扇窗還是被吹開了,燃再多的炭火也沒有用,寝殿裏冷得很。
今夜溫雲裳吩咐下去不讓婢女守夜,此刻她醒來了,擁着被子坐起來,呼啦啦的冷風吹得她頭痛地很,臉上淚痕未幹。
溫雲裳赤着腳走下榻,向妝臺走去,而妝鏡裏的阿溫也面色悲傷地朝她看來。
溫雲裳有些幹澀地問,“後來呢?”
“後來啊,秦鄭兩國的軍隊終于開拔了,我也終于可以離開吳宮了……”
軍隊要按最初的計劃北上,攻打齊國。只要這一仗打贏了,秦國和鄭國就将是中原最大的兩個諸侯國,其餘的則都是些不足為懼的小國了。
阿溫記得,那一仗打得很是艱難,不像直取吳國這般摧枯拉朽的容易。
齊王正值壯年,并不像吳王一樣昏庸,治國上向來堪稱是諸侯王中的典範。且齊國是中原中的大國,兵力強盛,國力富強,還與鄰國衛國建起了同盟關系,聯手抵抗秦鄭兩軍的攻伐。
那場仗打了将近一年的時間,可最後還是險勝了。
阿溫一直被鄭緯帶在身邊,親歷了戰争的殘酷。打了勝仗,鄭玮當然開心,那段時間甚至都不怎麽折騰阿溫了。
再然後,秦鄭兩國各自班師回朝,休養生息。可是短暫的和平只維持了兩年,秦鄭兩國之間的戰争就開始了。
這是避免不了的,是人的欲望,賦予國家吞并天下的野心,而在戰争中折損的性命就猶如草芥一樣微末。
後來的事阿溫就不知道了。
鄭緯又是親自帶兵出征,臨走的前夜是他這兩年來對她最溫柔的一晚,就好像兩人之間什麽傷害也沒造成過一樣。
只是阿溫對當初那個少年的柔情早已消磨殆盡,她只覺得鄭緯面容可怖。
這一次鄭緯竟然反常地沒有帶上阿溫,可還來不及慶幸,鄭緯走後不過幾天,阿溫的一生就戛然而止了。
死時不過雙十年華。
“秦鄭兩國,真的會走到那一步啊。”溫雲裳感慨道。
剛聽聞秦鄭結盟的局勢時,溫雲裳便有一瞬想,兩國攻打完齊國之後呢?天下只有一個,屆時秦鄭兩國還能這樣友好下去嗎?不見得吧。
這些都還很遠,溫雲裳看着鏡中人,繡紅色的宮服紋路精致,只是第一眼見時便覺得這顏色紅得有些沉悶。
溫雲裳輕輕地問,“那你是死在了誰手裏?鄭緯嗎?”
阿溫聽到這話,一直盛滿悲傷的眼睛泛起恨意來,“不是,是一位貴女。”接着她自言自語道,“那位貴女啊,如何那樣心狠手辣。”
鄭緯有太子妃,不像太子刈二十四歲還是童男子,鄭緯初加冠時便娶了鄭國貴族之女做太子妃,一行一舉皆端雅華貴,儀容高潔,目無下塵。
在攻齊得勝後,回到鄭國王宮的那兩年,不論鄭緯怎樣胡鬧,哪怕是夜夜宿在阿溫房裏,這位太子妃都不曾理睬過。
一個玩意兒,一個沒有名分的姬妾,還值不得她費心,阿溫是這麽以為的。然後,在鄭緯走後,她就死在了這位太子妃的手裏。
一柄長刀穿胸而過,上面的寶石閃得亮眼,哪怕是剛殺了人,太子妃的聲音都平淡得可怕,她說,“溫女郎啊,看見這些寶石沒有?”
阿溫并沒有一下子死掉,她倒在地上,沒有人可以救她。
太子妃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就像這把刀上毫無它用的裝飾品,別人看着好看,可我這用刀的人看起來呢?只覺得晃眼。”
“可別怪我,實在是你擾得我心煩。”
耳邊佩環叮咚,太子妃繞過她走了,後來“咯吱”一聲,殿門也從外面關上了。
阿溫的血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從嘴巴裏,從胸口處,染紅了寝殿裏那一片如意紋路的地衣。
她就那樣躺在血泊裏,忍着五髒六腑的痛意,靜靜地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鏡子裏的阿溫回過神來,注意到了溫雲裳久久盯在自己宮服上的目光。
她低頭看了看,輕笑一聲,道,“我穿着素衣就那樣泡在血泊裏,無人發現,慢慢地就全身都是血腥味,衣服成了這個樣子,洗都洗不掉了。”
溫雲裳哽了一下,不知該怎麽說。
阿溫也并不需要她說什麽,這些本就是自己的一生,她來到這兒,最希望的便是能夠改一次命,再也不要遇到鄭緯。
雖然現下并沒有完全朝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還是在陰差陽錯中遇到了鄭緯,前路不明,可總比自己那一世好很多了。
阿溫現在甚至都記不太清自己從前的樣子了,她看看鏡子前的溫雲裳,自己從小受家裏人寵愛,應當就是這樣的吧,嬌縱的,鮮妍的,像朵長在枝頭俏生生的花。
她萬不要溫雲裳再走自己的老路了。
于是,阿溫輕輕開口說道,“所以阿,千萬保管好自己的心。”
“太子刈什麽都有,你卻只有自己了。”
夢了那麽多夢,窺見了自己的前世,那些本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做王孫貴族的姬妾,像個玩意兒一樣玩弄,最後還要痛苦地死掉。
沒有絲毫尊嚴。
溫雲裳聽到了阿溫的勸告,可她有些迷惘地想,是啊,太子刈什麽都有,并不缺自己的一顆心,可自己現在還能保管好它嗎?
雨疏風驟,溫雲裳被凍得顫了一下,回過神來。
“那父母親,還有姐姐,你後來有他們的消息了嗎?”溫雲裳有些焦急,太子刈竟然瞞着自己。
阿溫嘆一口氣,“我最對不起的便是他們,再也沒見到過,也是現在才知道原來遂城中,鄭緯插了一腳。”
溫雲裳默了默,看着鏡子上泛起的波紋,阿溫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了。她确實很虛弱了,之前的那些夢,還有今夜這一次,都耗費了阿溫太多精力。
“你告訴了我所有,那,你想求的是什麽?”在這深夜裏,溫雲裳低低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