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霞
第1章 流霞
上元夜剛過,一場姍姍來遲的大雪把整個博聞縣都籠罩在了一層銀裝素裹之中。
蘭溪村坐落在博聞縣東南,背靠青山,旁邊有條河叫蘭溪河。這村原本不叫這名字,前唐有位大詩人興游至此,見山清水秀,桃花十裏,便留了首詩:涼月如眉挂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
村裏人附庸風雅,便将村名改作蘭溪。
說是桃花雨,沐清溪親自來了以後才發現其實就只有七八顆歪歪扭扭的桃樹罷了。戴大詩人對着稀稀疏疏的幾瓣落花是怎麽臆想出一場桃花雨的,她并不關心。那時候客兒剛剛出了事,沐馳和徐氏暗中挑撥族人處處為難,她是無奈之下才選了這裏定居。對外說是鄉間靜養,合族上下有眼睛的都明白是怎麽回事。衣食尚且不足,哪還有心情吟詩作對?
好在溪水中的魚甚是肥美,個頭大,肉質鮮嫩,清蒸紅燒炙烤都是上品,委實讓許久不見葷腥的她大飽口福,吃得心滿意足,連帶個子都竄了起來。
蘭溪村背靠的這座山就叫青山,戴大詩人只顧着欣賞桃花,倒忘了順便為山頭留個雅名兒,村裏人想不出,便只好這麽“青山青山”得渾叫着。這山不算高,景色倒還不錯。越中一帶雨水豐足,植被蔥茏,處處是青山綠水,不像北方的山,一入了冬便成了剃了頭的禿子,乏味的很。
“小姐,您在哪呢?”
遠遠地半山腰上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喊,那聲音仿佛落入白玉湖裏的一滴水,一圈圈地在山間蕩起了漣漪,過了許久,尾音才消失在了層層疊疊的枝葉間。
午後的陽光灑下來,半山腰上幾叢低矮小喬木窸窸窣窣地動了幾下,下一刻竟冒出個妍麗的小姑娘。
她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身量尚小,眉目雖然稚嫩,細看卻有種巧奪天工的精巧,便是山巅上那被村人稱為山神遺跡的鬼斧神工的桃花石也比不過。
圓圓的杏眼又大又亮,眼珠子像是水洗過的黑曜石般光彩熒熒,眼波流轉,便像是汪了一泓清泉,帶着股子通透的靈氣。秀氣的鼻梁挺且直,放在女子臉上本顯得硬氣了些,偏到了她這就是錦上添花,将整張臉都帶的立了起來,顯得五官更加奪目。許是因為走了路,又或者是因為吹了冷風,兩腮紅撲撲的,仿佛點了凝香齋裏新出的胭脂。只是小巧的鵝蛋臉還帶着點嬰兒肥,兩頰肉嘟嘟的,讓人看了便覺稚氣猶存。
“琉璃,我在這呢!”沐清溪脆生生答道。
那一把清泉鳴澗般的嗓音,既清亮又婉轉,像是黃莺出谷遇見了泉水叮咚。
琉璃循聲穿過樹叢,拂開蓊蓊郁郁的灌木,便見自家小姐提着幾個小竹筒,笑得正歡,那模樣哪有半點侯府嫡長女該有的穩重樣子?
“小姐,您怎麽跑這來了?咱們不是說好了只在山腳取水?天色不早,今日收集的雪水也該夠用了吧?”她只不過去放了個水,一轉身沐清溪就跑沒了影,幸好這山上沒什麽猛獸,若是有個萬一,不用錦繡出手,她自己就得先把自己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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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清溪笑着看她,“就你話多,這山我都爬過多少遍了,還能丢了不成?你看這天還不到申正,哪裏就着急回去了?”
琉璃見她不聽,忍不住一跺腳,“若是回去晚了,錦繡姐姐是要教訓的。”
沐清溪提着竹筒,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面,“你不說,我不說,錦繡怎麽會知道?若是知道了,那定是你說的!”
