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讷言

讷言

人群中,秦刈微低着頭,垂着眼睛看溫雲裳。

多年來逼退敵軍的勇猛,揮劍斬敵時的鋒芒,面對朝臣時的威嚴通通消失殆盡,像一只野性滿滿的狼王,被撫順毛發後竟然顯出一些奇異的溫順來。

漫天漫地的燈火下,溫雲裳也微仰着頭與他對視,卻一時沒有回應。

她心道,秦刈,你知道嗎?你此刻有些太不像你了。

秦刈卻窺不透她的想法。

“阿裳。”他低低喚着眼前人的名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喉嚨微滾。

其實他心間還有許多話想說,這次在大周相見後,他們還沒有找到機會好好坐下來說說話。

然而倘若兩人對坐,秦刈想,自己肯定會陷入緘默。

因為“想念”二字,并不是他能時常挂在嘴邊的字眼,那些話是他面對溫雲裳時,鋒利眉目下深深掩藏的羞于說出口的話,是他高傲冷漠性格中無法直言的話。

溫雲裳看着秦刈躊躇的模樣,蹙了蹙眉。

這時,洶湧人流中有人挨挨擠擠地向前走,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立時站不穩地往前撲去,眼看就要狼狽地摔在地上。

秦刈連忙回過神,扶住她的肩。

“多謝。”溫雲裳站穩,鬓發微亂,面上露出納悶的表情,“今年祭神節街上的人怎麽這般多?”

“對了,你剛剛在說什麽?此處太嘈雜,我沒有聽見。”

聞言,秦刈內心登時滞悶不已,他對上溫雲裳的眼睛,一時分不清她是故意的還是真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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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剛剛的氣氛已經被打斷,秦刈嗫嚅着,只好咽下後面連續的,即将忍不住脫口而出的話。

毫無理智可言的感情會使人頭腦發昏。

因為被打斷,秦刈此刻便又出奇的清醒過來,心覺這些話對于他來說也太奇怪了,說出來就好像認輸,會讓溫姬知曉他那一年有多狼狽。

他對自己說,不可以。

他可以做許多事,但卻不能說一分一毫。

離他們不遠處,不知發生了何事,突然敲鑼打鼓喧鬧起來,溫雲裳循聲望去。

秦刈垂眸注視着她,良久後只好無奈一笑,替她将一縷碎發別到耳後,在沸騰人聲中略微高聲道,“我說!”

“我們跟着他們一起往前走吧!”

溫雲裳也稍微高聲回應道,“好!”

于是他們被追随香車隊伍的人群裹挾着,沿着熱鬧非凡的商鋪街,一路走到豐邑城中央的渭水河畔。

香車隊伍繼續向前行着,不知最終要走到何處去。

溫雲裳則實在沒力氣走了,他們二人便停在河畔,看那道泛着亮光的光河繼續向前流去。

兩人這一路被狂熱尚巫的周人吵的耳朵嗡嗡作響,此刻一切聲音逐漸離他們遠去,方才感到徹底的寂靜。

也是直到這時,溫雲裳才意識到,因為方才人太多,自己的手一直被秦刈牽在手中。

寒冷的冬夜裏,有些灼人的溫度從相觸的地方傳來,蜿蜒着一路攀爬到隐秘的心髒。

她心中一慌,連忙掙開了。

秦刈像是不甚在意似的,只是側眸看她一眼。

溫雲裳垂下眼,想起正事來,低聲問道,“你邀我一同逛這祭神節,現下也不早了,還有什麽要求嗎?”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們家還管着你幾時回家不成?”秦刈笑。

溫雲裳不答。

秦刈便看着她,又道,“再随處走一會兒罷。”

于是他們默契地彼此都不作聲,緩步走到河畔邊,看見冬日裏也不結冰的渭水潺潺流淌,在燈火通明的夜間閃着粼粼波光。

靜谧隐蔽的河畔,還有不少年輕男女兩兩結伴,相偕同行,大多人面上盛着拘禁和羞澀,眉眼相交間便有情意浮現。

溫雲裳瞧着瞧着,又想到自己身邊的秦刈,想到今夜兩人間有些古怪的氣氛,難免在心裏開始琢磨他的行舉,一時間發起怔來。

那些年輕男女在渭水中放燈,不多時,河面上就飄了許多盞,忽閃忽閃的,煞是好看。

不知過了多久,等溫雲裳回過神來時,就發覺秦刈沒了蹤影,她這才頗有些遲緩地四處張望起來。

不能吧,這麽大個人還能丢了不成?

這時,耳朵裏忽然聽到幾聲吆喝,溫雲裳聞聲看去,是一些小攤販趁着節日在此處擺攤做生意,有賣糖人的,賣面具的,猜謎語的……不一而足。

秦刈應該不愛湊這些熱鬧,溫雲裳轉頭準備去別處尋。

然而她剛走了沒幾步,秦刈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忽然出現在她背後。

“阿裳。”

大半夜的,溫雲裳吃了一驚,轉身過去就看到秦刈勾着唇,沖她搖了搖手中的河燈,以眼神指向河畔邊放燈的男女,道,“我們也去放一盞吧。”

放燈?溫雲裳眼中湧現出些許驚訝,對秦刈突如其來的舉動。

這位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天潢貴胄何時變得這樣有眼色?難道是剛剛見此處別的郎君這樣做學來的。

正驚奇,又聽見秦刈道,“罷了,這盞燈還是你替我放吧,至于祝福什麽的……”他凝神細想,竟有些為難起來。

半響後才自顧自道,“也勞煩阿裳仔細想想。”

