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親昵
親昵
那封信很短,字跡娟秀,言語間冠冕堂皇——
“國破之際,多謝殿下收留。然,天下無不散之宴席,雲裳這便走了。
臨別所求,唯有一事。知殿下素有廟堂之量,雲裳與一幹婢女之性命,想來都能安然無恙。
至于殿下之事,當不入他人耳。”
營帳中,秦刈端坐在椅子上,一字一句看完,似是不敢相信,站起來走了兩步,才咬着牙笑出聲。
溫姬…溫姬好魄力啊。
聽聽,“收留”二字,把他們的關系撇的一幹二淨,清清白白。還有,溫姬這是又在拿身世之事威脅他嗎?
她怎麽敢的。
氣怒交加之下,他将信紙捏的泛起皺痕來,因為用力,攻齊時臂膀上受傷的地方又開始隐隐作痛,雪白繃帶沁出了血色。
“殿下……”阿征忍不住提醒道。
痛意反倒讓秦刈冷靜下來,他陰郁地輕笑一聲,複又展開信紙,詳讀一遍,爾後極為細致地抹去皺痕,折住收了起來。
阿拂等一幹婢女跪在地上,聽到那聲笑,仿佛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俱臉色青白,戰栗不止。
溫姬逃了,她們看守不力,唯有一死。
沉寂的營帳中,秦刈道:“再說一遍那天的情況,從早到晚,但凡眼睛看到的,都細細說出來。”
阿拂微擡起頭,眼中含着淚水,不敢有絲毫隐瞞地開口,“是,回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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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女郎那天,如往常一般的時辰醒過來……”
那天傍晚,送走何繡娘之後,阿拂回到房間回話,只聽溫姬躺在床榻上說,她要小睡一會兒,勿要攪擾。
床帳遮的嚴嚴實實,可那的确是溫姬的聲音。
夜裏,溫姬卻忽地不見了。不止是婢女,就連隐匿在暗處的暗衛們也沒有絲毫察覺。
信在當天夜裏就快馬加鞭地送過來,可那時,太子殿下正在前線率兵攻城,後方是源源不斷被送來的傷員,戰事持續膠着,沒有一刻松懈。
以至于秦刈回轉後方,收到消息時,距離溫姬出逃,已有整整四日。
……
此事,秦刈再聽一遍,仍覺得荒唐。
那處宅院增派了那麽多人手,居然看不住一個沒有絲毫武功的女子。
那麽大一個活人,還能遁地不成?
而且,溫姬又不是蠢人,會呆在原地不動,這時再派人去尋,恐怕早就鳥入林中,不知蹤影。
攻下齊國的喜悅都比不上知曉這消息時的怒氣。
眼前,秦刈看着婢女們可憐瑟縮的模樣,心中只覺厭煩,他冷笑一聲:“且先放過你們。”
婢女們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赦免,又驚又喜,連忙疊聲磕頭道:“謝殿下,謝殿下恩……”
秦刈掀簾而出,面色冷冷道,“這話留着謝溫姬去吧,你們女郎可是好軟的心腸。”
這話倒頗有幾分陰陽怪氣之意,與他身份不符,秦刈卻顧不上那麽多了。
“阿征,牽馬來。”
“是,殿下。”
劉巷伯聽了,面上泛起深重的憂慮,上前低語道,“殿下!溫女郎知曉秘事,當務之急……”
說到這兒,他頓住,接着勸道,“照老奴看,速速找到蹤跡,就地誅殺最好,以免後患。”
秦刈當然知道這樣更好,但是他垂眸說:“巷伯,我自有分寸。”
溫姬逃了,自然不可能是她一人之力。
待阿征牽來遂風,秦刈接過缰繩,翻身上馬,問道:“鄭太子在何處?”
自有專司此事的仆從上前回禀:“回殿下,鄭太子一早便往齊宮地牢去了。”
秦刈聽後,一揮馬鞭,策馬前行。
正是齊宮的方向。
齊國王都持續幾天幾夜的戰事,讓城內建築殘損不堪,城牆已然多處坍塌,城門也只剩半扇。
秦鄭兩國的士兵在來來回回地搬運屍體,清掃內城。
顯而易見,齊國徹底敗了。
城門處,一個年紀看起來尚輕的小兵拄着掃帚停下來,剛朝手心呵了口氣,一列戰馬忽的從城門處直直沖進來,唬得他連滾帶爬地靠到街牆邊。
一個守門的士兵驚呼:“是秦太子殿下!”
