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糖漬
糖漬
然而不等她問出口,秦刈卻忽然伸手撫上她的臉,力道不輕地抹了一下。
溫雲裳蹙眉。
“有糖。”秦刈揚了揚手指沖她示意道。
溫雲裳看去,是方才吃兔子糖人,不知何時沾到臉上的糖漬。
她心不在焉地摸摸臉,看着秦刈平靜的眼睛,還在想剛剛那個問題——
秦刈想幹什麽?
然而秦刈在她打量探尋的目光中,渾然不覺似的,非常鎮定地回看過去。
片刻後,溫雲裳垂下眼睛,纖長的睫毛遮蓋住了所有思緒。
秦刈微松一口氣,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摩挲着手指,感受到糖的粘膩觸感……想必一定很甜。
他甚至有心想要嘗一口,然而一貫的規矩和禮節阻止了他的念頭。
這時,溫雲裳沉默地遞給他一方帕子。
秦刈只好頗為遺憾地接過來,拿帕子擦拭手指,終于将要擦幹淨時,忽然聽見溫雲裳對他道,“多謝你,煙花很好看。”
于是那一點失落和遺憾就通通散去了。
煙花還在空中不斷升起綻放着,秦刈在這樣爛漫的場景中注視着身旁的女郎,再一次覺得天下和平是真的很好。
要不然,他怎麽能站在這熱鬧的街上,與溫姬安靜同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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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秦國,他會帶她走過雍都的高樓廟宇,街頭巷陌,在最有名的玉樓橋賞景,同心湖釣魚……
等到最冷的冬日,差不多同現下一樣的時節,就在秦王宮的暖閣裏靜靜欣賞北地的鵝毛大雪。
也許有機會的話,他還可以帶她去楚地看一看。
只是這般想着,明明沒有吃糖,秦刈此刻心中卻忽地泛起甜意來。
他再次看向溫雲裳,看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璀璨的煙花,夜色下白皙柔嫩的臉有些泛紅,好像羞澀,又好像是被冷到了。
秦刈不由得問,“你冷嗎?”
溫雲裳自然搖頭。
秦刈聽後只漫不經心點了點頭,唇邊卻忍不住勾起笑來。
他想,也許,這一次是對的。
……
時間過得快極了,兩人看完煙花,轉眼間已至亥時。
這下是真的不早了,溫雲裳道,“我得走了。”
“再晚,父親母親會不放心的。”
怎麽這般快?秦刈愣了一下,也立時回道,“那我送你回去罷。”
溫雲裳本要拒絕,然而秦刈又道,“不是說好告訴你關于你姐姐的事情嗎?正好在路上說。”
“嗯,好吧。”溫雲裳只好點頭道。
他們一路上走得很慢,在南地有些寒冷的冬夜裏,時隔将近三年之久,溫雲裳終于得知了姐姐的确切消息。
姐姐嫁人了,那人叫李敞,是個有軍功的庶長,為人正直,待姐姐很好。
他們家就住在雍都的樓水巷第二家,家中除了夫妻二人,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婆母,對姐姐雖有些意見,卻礙于秦刈送過去的兩個宮婢,不敢有什麽過分舉動。
除了這項不得意,其它則一切都好,無需擔心。
……
就這樣,他們很快就到了桂花巷的巷子口。
溫雲裳頓住腳步,看向秦刈真心實意道,“真的多謝你,還專門為姐姐送去了宮婢。”
這便算是十分有心了。
一旦遠離了街上熱鬧的氣氛,秦刈感覺溫姬對他好像又有些客氣拘束起來,連同今夜有些氤氲滋生的氣氛也消失無蹤。
秦刈心中失落,面上卻一點不露,點點頭道,“無需同我客氣。”
“再說,你今夜還陪我逛了祭神節。”
溫雲裳垂眸,按理說畢竟秦刈為他們家帶來了姐姐的消息,還幫助了姐姐,她和父母請他到家裏吃一頓飯也是不為過的。
可是……
溫雲裳看向秦刈微微壓低的眉眼,還是道,“那我回去了,知道了姐姐的确切下落,這下家中父母也能放心了。”
”嗯,快回去吧。”秦刈道,“無需擔心,你姐姐的回信估計很快就到了。”
溫雲裳點頭。
是了,普通百姓托人寄信,總歸不如秦刈的車馬快,是故秦刈到了大周,姐姐的回信卻還沒到。
然而想着想着,她卻忽然滞住了。
她從沒告訴過秦刈,自己給姐姐寫過信,秦刈又是怎麽知道姐姐要給她寫回信的?
