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羌蒲
羌蒲
“王上,怎麽了?”劉巷伯問。
秦刈持杯的手一直頓在胸前,連酒液傾撒出來也渾然不覺。他盯着那處角落,好半響才猶豫彷徨地說,“朕……好像看見溫姬了。”
劉巷伯嘴唇嗫嚅一瞬,想說什麽又止住了。
秦刈再度凝神看去,許是大殿裏明亮的燭火晃得人眼暈,忽然覺得眼底酸澀難言。
他喃喃着,“真的很像。”
劉巷伯見狀,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位年輕将軍身邊帶着他的夫人。
看清後,他也一驚,那位夫人眉眼間的确和逝去的溫姬有六七分像。
大殿裏已經有不少人察覺到秦王不同尋常的神情目光,都暗暗看去。一時間,本該偏僻的角落各方視線亂飛,李敞更覺心慌。
“夫人,咱們回去便收拾行李跑吧。”
溫如鬓毫無察覺,嗔道,“你這渾人,好好的胡言亂語什麽。”
李敞只好更用力地握緊她的手。
兩人的神情收在秦刈眼底,他面上露出幾分笑意,可瞬間,相似的情景又讓他不由得回憶起一些往事——
在吳國大殿舉行的宴席,穿着水紅吳服的溫姬,案桌下交握的手。
秦刈抿唇,忽地放下酒杯,只覺得這宴席失了趣味,人也有些乏了。
他說了些場面話,便帶着人離席,穿過外面幽深寒冷的宮廊,一路安靜地回到寝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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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劉巷伯勸,也只有他敢開口,“王上,如今好不容易安穩下來,您年紀不小了,該考慮子嗣了。”
“一個子嗣都沒有……影響社稷,朝臣們也不會罷休的。”
朝堂是早就吵翻了天,折子雪花似的遞進來,都被扔進了火爐裏。
殿下不點頭,誰也沒辦法。
秦刈良久後才開口,卻直接岔過了這個話題,他輕聲問,“巷伯,你看見她了,真的很像。”
“朕記得,溫姬曾說過,她有個姐姐。”
“王上……”
“天底下的事情真巧,巷伯,既然遇上了,就去查查是不是。”秦刈看着窗外的飛雪,“朕乏了,下去吧。”
劉巷伯忍着嘆息退出殿外,一年前事情剛發生時他還在想,王上可以一時不娶妻,總不能一輩子吧。
可如今看來……
仆從們都走了,寝宮裏安靜下來,秦刈依舊怔怔地站在窗前。從這個方向,可以看見王宮裏另一處宮殿的檐角,裏面應該住着一位秦王後的。
這日夜裏,秦刈久久難以入睡。
半夜時,他忽然披衣起身,把宮人們吓了一跳,連忙掌燈,看見這位年輕的王眼下隐有黑影,神态惶然。
秦刈草草穿鞋,大步走出寝宮,一直走到王後宮殿,進到一處溫暖如春的暖房。
他猛地推開門,馥郁的花香把他兜頭兜腦地籠罩進去,裏面是滿屋子的白色小花。
名字叫,羌蒲。
這是溫姬身上常有的香味。
秦刈一直記得。
此處無人,他可以無所顧忌地席地坐下,晃神片刻,才帶着幾分狼狽地說,“阿裳,我又做夢了。”
這一刻,年輕的秦王眉頭緊鎖,臉上有愁緒,有苦悶,還有思念。
他述說着,“很多血,很多人哭喊。”
“你知道嗎?老秦王臨死前,接連不斷地做噩夢,總夢見他殺過的人都做鬼回來拉他下地獄。”
秦刈先是嘲諷地笑,慢慢地又斂起來,眉眼寂靜如深潭。
“總有一天,我會像他一樣。”
許是覺得難堪,他最終捂住臉,遮住了所有情緒。
其實對于楚國,王宮,父母的記憶都已經很淡了,秦刈從來不敢說出口,他有時在黑暗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諸國征戰的原因。
是蓬勃的權欲在驅使他嗎是一統中原的野心嗎?
這些是有的,可秦刈心底有個聲音說,不是。
那些失去家園的孩子,和當年躲在角落的自己不一樣嗎?