那小兵睜大眼睛再看,只看得見一列連人帶馬的背影了。
秦刈帶着人直入宮廷,在關押着齊王和他一衆子嗣妃嫔的宮牢門口,和鄭緯碰了面。
陰森森的宮牢入口處,兩人對視許久,秦刈方才扯住缰繩,下馬。
鄭緯近日心情很是不錯,于是主動笑着打招呼,“刈表兄,傷口可是好全了?這是急着做何事啊?”
聽起來是關心的話語,可配上他懶散挑眉的樣子,莫名生出幾分別的意味。
秦刈也沖他輕扯嘴角,半笑不笑,“鄭太子,可從齊王那裏問出了什麽?”
“哦,是為此事啊,”鄭緯面上應對自如,心中卻有些失望,秦刈不是頗在乎阿溫嗎?
他還蠻想見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
不過這樣也好,若是不甚上心,便沒人再與他争搶。
鄭緯道:“齊王恐是被吓破膽了,整日胡言亂語,也不知是不是裝的。”
“刈表兄放心吧,若是有什麽消息,必然第一時間告知你。”
秦刈狹而深的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鄭緯的面部表情。
齊王私藏着的周天子玉玺是很重要,可對秦刈來說,不過是個死物而已。
周王朝式微多年,那玉玺也早已失去了它應有的效用。
所謂的天下正統,若是不能掌控天下諸侯,沒有足夠的武力震懾,再多的象征物都是空談。
風聲蕭蕭。
鄭緯察覺到了秦刈的注視,回問道:“刈表兄,可是還有旁的事?”
秦刈沖鄭緯冷淡笑一下,“實不相瞞,倒是還有一事,近日有一頗為喜愛的物件丢了。”
“鄭太子要是恰巧拿到,當心燒手。”
究竟是誰在背後幫助溫姬出逃?秦刈自得知消息後就思索不停。
夏侯淮早就被遠遠地打發出去尋公子州的下落,不可能是他。而鄭緯一直對溫姬賊心不死,秦刈自然也是知道的。
面對他的試探,鄭緯舔一下尖利的犬齒,笑起來,他還以為秦刈真不在乎呢。
齊國已然攻下,比起即将瓦解的兩國聯盟,鄭緯更想看看秦刈的反應。
于是他意味不明道,“東西丢了,許是它本就不屬于這主人。”
“刈表兄,我還有些許雜事,便先走了。”
鄭玮帶着人轉身離開。
而秦刈盯着他遠去的背影,若是來之前對鄭緯之嫌疑有五分猜測,此刻便是八分。
都是聰明人,不否認便是變相的承認。
可花這麽大力氣帶走溫姬,鄭緯的目的是什麽?
秦刈站在原地微微阖眼,最好的猜測是,鄭緯想利用溫姬的存在牽制他。
若是如此,他只需靜靜等待便是,鄭緯遲早會給出交換條件。
而最糟糕的猜測是——鄭緯已然開始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
那麽,作為自己唯一的姬妾,極有可能知曉秘事的溫姬,會被如何對待呢?
