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咳血

咳血

崖邊的風最為勁烈,如刮骨鋼刀。

陳渚觑着殿下的神色,蒼白,焦躁,一貫的平穩面容在趨于碎裂,好像處于某種情緒的邊緣,不知道何時就會爆發。

秦刈卻捏着指骨,短暫地冷靜下來。

他從回憶中抽身,問道:“派人去找了嗎?”

“已經在這處河域搜尋過了,暫時沒有什麽發現。”

秦刈又問,“昨夜,是誰先發現了此處?”

“殿下,是我和趙子風将軍。”陳渚回道。

趙子風也立馬在一旁點點頭。

秦刈不語,低垂的視線忽然看向夏侯淮,“當時,你在何處?”

夏侯淮抿唇,目光透過殿下的肩膀,看到波光粼粼的河面,他想起昨夜——

阿媦搖頭拒絕說,“這一回,我不想再連累你了。”

夏侯淮無法,只好想出假死的法子,好讓她走後再無後顧之憂。

阿媦同意了。

分別之際,她将外衣還給他,眼中也沒有什麽不舍之意,只沖他灑然一笑,擺手揮別。

她道,“來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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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日?哪有什麽來日。

兩人都心知,這一走,此生,可能都不複相見了。

夏侯淮那時看着她狼狽儀容下,依舊貌美的面容,清澈而堅定的眼,也只能勉強扯出一個笑。

他也揮揮手,像是少年時每次見到她一樣。

只不過從前,是高興她來了。

如今,是看她遠去。

想到這兒,夏侯淮一哽。

日光明亮,眼前的光斑晃晃悠悠的,像一片片下落的桂花,讓他想起吳國那個破舊整潔的小院。

馬具不好,桂花匆匆。

錯相逢。①

阿媦幼時很淘氣。夏侯淮不止一次聽街坊鄰居說閑話,說她長大了嫁不出去。

結果阿媦越長越貌美,還将家裏鋪子管的井井有條,讓人們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夏侯淮那時候已經懂得知慕少艾,好怕旁人将溫家的門檻踏破。可楚國的事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讓他從不敢和阿媦表明心意。

後來楚國一直不曾來人,讓他起了僥幸的心思,正好那時溫家父母也表露出許嫁的意思。

夏侯淮還記得那時的高興。

他當然知道,溫叔溫嬸抱着讓他入贅的半個念頭。

那又怎麽樣?他不在乎的。

可是他把這一切搞砸了。

若不是他,阿媦也不會進了吳宮,事情也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夏侯淮閉了閉眼。

如果再來一次,他要推開溫家的院子,送阿媦一捧桂花。

要好好道個別,告訴她一些李長淮那時從沒有說出口的真心話:

你是很愛嬌,從小就是個麻煩精,惹了事總是讓他來背黑鍋,為此不知被父親訓斥多少回,可是李長淮很喜歡這樣的你。

不必改,以後啊,還會有很多人愛你。

可是錯過就是錯過了。

夏侯淮想,他不是很貪心,

哪怕下輩子是做阿媦的哥哥也好呢。

……

腦海中的片段飛快閃過,夏侯淮回過神,時間只過去瞬息。

他察覺到殿下懷疑的視線。

阿媦走後,他将那截衣袖挂在斷崖上,再将兩個兵士的屍體抛入滾滾河流,做出阿媦身死的假象。

如今看來,殿下起碼有五分相信了。

他更不敢大意,恭敬地垂下頭,面上是恰到好處的表情,平靜中隐忍着悲傷,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自然流露。

得知阿媦的死訊後,作為青梅竹馬,面對着殿下的诘問,他也該是如此情狀。

“殿下,我那時和楚侍衛呆在一處,沒來得及見溫女郎……最後一面。”

“住口。”秦刈一聽,像是被刺激到,咬牙說,“不準說什麽最後一面。”

夏侯淮心內五味雜陳,“是。”

片刻後,秦刈定定神,依舊看着夏侯淮,卻極具壓迫感地問向一旁的楚聞,“是嗎?楚聞。”

楚聞一愣,很快回道,“是,我和夏侯将軍在一處。”

夏侯淮神色不變。

秦刈探究的眼神在兩人間來回,卻沒有發現一絲破綻。

他閉了閉眼睛。

是他多心了嗎?

秦刈又看看手中的布料,唇線緊繃,“繼續找,這裏找不到就去別的地方找。”

“總之,活要見人,死……”不詳的後半句被及時止住,沒說出口。

“是。”陳渚等人抱拳聽命。

事情被有條不紊地安排下去。

秦刈松口氣,卻感覺自己的頭在日頭下越來越昏沉,他捂唇咳嗽幾聲,勉強支撐着,心想——

也許用不了多久,溫姬就會被找回來。

那半塊玉珏被穩妥地放在他胸口處,有些硌人。

如果溫姬回來,今年的元日他們會一起過,她會像之前一樣,笑着說:“殿下,祝你平安喜樂。”

似乎是想到了那個畫面,秦刈想扯開唇角笑一下,卻感到生理上的疲憊。

下一刻,視野陡然天旋地轉,耳邊聽見有人焦急喊道,“殿下!”

“快傳醫師!”

怎麽了?秦刈想問。

卻發覺是自己倒在了地上,他伸出手想擋住刺目的陽光,卻看到掌心裏鮮紅的血跡。

·

太子殿下很快就被送回城池裏醫治,一幹臣子将領守在門外。

趙子風喃喃,“早上就咳血了,現在又是,殿下的身體不會留下了什麽隐疾吧。”

氣氛一片沉默。

夏侯淮也在一旁僵立着,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這時,楚聞走到他身邊,撞了他一下,皺眉低聲問,“你什麽意思?”