這麽多年,他就陷在這樣的掙紮痛苦裏,心幹枯地像一片處處裂土的荒原,溫姬來了,種下一朵羌莆花,潔白芳香。
秦刈伸手摸了摸眼前一朵花的花瓣,小心翼翼的。
秦鄭之戰結束後,他從戰場上回來,這些時日先是一直在下雨,後是飛雪,應該能把一切污泥清洗的幹幹淨淨才是。
可秦刈鼻端總是泛着血腥氣,他差人蓋起暖房,又從南邊移植來羌蒲,廢了不知多少心力。
這花嬌貴的很,可一旦養成了,倒是十分頑強。
秦刈對着花低聲自語,“阿裳,我不想給你立墳茔。”
說到這兒,他一哽,算是終于承認了故人已死的事實。
他緩了緩繼續道,“等我死的時候,再在我旁邊,為你立一座。”
“好不好?”
沒有人回應他。
秦刈卻笑了,繼而走出去,回身輕輕關上這座屋子的門。
“王上。”阿拂,魚游兒,天水兒等守在秦王後宮中的婢女蹲身行禮。
秦刈點點頭,“好好守着。”
“是。”婢女們垂頭應聲。
秦刈走下臺階,冬夜的飛雪和寒風倏忽湧來,他就又恢複成素日穩重而理智的秦王。
他走出宮殿時,回頭望一眼。
只要沒有人打擾,那扇門裏面就永遠是溫暖的春天。
……
交代下去的事情很快就有了回複。
劉巷伯直接派人去李敞府上詢問,他妻子的确是吳國人,名叫溫如鬓,有個親妹名叫溫雲裳,幾年前于吳國戰亂時失散。
一切都對得上。
還有些旁的消息,據說溫如鬓曾經在吳國嫁過人,後來丈夫在戰場上死了,被婆家休棄。
而李敞這些年征戰沙場,一直不曾娶妻,直到偶然救下孤身一人的溫如鬓。
兩人去年才成婚,當時受到李家很大的阻力,李敞的母親鬧了好久,不讓兒子娶被休的婦人,還是個孤女,沒有一分嫁妝。
總之,幾經折騰,兩人好不容易才圓滿。
秦刈擱下手中的奏折,沉默片刻,她既走了,自己總該替她照顧好剩下的親人。
“賜溫夫人金銀玉飾若幹,再賜兩名宮婢。至于其它,巷伯看着辦吧。”
劉巷伯連忙應聲,“是。”
其它倒是不值什麽,賜宮婢,這是長久的撐腰啊。
這溫夫人,真是沾了那位的光。
李敞收到消息趕回家裏接旨時,心裏像是着了火,一頭霧水又慌亂不已,生怕自己的妻子被搶了去。
接旨後,一經劉巷伯提點,心才穩穩落回肚子裏。
故人之姐。
這故人,莫非就是夫人的那位親妹?
李敞也多次見自家夫人恸哭過,說這小妹姻緣不順,遇見了殺千刀的負心郎,不得已進了吳宮。當年戰亂,吳宮首當其沖,也不知道小妹還有沒有命在。
這怎麽又和王上有了前緣?
李敞再問,劉巷伯看了那位溫夫人一眼,心內感嘆,真是像極了。
他不由得回想起那位來,當初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出身吳國平民的女子,會紮紮實實走到殿下心裏去。
劉巷伯回過神,低聲對李敞回道,“故人已逝,王上囑咐,望李庶長好生對待你家夫人。”
李敞一怔,忙道,“是,極是。”
聖旨頒完,宮人們呼啦啦走了。
李敞還有些暈乎,不知道怎麽把這消息解釋給妻子聽,然而此時也顧不上細想,見妻子正站在院子裏,面上又是不解又是惶恐。
李敞走過去,扶着她的肩,想開口時心中一哽。
“夫君,這是怎麽回事?王上怎麽突然賞賜我?”溫如鬓蹙着眉,很是想不通。
李敞看着她疑惑的眼睛,面色正常,心中卻想起妻子多次擔憂親人而悲哭的畫面。
他一瞬間做下決定,自作主張瞞了下來。就讓她以為,自家小妹只是失散吧。
想必小妹在世,也會這樣想的。
……
秦王宮中,這日早朝上罷,朝臣們從王殿三五成群地走出,李敞混在一群武官裏面,正眉飛色舞地說着什麽。
這時,正逢劉巷伯領着一群宮人,捧着物事經過,不少朝臣都紛紛停下腳步,同秦王面前這位得力的大侍官打招呼。
李敞也不例外。
令人意外的是,卻見劉巷伯也停下,同他微笑致意,甚至還頗為親近地問了一句,“李庶長近來可好?”