溫雲裳狐疑地看向秦刈。
秦刈說完也僵住了,終于反應過來,半晌對視後才幹咳一聲,“我……那兩個宮婢恰好知道你寄信給了你姐姐……”
他說着,聲音也越發低,掙紮着解釋道,“但最初,我不是這個本意的。”
溫雲裳明白了,一時無話起來。
原來那兩個宮婢還有這樣的用途,怪不得秦刈忽然知曉了自己的下落。
罷了。
她再瞧他一眼,沒再多說什麽,再次告別後便轉身往家走去。她緩步走着,能感覺到秦刈還站在她背後,還有那一道牢牢跟随的視線。
到了溫家門口,溫雲裳叩門,母親李榮蘭便很快地來給她打開了門。
“哎,怎麽才回來?”李榮蘭關問。
“遇上巫師們的慶典,耽擱了一會兒。”
“那是有夠熱鬧的,快進來吧。”
溫雲裳點頭,卻忍不住回頭看一眼,看見秦刈還站在原地,昏黑夜色中眉目間神色難辨,眼眸沉沉,好像滿是思念和傷懷。
她不由得被這眼神看得怔了一瞬。
又是那種感覺,今夜在裁雲坊街邊見到他的那種感覺再度襲上心頭。
那一刻,他忽然不像是高傲冷漠的秦王,也不像是這幾日有些古怪的秦刈,他只是一個在熱鬧的夜裏,孤單冷清,形單影只的人。
溫雲裳想到家中等待自己的父母,還有熱乎乎的鍋子時,一瞬間也不禁想到,那秦刈呢?他要回哪去?
他有人可以和他一同過節嗎?
想到這兒,溫雲裳不由得再朝那個方向看去,卻見秦刈已經轉身了。
“在看什麽?”母親李榮蘭也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只看到一個人的背影。
溫雲裳忙道,“沒什麽。”
她沒再回頭,徑直走進家門,同時抑制住了自己可笑的念頭,怎麽忽然對地位尊貴,如今一切都唾手可得的秦刈有了憐惜呢?
恐是夜裏的街燈和煙火太好看了,迷人心智。
……
秦刈走出桂花巷,阿征已經候在馬車旁。
“王上。”阿征行禮後,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問道,“您的事情順利嗎?”
秦刈沒說是否順利,卻淡聲道,“回去賞你。”
阿征心內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于是眉梢一揚,高興地耍寶湊趣道,“多謝王上,奴才吶已經迫不及待要在宮中挂紅綢了。”
秦刈聞言也笑了。
然而臨上馬車前,他又忍不住頓住腳步,躊躇般凝眉,低聲自語道,“你說,朕這一局棋走對了嗎?”
什麽對不對?走的又是什麽棋?阿征疑惑問出聲,“王上,您在布什麽棋呢?”