她說的理直氣壯,琉璃竟拿不出反駁的話來,“可畢竟是才下了雪,山上路滑……”
“就是才下了雪才來呢!”沐清溪招招手,示意她快點跟上,自己則在一處溪澗旁停了下來,拿出幾個竹筒遞給琉璃。
琉璃見勸不動,只好接過竹筒,走到旁邊的矮樹旁收集樹葉上殘留的雪。她從旁邊摘了片完好無損的葉子,将竹筒送到葉尖兒底下,拿新鮮的葉子小心翼翼地将葉面上的雪順着樹葉的脈絡一點一點地掃進竹筒裏。待積滿了一筒,便将葉子放在封口處,再用竹蓋封緊。
沐清溪則俯身走到了溪澗旁,拿出個竹筒,硬幫底的鹿皮靴最是防滑,她左腳踩在一塊溪石上,右腿微微蜷曲,整個人趁勢往前探去,手中的竹筒一輕一重,拿回來時已将覆着積雪的那片溪水收了進去。
一回頭剛好看到這一幕的琉璃吓得差點一個哆嗦把好不容易收集來的雪水丢出去,連忙就去把她往回帶,一邊拉人一邊念叨:“我的小姐,您就不能放着讓奴婢來嗎?”
她掌握的角度再好,竹筒浸到溪水中,手指難免也要被波及。冬日的天溪水冷冽刺骨,那雙蔥白柔嫩的小手被凍得瑟瑟發抖,一根根手指活像是才從冰窟窿裏撈出來,又冰又涼。
“跟您說了多少次了,不要碰冷水,您的手哪受得住啊?您要做什麽放着讓奴婢來就是了。”琉璃心疼地念念叨叨,趕緊拿了帕子出來将水擦幹,又把一雙受了大委屈的小手包裹在掌心裏取暖。餘光瞥見她衣緣下擺也濕了,更是着急,生怕她因此着了涼。
這些唠叨聽在沐清溪耳朵裏又溫暖又妥帖,其實她想告訴琉璃,上輩子落魄的時候她還曾在河邊鑿開冰面洗過衣服,天寒的時候手指生了凍瘡,十根手指動也不能動,偏偏又癢得厲害,她沒忍住抓破了,又沒錢買藥,傷口便化了膿,一雙手腫的跟蘿蔔似的。那樣的苦她都挺過來了,哪還會在意這點冷水。
但是,那畢竟是上輩子的事了。
她重新活過來了,真好,她看着喋喋不休地勸導她的琉璃,這些愛護她的人都還在,真好。
“釀酒一重酒曲,二重水,你別以為只有茶才看水,酒也是一樣的。這水必須要清、活、輕,還要餘味甘甜清冽,這‘隔層水’就是水中上品,比你收集的那葉上雪還要好。咱們平日裏用的丼花水雖好,卻失之以輕,蘭溪水也一樣。流霞酒我從六月三伏天裏就開始準備,光是做酒曲就用了大半個月,才得了那麽一點,用水自然要挑好的,如今有了它,便是酒曲裏的丼花水差了點也沒關系,釀出來一樣能讓你回味無窮。”沐清溪笑嘻嘻地說道。
青山終年蒼翠沒有積雪,越中一帶本來就少有下雪的時候,便是下了過不了兩天也就化沒了,上元後的這場大雪已經稱得上是百年不遇,現在不多收集點,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琉璃嘆口氣,“好好好,小姐您怎麽說都有理,可您也沒必要非得親自取啊,奴婢在這呢,有什麽您吩咐就好了,下次可不許這樣了,不然、不然下次就讓錦繡陪您出來!”
“噗嗤——”沐清溪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腮邊的兩個梨渦便淺淺的浮了起來,像是在水波蕩漾的湖面上,悠悠曳曳。
“知道啦!就會拿錦繡來壓我!”沐清溪聳聳鼻尖兒以示自己的不屑。
琉璃這次倒是挺直了腰杆,沒好氣地說道:“那您也得錦繡姐姐壓得住才行!”
沐清溪吐吐舌頭,連忙告饒。她才不想帶錦繡出來呢,錦繡規矩大,肯定是不許她滿山野亂跑的,哪像跟琉璃出來這麽自在。
接下來,沐清溪聽了勸,指點着琉璃将剩下的幾個竹筒裝滿便下山回家。來時的老黃牛就拴在山腳上面一點的樹樁上,兩個人把大大小小的竹筒收拾妥當,手指都快要凍僵了。
冬日裏天短,這麽一會兒功夫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西邊的天空一道道晚霞争妍鬥豔,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極致的美,山間的流岚也氤氲起來,餘晖下,沐清溪和琉璃的影子被拉得悠長。
到了家門口時,天色已經完全黯淡了下來,琉璃趕着老黃牛進了院子,沐清溪忍不住回首看了看天邊消失不見的霞雲。
像極了她短暫的前世——瞬間的絢爛與漫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