李敞忙不疊道,“極好的,多謝巷伯關問。”
劉巷伯笑笑,擺擺手後便要提步離開。
“對了,巷伯。”李敞忽然又面色猶豫地叫住他,“在下有一事想問。”
兩人脫離人群走到偏僻處,李敞繼續道,“巷伯上回說,王上的那位故人,也就是我家夫人的妹妹,真是因故殁了?”
劉巷伯遲鈍片刻,才反應過來,點頭道,“自然。”
李敞一聽,怪道,“那真是奇了。”
“李庶長何出此問?”劉巷伯有些疑惑。
李敞想到前幾日,自家夫人忽然從相識的吳人那裏,收到一封信,署名正是妻妹的名字。
信上說她在大周已和父母團聚,好不容易得到姐姐的下落,問她境況如何,盼望相見。
随信寄來的,還有一筆數額不小的銀子。
怎麽在劉巷伯口中,這妻妹已然亡故了?
“李庶長?”劉巷伯喚。
李敞回過神,心內幾番思慮,想着,這還未确認的事最好還是不要說。再者,王上說妻妹是他的故人,但誰知道妻妹對王上是什麽心思呢?
萬一闖了禍,惹自家妻子傷心生氣就不好了。
李敞最終遮掩着笑道,“無事,不過是我家夫人不願相信,我再替她确認一番。”
劉巷伯點點頭。
李敞便告辭離去。
他走後,劉巷伯忽然收起笑容,正色說道,“這小子該是蒙我呢!”
劉巷伯身處王家多年,心思缜密慣了,李敞在他面前只能算個毛頭小子,眼裏有什麽都清清楚楚,讓他一下子就覺出幾分不對勁來。
他招一個仆從上前,吩咐道,“去李敞家暗中聯系那兩個宮婢,問問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是,巷伯。”
……
秦王殿,阿征今夜第三次進來剪燈芯。他暗暗瞧去,看見王上依舊坐在案桌前處理政務。
明亮的燭火下,秦刈一手扶額,一手執筆批閱奏章。
過了不知多久,燭火“噼啪”爆了一聲,秦刈才發覺,原來已經這麽晚了。
他捏捏眉心,正準備吩咐就寝。
這時,忽然見劉巷伯掀簾走了進來,全身帶着冬夜的寒意。
“巷伯,你怎麽來了?”秦刈關問,帶着幾分疑惑,因為劉巷伯年紀大了,向來不允他守夜的。
劉巷伯神色很奇怪,他低聲道,“王上,溫姬可能還活着。”
“咔嚓”一聲,秦刈擡起眼的瞬間,折斷了手中的筆。他深黑而寂靜的瞳孔像是忽然燃起一點微光,卻依舊沒有波瀾。
他喃喃道,“還活着?”
這是什麽意思。
劉巷伯垂着頭,确切的消息其實在晚膳時分就收到了,知道的人不多,是可以瞞下去的。
他猶豫很久,還是不覺得溫姬能成為足以匹配秦王的王後,心裏又不免僥幸地想,再等等,也許王上就走出來了,就會娶一位雍容典雅的貴女。
最重要的是,自古太多例子了,身為王上,對一個女子太過專情,于朝政來說并不是件好事。
可想到半夜,劉巷伯實在不忍。
王上是他看着長大的,和他一般年紀的郎君,身邊早就有妻有子,歡聲笑語。可王上依舊凄凄冷冷,連個知冷暖的人都沒有。
朝政和殿下,在劉巷伯心裏,總歸還是後者更重一籌的。
眼前,王上像是不相信似的,“巷伯說的是真的嗎?”
劉巷伯鄭重地點點頭,“應當在大周,殿下可要派人去查探?”
下一刻,便見一向遇事鎮定,喜怒不形于色的王上,冷沉的眼底像是枯草遇到火星,瞬間燃起。
爾後,便捂着臉失态地笑起來,隐有哽咽。
劉巷伯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良久後,才聽王上道,“不必派人去大周查探。”
“朕要親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