秦刈看向遠處,一只寒鴉正落在枯枝上,天際漸漸昏暗下去。
近日來打了勝仗的志得意滿好似轟然散去,久違的疲憊感湧上來。
他心中無聲道:聰明一點,跑吧,遠遠的跑,別再回來。
否則,這一次,不用旁人出手,他也會折斷她雙腿,親手為她戴上鐐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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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境內,途水村。
村莊并不大,靠着連綿大山,人口不稠,多是老人和孩子。
前幾日,山上忽地來了一夥佩劍拿刀的匪徒,搶錢搶糧不說,還傷人性命。
村民們過得戰戰兢兢,整日擔驚受怕,就連夜間的狗吠聲都少了許多。
這一年來齊地戰亂紛紛,不少平民百姓失去生計。如此,落草為寇,打家劫舍的山賊便多了起來。
可古怪的是,途水村深藏于山中,并不靠近關隘要道,一年到頭都沒多少外人經過。
這夥山賊往這大山裏紮根,圖什麽呢
山林中,郁郁蔥蔥。
溫雲裳穿着青色粗布衣裳,簪飾全無,她雙手被綁在身後,正費力地走在這條崎岖山路上。
腳下雜草叢生,她穿着輕便的軟底鞋,一不注意就被碎石硌得腳底生痛。
“嘶。”
溫雲裳又踩到一塊尖銳的石子,她蹙起眉,甫一停頓,周圍兇神惡煞的兵士們便直直盯住了她。
溫雲裳嘆口氣,不得不繼續向上走。
實在是倒黴到家。
與鄭緯合作,果真是與虎謀皮。
阿溫也在她腦海中咒罵出聲,“鄭緯,好陰險,好不講信用!”
溫雲裳:“別罵了,省着點力氣吧。”
阿溫無奈,“這下該怎麽辦才好。”
事情還要從安槐鎮的那處宅院中說起——
那時夏日将要過去,溫雲裳整日想着如何逃脫秦刈的掌控。
瞌睡正好有人遞枕頭。
宅院中的繡娘突然生了急病,經胖廚娘引薦,便新雇來了何繡娘。
按約定,繡娘需要每隔十天來一次。
何繡娘第二回來見溫雲裳時,便借布料遮掩,忽然遞給她一張紙條。
是鄭緯的手筆。
鄭緯在信上說,不忍她再受秦刈的圈禁,若是想離開,他可助一臂之力。重點是,不求回報,更不會像秦刈一樣行逼迫之舉。
他言辭懇切,但有阿溫在,溫雲裳當然清楚鄭緯不是什麽好人。
可是,她縱然不相信他,若是留在宅子裏,恐怕這輩子都只能望着四角天空,比死都不如。
或許以後還有逃跑的機會,可阿溫等不及,溫雲裳也等不及,失散的父母姐姐更是等不及。
鄭緯手下奇人不少,何繡娘精通易容之術,甚至還能模仿別人的聲音,至少七八分相似。
溫雲裳在狼窩與虎穴之間,很快做下決定,她要借着這機會,為自己掙出一條出路來。
于是那天,溫雲裳如往常一般,單獨與何繡娘呆了一會兒後,便穿着與她相同的青色衣服,頂着與她相同的臉被阿拂送出前門,毫無異樣。
爾後,何繡娘躺在內室床上,模仿溫雲裳的聲音打發走阿拂。
再伺機繞到後廚房,找胖廚娘唠唠家常,最後以行走方便的緣由直接從後門離開。
顧忌到宅中都是女眷,兵士一向不會在內值守。
溫雲裳住在這裏多日,早已摸清前門和後門由不同人分別守着。
短時間內,兵士們并不會互通消息,自然不會發覺有兩個何繡娘進出宅院。
金蟬脫殼,天衣無縫。
可惜棋差一招。
溫雲裳逃出來後,自然沒有按鄭緯所說,去往信上所寫的接應地點。
她只是想利用他的手段出逃,又不是真的相信他的花言巧語。
出來後,溫雲裳換了衣服,弄髒臉,纏寬腰身增高鞋底,讓人男女不分。
出鎮後更是随便選了一個方向,先是陸路,後又行水路,躲躲藏藏好幾日,狼狽不堪。
外面在打仗,到處亂得很,她喬裝打扮的像個難民,一入民間,本應該如泥牛入海一般,無處可尋。
可惜鄭緯派來的人窮追不舍,遣來的狼犬嗅着她的氣味咬住不放。
于是溫雲裳此刻被關押到這荒山老林裏,不知會有何種下場。
溫雲裳想到這兒,沉沉吐出一口氣。
他們已經走到山裏暫時落腳的地方,比她想像的要好,有簡陋的居所,想來是早就有人來打點好的。
時間就在佯裝鎮定中流逝,幾天後,溫雲裳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見到了鄭緯——
“阿溫?”有人在她身後親昵地叫道。
溫雲裳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