這問題自然得不到回答。
秦刈已經徑自擺手道,“走吧,回去吧。”
阿征只好将疑惑壓于心底,恭聲稱諾,随後驅車往他們暫時下榻的地方駛去。
而秦刈坐于馬車內,手指輕輕點着桌幾,回憶着這稍顯短暫的一天,良久後終于露出一個笑來。
他心內頗有些肯定而自負地想,自己這一回對待溫姬的方法定然是對的,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然徹底懂了。
劉巷伯說,溫姬要的不是權貴和財富,而是溫情和愛。
那自己便投其所好,一心一意地給予她陪伴和溫暖,再偶然而适時地讓她感到驚喜。
看今夜溫姬的反應,應當是歡喜的。
秦刈在心內告誡自己,慢慢來,不着急,這只不過是個開始,一切都還需要徐徐圖之。
倘若他一再坦言心意,溫姬反而懷疑他別有所圖,在心中樹起高牆。不若就像現在這樣,并不言語,只做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行舉。
溫姬經過這一夜,定然會猜想他究竟是什麽意思,又像是喜歡,又像是惡劣的玩弄,而讓她猜不透,正是自己的目的。
就像獵人捕捉鳥雀,總不能未經瞄準,一開始就彈出個石子來,将其轟然驚飛。
這便得不償失了。
下榻的地方很快就到了。
秦刈走下馬車,仆從已經為他打開宅邸的大門,随着他一步步往裏走,路側的石燈也一盞盞次第亮起。
他面上淡淡,卻在這寒冷而孤獨的冬夜裏默不作聲地想,也許手腳快些,今年便可以與溫姬一同過元日了。
風吹過來如往常一般讓人面上發冷,他內心卻罕見地愉悅起來。
·
這邊,溫雲裳回到家,立即将姐姐的消息告訴了父親母親。
聽後,母親最先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父親溫添雖沉默坐着,眼眶卻也紅了。
溫雲裳提前比他們知道,于是此刻能勉強抑住落淚的沖動,在一旁勸慰起來。
她十分明白父母的心情,最初自己與父母相聚時,他們也是這般反應,淚流不止。
人年老了,要的便只有“團圓”二字。
姐姐和她,一個名字叫做溫如鬓,一個叫做溫雲裳。
原先并不叫這名字的,是家中富裕起來後由父親溫福做主,不僅給他自己改了名字,還專門請人給她們兩個孩子也改了。
如鬓和雲裳都像是錦繡堆做的名字,是父母借此盼望着她們能諸事順遂,一輩子不吃底層的苦。
然而她和姐姐順利長大,若單論相貌便是整個遂城都聞名的兩位女郎,但婚事上卻頗有些困難。
遂城并不大,風氣有些守舊。
在大人們眼中相貌并不是最重要的,不僅要娶妻娶賢,還有親家能對自家兒子有所幫扶。
溫家沒有兒子,說難聽點就是絕戶,不僅娶來幫扶不上自家,還怕到時候溫家的女兒也生不出兒子。
于是姐姐的婚事便落到了比溫家家世差的崔家身上。
姐姐嫁的人名叫崔少品,人倒是很好也上進,可崔家并非十分如意,寡母獨子,頗有些窮苦。
而且,崔母是個難打交道的人。
可眼看小女兒年紀也到了,外面傳得越發難聽。
父親母親看重崔少品是個讀書人,将來能考取功名讓姐姐當官夫人,便一咬牙許下了婚事。
誰知戰亂來了,崔少品被征兵戰死,父親母親正要想辦法讓姐姐和離歸家,可遂城混亂之日姐姐卻被她婆母帶走了。
姐姐性子柔弱無比,崔母又是個心狠的,富貴時還好,落難時還不知道要怎麽對待姐姐。
父母便一直愧疚難安,後悔當初不該讓姐姐嫁到崔家,讓她年紀輕輕便守了寡,又覺得是自己晚去了一步,這才讓姐姐被帶走,從此失去了蹤跡。
溫雲裳和姐姐關系親近,自幼就受着姐姐的照顧,從父母處聽來姐姐的情況後便焦心不已,這一年來費心尋找,終于得見希望。
對于父親母親來說更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找到了一個,剩下的心思便全落在找到另一個上去。
之前聽說的姐姐下落只是個飄忽的消息,不抱什麽希望地寄過信去,久久收不到回信,早就有些心灰意冷。
此刻願望甫一成真,有了确切消息,又聽說她過得極好,還嫁了稱心如意的夫君,哪能不喜出望外,潸然落淚。
不知過了多久,溫雲裳才環着母親的肩膀,微揚起聲調道,“好了,娘親,咱們靜靜等姐姐的回信便是。”
“到時候,咱們一家便能團聚了,這是喜事,不該哭該笑才是呀。”
李榮蘭一聽,“極是,極是。”
說罷便抹了淚,又突然想起溫雲裳剛回家,便站起來要給她熱鍋子去。
溫雲裳見狀,也放下心來,在咕嚕嚕冒着熱氣的鍋子中,十分歡悅地結束了這一天。
将什麽秦刈都抛之腦後,更沒有如他所想,顧得上七上八下地想來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