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死訊
死訊
夏侯淮劍上沾血,臉上還殘存着見到溫雲裳差點跳崖的驚駭之色。
溫雲裳視線下移,看到枯草地上,那個矮個子兵士已經倒下,胸口被一劍貫穿,臉上還殘留着臨死前愕然的表情。
此時,夏侯淮見她回過身來,性命無虞,便開始專心致志地對付剩下的一人。
刀疤臉全身的兇悍之氣已經散去,見夏侯淮将矮個子一劍斃命,眼中不由得露出幾分怯意,腳也後退了幾步。
在場之人誰能想到,形勢會陡然翻轉。
夏侯淮一看就武功高強,刀疤臉蒙生退意後,想跑已是來不及,被夏侯淮不費吹灰之力地一劍結果了。
溫雲裳站在崖邊,見血流了一地,心情複雜,既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也有覺得世事難料的幾分感慨。
夏侯淮自幼在她眼中,便是個一心只讀聖賢書,不通武功的書呆子,如今卻是殺人如切瓜。
于是她一時間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眼前的血腥場景,回過神後,卻見夏侯淮匆匆向她走來。
“你怎麽來了?”
“沒受傷吧?”兩人同時出聲問道。
夏侯淮溫潤隽秀的面容上濺了些血滴,他沒顧上回答溫雲裳的問題,而是擰着眉大致掃過她的身體,想查看她是否受傷。
溫雲裳卻連忙背過身,有些難堪道,“你放心,我沒有受傷。”
原來,大雨早已把她輕薄的衣衫打濕,遠看不曾發覺,近看便顯露出玲珑的身段。
夏侯淮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急忙別過眼,片刻後又不加思考地,将自己深色的外袍脫下來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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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時刻,溫雲裳也顧不上多想,立時接過來草草披到了身上。
“你怎麽回來了?”溫雲裳為岔開尴尬的局面,又重複問道。
“我領着十餘人下山後,不多會兒,就正好遇到援軍前來,因遲遲未見殿下,便率人回來尋。”
“援軍呢?”溫雲裳聽後疑惑。
夏侯淮垂着眼,“一部分被楚聞他們領着去別處尋了。”
“我看到你的身影,便離開隊伍前來救你。”
離開隊伍?那為什麽不直接帶着人過來呢?
溫雲裳更加不解,卻不等她再問,夏侯淮就出聲問道,“殿下呢?”
聽他問,溫雲裳便略微隐去一些不便說出的事情,将剛剛的發生的事情大致說了出來。
“我帶你去找他。”說着,溫雲裳便要動身。
夏侯淮卻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不可。”
溫雲裳怔住,連同剛剛的疑惑一同湧上來,“為何?你怎麽了?”
“阿媦……”夏侯淮卻忽然神色莫測,眼神凝重,反過來一連串地诘問道,“找到殿下之後呢?你要怎麽辦?你要繼續留在殿下身邊嗎?”
溫雲裳一時間被問住了。
是了,她不是一心要走嗎?
她對秦刈,已然仁至義盡,怎麽還要湊上去呢。
她懊悔,真是一時間癡了。
“而且,你現在身懷王嗣……”夏侯淮嗓音艱澀地說出這話,心內五味雜陳,“萬一被殿下帶回去,更是惹人忌憚,會遭來災禍。”
溫雲裳不想造成誤會,連忙如實解釋道,“我沒有懷孕,這只是鄭緯放出的假消息。”
夏侯淮神色一斂,也被這突然的消息驚住了,片刻後才道,“殿下知道嗎?”
“知道的。”
“那你更不能回去了。”夏侯淮斬釘截鐵說完,看着溫雲裳的眼睛,不知道要不要說出真相。
殿下的正妃位置早已被內定,是秦國宰相,李相邦家的嫡女。
李相邦為殿下做事多年,殿下的半個太子之位可以說是他扶穩的,李家嫁女一事背後牽連甚廣,早已板上釘釘。
而阿媦身份低微,又知曉密事,是暗地裏楚人們的肉中釘眼中刺,能活到現在,實數幸事。
“你難道忘記當初被刺殺了嗎?”
