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刀割

刀割

大周豐邑,臨街的一家酒樓裏。

溫雲裳正與兩位故人吃酒,也不是旁人,正是當日求了恩典,離開吳宮遠走的白越歌和夏嬰兩位女郎。

“雲裳,可收到你姐姐的回信了?”夏嬰關心問道。

“暫時還沒有回信,不過應該快了。”溫雲裳說着,心中湧起期待。

自從在吳國失散後,她太久沒見姐姐了,還有此刻待在家中的父母,更是對姐姐的下落焦心不已。

溫雲裳又看向兩人,真心實意道,“還要多謝你們。”

白越歌擺擺手,溫聲道,“不值謝。”

夏嬰卻傾身過來,佯怒地擰她臉頰一下,“好呀,倒和我們倆客氣起來了!”

力道很輕,一點兒也不痛。

溫雲裳不由得失笑,在心裏記下她們這一年以來的諸多恩情。

當日,她跟随李定帶領的乾坤商隊來到豐邑時,從沒想過,與兩位女郎吳國一別,因緣際會下還能再相聚于大周。

溫雲裳心內感慨,不由得回想起那時困窘無助的光景來。

她最初隐姓埋名,在李定的指點下,靠着積蓄在豐邑東城租賃了房屋,繼而一面思考往後怎麽辦,一面暗中打聽親人的蹤跡。

可她畢竟是外鄉人,兩眼一抹黑找不到什麽消息渠道不說,還處處受阻,被騙了好幾次銀錢,心力交瘁之下毫無結果。

直到積蓄都快要耗盡時,有一日恰好與兩位女郎在街上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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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據夏嬰和白越歌所說,她們當年離開吳宮後,本是要前往白越歌的老家,魯國境內的一個山村。可去了後才發現,從前的房屋早被當地鄉紳占走了。

萬般無奈下,聽販夫走卒說,大周民風開放,對女子的拘束沒有那麽多。

兩人便來到豐邑,靠着從前為鄭妃賣命得來的積蓄做起了生意,又建起了人脈。

溫雲裳便是多虧她們倆相助,才與豐邑城裏相識的吳人聯系上,和父母團聚,最近更是打聽到了姐姐的下落。

一家團聚的日子,近在眼前,溫雲裳內心激蕩。

這時,夏嬰忽然道,“溫姐姐在雍都的話,不就是秦國王都嗎?那可是在秦王的眼皮子底下。”

溫雲裳回過神來,聞言心中一跳。

又聽夏嬰道,“哎,秦國如今一家獨大,聽說前些日子頒布了好些養田減稅之類的法令,看樣子是要休養生息了,畢竟打了這麽久的仗。”

“這倒不關咱們的事情,只是約摸着,往後這天下,算是能太平幾年了。”

溫雲裳怔怔聽着,不知怎麽,忽然想到那人的名字。

刈,是“刀割”的意思。

這個字寫起來都有一股子鋒銳而凜冽的意味,秦刈曾和她說,這名字他這輩子許是改不了了,但他能讓天下兵戈相止。

他說出這話時,側臉堅毅,漆黑的瞳孔深處都在發出光亮。

這些無關緊要的往事,溫雲裳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可如今一回想,卻像是近在眼前似的。

如今,他也算是做到了吧。

她垂下眸,靜默不語。

夏嬰還在感嘆,“說起來真是險,半年前秦鄭兩國打仗時,要不是長風坡那一戰,秦王親身上陣,如今誰勝誰負可就懸了。”

也不能怪夏嬰如此關注秦王的動向,因為對于她來說,秦王雖是個連面都沒見過幾面的陌生人,可比起普天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又多見過那幾面。

于是乎,對于向來喜好熱鬧的夏嬰,聽說了秦王的這些英勇事跡,就像是聽說一表幾千裏的那種陌生親戚忽然發達了,充滿着八卦之心。

她又自顧傻樂地接着說,“現在有傳言,秦王是長了三個腦袋,九條胳膊,才能反敗為勝。”

“要不是我親眼見過他,還真有些信了。”

溫雲裳聽着,也不由得心中一哂。

“好了,快吃你的飯吧,都要涼了。”白越歌扯了扯夏嬰的袖子。

夏嬰頓頓筷子,這才想起什麽來,急忙補了句,“都是說書先生說的,說不定秦王也沒這麽英明神武。”

說着,她暗暗看向溫雲裳,卻見她垂眸喝茶,神色自然。

夏嬰想起一年前剛遇到雲裳時,她曾寥寥提過幾句關于自己為何會在豐邑,說是向那時的秦太子求了恩典,回來尋找父母姐姐。

但兩人其實不太相信,王孫貴族們的脾氣難道都這般好?

更何況她們倆去到吳宮時,雲裳便是秦太子的寵妾,怎麽可能被輕易放走。

其中,許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也未可知。

夏嬰一經白越歌提醒,才又想到這碼事,在心裏告誡自己,不可再在雲裳面前提起秦王來,免得讓她不自在。

萬一,觸碰到什麽傷心事就不好了。

……

溫雲裳自然察覺到了此時古怪的氣氛,她看看二人,眨着眼睛,順着剛剛的話玩笑道,“哎,這說書先生是不是不識數?”