夏侯淮擡起眼看看周圍,兩人在拐角隐蔽處,無人注意。

他回道:“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楚聞冷眼,“夏侯淮,你不要忘記你的身份,你居然敢欺騙殿下,溫姬究竟去哪了?”

“我就是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才這樣做。”夏侯淮聲音壓的很低,他反問,“你不是也想讓溫女郎離開殿下嗎?不然,你就不會在殿下面前替我周全。”

楚聞不吭聲,昨夜他确實是和夏侯淮一起率兵尋找殿下的蹤跡,可途中,夏侯淮卻離開了一段時間。

今日在山崖上,殿下問話時,夏侯淮一拉他下水,楚聞就立時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一定是溫姬沒有死,而夏侯淮在其中出了力,才需要一個人替他作僞證。

楚聞樂見其成,才沒有拆穿他。

夏侯淮又道,“你只需知道,只要沒有生死危機,她就再也不會出現在殿下面前。”

“這不是正好合你們的心意嗎?”

楚聞盯着他,心中衡量着,沒再說話。

夏侯淮這是在敲打他。什麽生死危機,不過是怕楚人追殺溫姬。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聞才不會管溫姬究竟去了哪。

只要她能離殿下遠遠的,不要魅惑殿下,阻礙了大業,那麽她究竟是死是活,都與他沒什麽幹系。

想通後,楚聞無聲點頭。

夏侯淮松口氣,也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來。

兩人便算是對此事達成了心照不宣的約定。

這時,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幾位醫師滿頭大汗地走出來。

守在門邊的趙子風連忙上前問道,“怎麽說?”

一位年長醫師回話道,“殿下本就餘毒未清,先前的鞭傷使得髒器受損,如今不知發生了何事,情緒波動過重,郁急攻心。”

“這才導致咳血後昏迷不醒。”

趙子風急問,“就說能根治嗎?往後有沒有大礙?”

醫師道,“只要不過悲過喜,想來是沒什麽大礙的。”

衆人這才放下心來。

夏侯淮心中也舒口氣,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做法。

上位者的眼睛,是沒有辦法真正看到旁人處境的。

殿下自幼被衆人追随,手握權利,只會認為自己可以萬無一失地護佑心愛之人。可他也許想不到,阿媦跟着他回到秦國,會真正陷入到什麽處境。

再說,就算殿下護阿媦性命無虞,她會心甘情願當他的妾室嗎?會願意和一群妃子争寵嗎?

夏侯淮清楚,她不會的。

她是開在自由之地的花,進到吃人的宮裏,會很快枯萎的。

除非殿下肯為她摒棄六宮。

可是,這可能嗎?夏侯淮自己也搖搖頭。

他心內暗忖,殿下登基後,要什麽美人沒有?與阿媦的往事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恐怕很快就會抛之腦後。

可阿媦只有一個。

他做了二十年的李長淮,卻只做了短短幾年的夏侯淮。

往後到了地底下,就算父親責怪他,他也是不後悔的。

夏侯淮握緊了手中的劍。

·

半月後,南北交接之地,江夏城。

一家客棧的房間中,本該跌落江河的溫雲裳正在悠閑用飯。

甚至桌子上還擺着一壺小酒。

酒足飯飽後,溫雲裳惬意地舒展腰肢。不用在泥水裏打滾,身上穿着幹淨衣服的感覺可真好。

她曬着太陽,舒服地眯起眼睛,白皙的皮膚在日光下玉石一樣潤澤。

那夜夏侯淮給她指了路,得以避開上山的援軍。而且,黑咕隆咚的,衆人都忙着尋找太子刈,沒人顧得上找她。

溫雲裳下山平安無事。

她着急跑路,于是腳程很快地走出函水山,往秦國相反的方向走,也就是南邊。

一路提心吊膽,儀容能有多慘就有多慘,活脫脫的難民樣,這才沒被人打什麽主意,順利到了江夏城。

溫雲裳歇息夠了,開始整理包袱裏的東西。

這時,阿溫忽然冒出來,問道,“接下來,我們要去大周了嗎?”

溫雲裳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要知道,阿溫從半月前下山之日起,就沒有出現過。

溫雲裳怎麽叫都沒有回應。

阿溫之前不出現還好,此刻她一說話,溫雲裳就想起之前的事情來,咬牙切齒道,“不裝啞巴了?”

“當日的賬還沒和你算呢!你怎麽能控制我的身體?”

“你究竟還瞞着我什麽?”

阿溫剛醒來,一聽這連珠炮似的诘問,底氣就虛了。

“我不是裝啞巴,那日過後我便又昏睡過去了。”她混亂又認真地解釋道,“我沒有欺騙你,那一次也不是故意要控制你身體的。”

“不是故意?”

阿溫更虛,“嗯……也有幾分是我的原因。”

溫雲裳一聽,更生氣了 ,“什麽意思?”

“我也不知道,不知什麽緣故,在山上那些日子,我感覺自己的魂魄強大了不少,好像有力量源源不斷湧進來一樣。”

阿溫十分困惑,“現在也是,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滋養着我的魂魄。”

“那時,我聽到鄭玮說要把你帶回鄭國做妾,心裏的仇恨湧上來,居然就控制着你的身體拿起了劍。”

聽後,溫雲裳蹙起眉,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她,“阿溫,你說實話,不然,我不會到大周給你尋大巫的。”

阿溫一聽,也急了,但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如今還能想起拿劍刺進鄭緯身體後,手上沾血時粘膩的觸感,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殺了人。

一個前世連雞鴨都從未殺過的人,居然殺了人。

兩人陷入僵持的氣氛。

溫雲裳氣惱憋悶地繼續收拾東西,這時,她展開包袱,裏面一塊雙魚玉佩忽然落在床上。

阿溫訝異出聲,“這玉佩,怎麽在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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