“那些比起秦國王宮裏的你即将會遇到的,只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還有一句夏侯淮憋在口中,沒有問出來。
殿下尚未登基,他能護你一時,難道能違背手下所有勢力的意願,舍掉王位地去護你嗎?
“還是那句話,就算殿下信任你,楚人不會。”夏侯淮還想繼續勸,卻見溫雲裳沖他一笑,止住了他未盡的話語。
“我省得的,是了,你說的對,現在正是我離開的好時機。”
“多謝你提點。”溫雲裳眼眸明亮,話音幹脆,一聽便是真心之言。
夏侯淮終于松口氣。
溫雲裳見狀,心內感激,她自然知道夏侯淮都是為她好,才有如此多的顧慮。
可她也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亂爬他家牆頭的小姑娘了,溫雲裳如今頭腦清醒,當然知道,什麽才是對她最好的。
就算沒有人要暗害她,她也絕不可能回去給秦刈做妾。
接着,溫雲裳便指了指方向,将那處山坳的地點描述清楚,指路道,“太子刈就被我藏在那,他受了重傷,耽誤不得,你快去找他吧。”
夏侯淮一怔,“那你呢?”
“不是說好了嗎?我要走了呀。”溫雲裳落落一笑,“你若是要幫我,就假裝未曾見到過我吧。”
夏侯淮卻道,“不可,援軍已經上山,萬一碰到你怎麽辦?”
他想了想,“你在這藏好等着,我将殿下送回去,再回來護你下山。”
夏侯淮皺着眉看她,神色認真。
李長淮是個好人,沒有那樁事前,溫家一家都這麽認為。
如今,溫雲裳瞧着他幹淨的眉眼,也終于能肯定地告訴自己,就算李長淮變成了夏侯淮,也沒有變。
她從前也沒有走了眼,沒有看錯人,只是世事難料罷了。
往事早已釋然,片刻後,她搖搖頭,輕聲卻堅定道,“這一回,我不想再連累你了。”
“太子刈雖然講理,卻不是心慈手軟之人。”溫雲裳接着玩笑一句,“再說,你護我下山,萬一回去後被發現,嚴刑拷打下,洩露了我的行蹤怎麽辦?”
夏侯淮一愣,反應過來後眼中也漫上幾分笑意,爾後一本正經地認真道,“我不會說的。”
溫雲裳還是搖搖頭,态度堅定。
夏侯淮見狀,皺起眉思慮一瞬,不知想到了什麽,也不再堅持要護送她。下一刻,卻猝不及防地用劍将溫雲裳衣服的袖子割下半截來。
他道,“阿媦,我有萬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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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刈醒來時是在一間幹淨而整潔的房間裏。
“殿下。”
“殿下,您感覺怎麽樣?”
他睜開眼的剎那就有一群人擁上來,七嘴八舌地關懷。更有好幾個醫師上來,準備給他把脈。
“都散去。”秦刈摁住眉心煩躁道。
他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了。
滂沱大雨,被追趕到泥濘的山坳,一道腳步聲,還有……溫姬最後決然而冷靜的目光。
秦刈一驚,瞬間才從回憶中抽身出來,問道,“溫姬呢?”