“三個腦袋該是六條胳膊才對呀。”

夏嬰一楞,剛剛說的說書先生自然只是托詞,那些話都是她嘴裏蹦出來的。

此刻她心中暗暗一算,果真是六條。

“哎呀”,她下意識拍拍額頭,又趕忙正色附和道,“正是!這說書先生怎麽搞的!”

“下次待我再聽時,非得提醒他不可。”

“這小孩子聽啦,算籌要算不好怎麽辦!”

一旁,向來寡言的白越歌都被她這模樣逗得笑起來,對剛剛的事也放下了心。

溫雲裳見狀,也露出一個笑。

她想,是越歌和夏嬰多想了,其實她自己根本不在意的。

如果非要說,也是對戰事的關心在意。

因為阿溫前世沒活到這個時候,并不知道誰勝誰負。

于是那些日子,兩人都對戰事十分關注。期間,溫雲裳也會偶爾短暫地想起秦刈,聽說是秦國勝利的那一刻,她還在心裏道了一聲恭喜。

再多也就沒有了。

桌上佳肴熱氣都快散了。

夏嬰一點貴女模樣也不裝了,當即開始有滋有味地啃雞腿。

白越歌看不過眼,給她遞去一方帕子,“就你這樣,昨夜還說要找個俊俏郎君。”

夏嬰立馬回嘴,“我改主意了,要男人做什麽?”

溫雲裳笑看着,心中感到平靜和幸福。

如今的時光真好。不是嗎?

三人吃罷飯,天色也不早了。

溫雲裳便拿起一旁放着的帷帽,準備告辭離去。

夏嬰和白越歌自然是不随她一起的。

因為此時用飯的這家酒樓,就是兩人拿着所有家當開的,起初是個小酒館,兩年時間,才慢慢做到了如今的地步。

溫雲裳道,“你們倆好好看店吧,我便走了,順路去看看我家的鋪子。”

夏嬰打趣,“好好好,溫掌櫃是大忙人!”

溫雲裳白她一眼,也笑了。

鋪子名叫裁雲坊,是家成衣鋪子,離酒樓很近,她才開了大半年,并不算很大。

事情還要說回到溫雲裳初來大周時,她站在街上就發覺周人對各種新奇服飾的喜愛。

可她那時着急尋找父母姐姐,只得在心裏記下這個念頭。

後來和父母團聚,溫雲裳少了後顧之憂,就立馬籌錢租了鋪子,風風火火開了裁雲坊。

在吳國時,溫家本來就是開鋪子的,只不過從前是賣胭脂,如今是賣衣裳而已,有溫父溫母幫襯着,期間她省了不少心力。

也多虧那幾年在多國的經歷,溫雲裳繡活兒不精,畫圖制樣倒是別有眼光,時常有令人驚豔的想法。

先是專請了繡娘來繡,誤打誤撞的,生意倒也還不錯。後來又請了副掌櫃,能夠脫開手去不用日日看着鋪子。

也能偶爾來和夏嬰白越歌吃吃酒,聊聊天。

眼前,白越歌道,“好,那你慢點,我看這天氣陰沉沉的。”

溫雲裳應聲,“今早出門時,聽我娘親說,今日說不定會落雪呢。”

“真的嗎?大周的冬天,自從我們來了還沒見下過雪呢!”夏嬰有些驚奇。

溫雲裳笑笑,和她們告別。

然後,她走下樓梯,剛出酒樓的門,隔着帷帽的白紗,就看到地上的一層白。

溫雲裳頓住腳步。

街上的人都在驚呼,“下雪了!”

“嗬,今年的奇景!”

溫雲裳眉眼驚奇地伸出手,冰涼的雪花落在她掌心,眨眼間就消融成一點剔透的水滴。

她仔細一想,這好像還是自己第一次看到雪,真好看啊。

天地皆白,溫雲裳靜靜看了片刻,唇邊露出一個笑,最終才心情愉悅地收回手,扶正帷帽。

她想,時間總會像雪花覆蓋泥土一樣,将過去的痕跡遮掩幹淨,那時,想必自己也不用再帶着帷帽,對身份遮遮掩掩了。

雪下的并不大,溫雲裳走到街邊,準備慢慢朝鋪子踱步走去。

寒風吹細雪,也吹着她垂到腰間的一頭青絲,袖袍衣角翻飛,僅從背後看去,便是十足美人的風流體态。

“溫女郎?”

這時,一道略微熟悉的清朗男聲喚住了她。

溫雲裳回頭,見到來人後目露驚訝,“是你呀!”

軟轎停在她身旁,青年男子掀着簾子朝她點點頭,爾後疏拓一笑。

“正是在下。”

話落,他從轎中走出來,穿一身白衣,更顯得神色溫潤有禮,眉眼間昭昭朗朗,如出雲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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