……人果然變得了表象,變不了底色,就如秦刈,性子還是這般可惡。

也是直到這時溫雲裳才恍然大悟,想必秦刈直到遇到她時都是個童男子,該是憑自己本事做到的。

她瞧着他愉悅的模樣,一時無話可說,又對自己這一夜的胡亂猜疑感到羞窘。

也許真是自己想岔了。

就算秦刈之前是真的喜歡上了她,在函水山時表露心意的話也都是真的。

可時間畢竟已經過去一年多,秦刈稱王後,聽說諸國給他送美的人多的很,自己欺騙他的感情,一心想逃,在他心裏該是個不識擡舉的女子,又經歷時間消磨,再多的情意也該散去了。

秦刈此行,說不準就是不甘心,故意來戲弄她。

可南北相距千裏之遙,費盡心機找出一個名義上死掉的人,這陣仗,若說是那點子不甘心作祟,是不是有些太過了。

“阿裳,你在想什麽?”秦刈這時又發問,“還不快去?”

溫雲裳只好壓下心裏的種種念頭,哪怕心內腹诽不已,面上卻還露出一個笑來,溫聲細語道,“好。”

她還沒從秦刈這聽到姐姐的消息呢,可不能前功盡棄。

從岸邊到河水處,修建着幾層石梯。

溫雲裳便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拿着燈慢慢走到水邊。

秦刈像是怕她忘記,站在臺階上出聲提醒道,“記得許下祝福。”

溫雲裳看看周邊的成雙成對放燈的男女,只覺得自己牙疼,惡聲回應道,“知道了。”

真是可惡啊,秦刈!

她按照他的話開始點燈,等河燈晃晃悠悠地飄向河中央後,閉上雙眼許願。

而秦刈站在岸邊,一動不動地看她低着頭,神色認真地合掌,在月色和水色輝映中,碧綠色的裙擺像開合的荷葉,而她是水中冒出來的貌美妖怪,專以聖潔溫暖的樣子勾引藏匿在黑暗中,因沾滿血腥而不得解救的孤寂靈魂。

溫姬,溫姬。

“好了!”

等秦刈回過神,溫雲裳已經走到他面前,他立時掩藏住那一瞬間離奇的想法,問道,“你許了什麽祝福?”

“祝你朝政穩固,國泰民安呀!”溫雲裳唇邊帶笑,反問道,“你不喜歡嗎?”

話落,就見秦刈眼中似乎有些失望之色。

秦刈看着她無辜的神色,扯扯唇角。算了,勉強是将去歲缺失的祝福補回來了。

緊接着,他将手中一物遞出去,“這個,獎賞你的。”

溫雲裳接過來,是個兔子樣的糖人,許是秦刈剛剛和河燈一起買的,已經有些化了。

秦刈見她拿着不吃,緊緊盯着她,頗有暗示意味地說道,“這可是我親手買的。”

聞言,溫雲裳不由得呆了呆,是親手買的,又不是親手做的,緣何說得這樣理直氣壯。

她朝他看去,見他眉眼間依舊是那副鋒利中混雜着高傲的神色,然而此言語着實有些幼稚和無賴。

溫雲裳忍不住就笑了,且不知怎麽,經過這一夜倒徹底不再懼怕他了,感覺回到了最初和他相遇的時候。

那時她膽子還很小,擔驚受怕地被他納了後,心中也覺得真是奇怪,一國太子殿下,脾氣居然那樣好。

雖冷着臉,卻會誇贊她長得好看,許她在吳宮裏自自在在地走來走去,不用守什麽規矩。初時被那個鄭妃派來的大婢暗地裏欺壓,到在花園裏被鄭緯輕薄,再到白女郎在她寝殿裏中毒……

他總是站在自己身邊,替自己出氣,無一例外。

如今想來,這些事都恍若隔世了,蒙着層紗似的,被後來的種種恐懼和憎惡遮蔽,心尖上曾産生過的些許甜意便變得更加苦澀。

倒不如不去想呢。

溫雲裳笑笑,在秦刈的目光注視下,微微啓唇咬一口手中的糖人,兔子的兩個耳朵便立時缺了一個。

秦刈看着她,心覺可愛極了。

不論哪裏,無一處不喜歡,無一處不令她心動難忍。

這時,天空中有幾道刺鳴聲乍響,河畔邊的人們仰起頭,紛紛發出驚嘆聲,再接着便有彩色的光堂然照亮此處。

秦刈卻忽然伸出手蒙上溫雲裳的眼睛。

“怎麽了?”溫雲裳納悶道。

“這才是作為那盞河燈的回報,送給你的獎賞。”說罷,他才扶着她的肩膀,讓她旋身轉過去,面朝河畔對面。

秦刈放下手。

溫雲裳眼中便乍然看到絢爛奪目的煙花,拖着長長的尾巴升到空中,猛然炸開,流星碎玉似的往地面傾散下來。

煙花離他們太近了,于是更加震撼。

溫雲裳從未如此近距離的觀賞,何況還是專為她一個人放的煙花。

她怔怔看着,無聲張開了唇。

秦刈看着她的模樣,心內也有浪潮起伏,他掩飾般的看向天邊,“怎麽樣,好看嗎?”

聞言,溫雲裳在五光十色中側過臉,看向身邊人,有炫目的煙火印在秦刈臉上,恍惚間她像是能看見他耳根處的紅暈。

不能吧,溫雲裳想。

她澀聲叫出他的名字,“秦刈。”

秦刈詢問般垂眸。

溫雲裳對上他深黑色瞳孔的眼睛,她這一夜被攪得心煩意亂,想直接幹脆地問他——

秦刈,你想做什麽?

或者說,你不辭勞累,南下來找我,究竟是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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