劉巷伯待在宮中沒有随軍前來,如今所有人被趕出去,留下伺候他的只有個毛手毛腳地端着藥,沒來得及出去房間的趙子風。
他撓撓頭,将碗遞過去,打着馬虎眼道,“殿下,要不還是先喝藥吧。”
“我問你,溫姬呢?”秦刈一字一句冷聲道。
這下避不過去了。
“溫女郎……”趙子風低聲遲疑着道,“不見了。”
“不見了?什麽意思!”秦刈盯着他,胸腔火起,忍不住一下子咳嗽起來。
他捂住唇,神色虛弱,再一看,掌心裏居然咳出了血跡。
趙子風看到了,一驚,連忙高聲喚大夫進來。再一回頭,卻見太子殿下已經掀開被子下榻了。
秦刈顧不上其它,迅疾地穿鞋起身時卻忽然有個東西從衣袖裏掉落,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一怔,彎腰撿起,是半塊玉珏。
明亮的光線下,玉質溫潤,被保存的很好。
秦刈漸漸回憶起來,這玉珏有兩塊,一半在他手裏,而這半塊是很久以前在吳宮時,他曾送給溫姬的。
他摩挲着擦去灰塵,心內湧起不好的預感。
“殿下。”陳渚這時也走進來,勸道,“您中的毒還沒有清幹淨,醫師說了,不可下地走動。”
秦刈卻充耳不聞,冷怒道,“滾開。”
下一刻,他拂袖推開門邊侍立的人,便大步走了出去。
他們如今是在離函水山最近的城池裏,驅馬前去也要半個時辰。
秦刈不顧身體,強撐着趕到山上溫雲裳失蹤的位置時,已經是正午時分。
腳下踩着的是一處斷崖,臨着寬廣又水深的大河,人若是掉進去,恐怕一下子就會被沖走,不見蹤影。
秦刈看到後,面上有一瞬間是空茫的表情。
怎麽會這樣呢?
這時,有人将一塊水青色的布料遞過來,秦刈恍惚地接過來,看見上面沾了血跡。
這是溫姬那日穿的衣服布料,他記得的。
陳渚低聲告罪,“殿下,昨夜援軍到來後,鄭國太子的人馬已經撤走,大家都顧着搜尋您的蹤跡,尋到此處時,只發現斷崖處橫生的枝桠上挂着這片布料。”
接着,他又指了指地面道,“當時,地上也有諸多血跡。”
秦刈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帶着點濕潤的土壤。
是了,昨夜的大雨足以将一切沖刷地幹幹淨淨。
他回過頭,怔怔看着洶湧流淌的河水,正值雨季,河水上漲,愈發深得不可見底。
而且,他也從未聽說,溫姬識水性。
秦刈看着眼前的場景,面色更加蒼白,甚至有了昏沉的感覺,緩了一會兒才站穩,低聲問道,“她識水性嗎?”
夏侯淮知道這是在問他,滞澀道,“女郎自幼待在深閨裏,從不識水性。”
下一刻,夏侯淮餘光裏看見殿下高大的身軀微微晃動了一下。
再看去,便疑心是自己看錯了。
這日是個有太陽的好天氣,秦刈卻感覺到渾身都冷。
他邁開腳步,一步步走到再不能前進一步的崖邊,風刮過來,溫暖的日光也曬不走冷入骨髓的寒意,身上的傷口也開始隐隐作痛。
然而比外傷更痛的,是遲緩的,逐漸延綿到心髒的陣痛。
秦刈攥緊了手中的布料,他最初遇到溫姬之前,不明白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
他好像也從來沒有懂過。
但是在城主府,溫姬為他擋箭,救他的時候,他以為會有一輩子可以去慢慢懂的。
“殿下……”陳渚見他站得太危險,甚至還有再往前走的跡象,不由得遲疑着出聲。
秦刈一下子回過神來。
他想,不可能的。
世事難圓滿,天下間過得慘的人比比皆是。
亡國後,在大周為質忍氣吞聲時,在秦國明槍暗箭難防時,在戰場上一刻也不敢安睡時,秦刈覺得自己也算一個。
他刀山火海裏一步步走到今天,多少次在死亡邊緣徘徊。
然後,他好不容易學會愛一個人,即将要有一個家,幸福觸手可及時,也終于覺得自己不算太慘了。
上天,總不能這樣作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