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殿下
第8章 殿下
九曲回廊,庭院深深。穿過層層疊疊的綠意,朱紅色的玲珑小亭越發顯得幽深僻靜,高高翹起的飛檐精巧雅致,晨光裏三兩聲鳥啼,随風而逝。
亭中一桌一椅一人,男子身穿青色深衣,外罩暗紫色滾邊兒外袍,看上去二十許的年級。他眸光靜垂,專注地看着紅泥小火爐上“噗噗”冒着白氣的水壺,一雙修長如玉的手執着鑲了翡翠的把手,白與碧相互輝映,竟說不出是白更清還是碧更雅。
“屬下失手,請主上責罰。”
男子頭也不擡,仿佛沒聽到似的,依然專注于自己手上的事。他提壺将沸水沖入茶壺,細長的水柱與碧綠的茶葉交彙,一時間茗香四溢,根根茶葉盡情地舒展成本來的模樣。陽光落在他的側臉上,一點點描摹着臉頰的輪廓,仿佛平白生出了一層光暈,如谪仙,亦如神祇。
“本也沒指望你們成事。”他開了口,聲音意外的好聽,像是筝弦上彈奏的清音,悠揚而華麗,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随意。
話語溫和,亭子外跪着的人卻将頭垂得更低了些,身側的手更是緊緊攥成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
“成九,不如你來告訴我,這是第幾次了?嗯?”弦弦聲聲,溫和可親。
成九聞言身子一震,咬了咬牙回道:“請主上開恩,再給屬下一次機會,屬下定會戴罪立功!”
“呵——”男子輕笑一聲,“戴罪立功?淳于先生,不知您怎麽看?”
話音剛落,竹叢後轉出個身影,來人面目和善,下颌卻長着一把順滑的胡須,分明是中年模樣,那胡須卻是灰白相間,手中更是不合時宜地拿了把白羽扇。
“多日不見,殿下功力見長,可喜可賀!”他爽朗一笑,絲毫沒有被人道破行蹤的不快,更沒有不請自來的拘謹,信步走進亭中,一撩衣擺卻見亭中唯有一凳,只好說道,“看來殿下今日确實不想招待在下。”
“豈敢,淳于先生大駕光臨,蓬荜生輝,某自當倒履相迎。”他這麽說着,卻随手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盞,自己品嘗起來,既沒有請人坐下,更不打算請人喝茶。
淳于鲲臉色一僵,旋即恢複了正常,面上看不出一絲惱怒,仍是笑着說道:“那人什麽本事殿下豈會不知,事起倉促,能近身傷他已是不易。”
男子聞言終于擡頭正眼看了他一眼,眼中暗光閃過,搖頭一笑說道:“既是淳于先生為你求情,死罪可免,下去領罰吧。”
跪在亭外的成九如聞大赦,立時叩頭謝恩,起身時因為久跪膝蓋無力險些站不起來。男子餘光掃過,卻沒說什麽。待人走了之後才吩咐管家尋了把竹椅,延請淳于鲲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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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喝殿下一口茶當真不易。”淳于鲲捧着茶盞笑言,見他沒有出言的意思,只好說下去,“景王不足為懼,自有那位出手,殿下何必如此心急?”
男子的目光依然落在茶盞上,不疾不徐地說道:“先生之言有理,只不過父皇若果真下得了手又何必一拖再拖?玹皇兄、玦皇兄、玟皇兄之時哪個不是一刀見血,怎麽到了他這屢屢失手?”
淳于鲲聞言一怔,的确,當今殺伐果斷,出手必中,少有無的放矢之舉,怎麽到了景王殿下這……“許是景王殿下謹慎。”
男子嗤笑一聲,“這話先生自己可信?”
淳于鲲默,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便是如此,殿下也不必過于關注他,幾位皇子都已成人,在下聽聞,皇上已經準了六殿下入朝聽政。”
修長的手指拂過杯身,沿着青瓷的紋路細細地描摹,半晌才嘆出一聲:“是啊,都長大了。”
蘭溪村,沐家小院。
趙璟靠在床上,麻藥的藥力已經消退,右肩竟然感覺不到多少疼痛,只有絲絲涼意從傷口蔓延開來。藥倒是不錯,趙璟心道。此次南下乃是臨時起意,知道他行蹤的唯有……餘光掃過門口,眉梢微動。
客兒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往裏面看,三頭身的娃娃眼睛瞪得大大的。
咦,醒着的呀。
趙璟停下了思緒,假裝沒發現他的小動作,不動聲色地等待,看他到底想做什麽。
唔,姑娘為什麽要給他飯吃呀?他都欺負客兒呢,客兒一點都不喜歡他。小家夥心底嘟嘟囔囔,腳下不情不願地往門裏蹭,就門口到床邊的一小段路,他竟然硬是磨蹭了半刻鐘。
趙璟看着他撅成柿子絆般的小嘴,新奇又好笑,面上卻毫無表情,端看他打得什麽主意。
小團子終于在床邊站定,鼓起勇氣用他自以為很洪亮的聲音喊了一句:“姑娘喊你吃午飯。”說完,一溜煙跑了出去,跟來時扭扭捏捏的樣子完全不同,簡直像換了個人。
偏他語速慢,聲音又軟軟糯糯的,不僅沒什麽氣勢,反而可愛得緊。
趙璟目瞪口呆,随即失笑,他是洪水猛獸不成?
正同錦繡布置午飯的沐清溪一轉身便覺得腿上一重,低頭看去,果不其然身上多了一只名為“客兒”的小團子。
揉揉腦袋捏捏臉,沐清溪把人抱上椅子,笑盈盈地問:“客兒去喊到人了嗎?”
客兒偎在姑娘懷裏嘟着嘴,“喊了”,恩,就是大聲喊的,說罷又補了一句,“淹死,不喜歡。”小嘴撅得老高,明明白白地表示他一點都不喜歡那個把他提溜在半空裏的壞人。
“客兒真乖!”沐清溪揉揉懷裏的小身子,心軟地一塌糊塗。客兒膽子太小,見到生人都要躲的,難得他有看到生人往跟前湊的時候——雖然動機不純,但是這種機會就該好好抓住給他練膽兒才對。
趙璟進屋的時候就看到這麽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十一二歲的少女分明自己還是個孩子,與那個小團子坐在一起竟然奇異地生出一種寧谧的溫柔,那種溫柔他只在幼時曾在母親身上見到過。
“咳。”屋子裏的人沒注意到他來,趙璟只好出聲。
沐清溪這才止了笑鬧,笑嘻嘻地拉開一旁的椅子請他入座。趙璟微微點頭,順勢坐了,這才打量起屋子裏的擺設。桌椅俱是普通的黃梨木,四角都包起了棉邊,小團子的椅子加高,四周圍了護欄,顯然是怕他掉下去,趙璟的眼神幾不可察地軟了一下。桌上擺着五盤素菜一碗湯,不必嘗都知道肯定是清淡得很。
沐清溪見他盯着桌子上的菜看,心底竟泛起微微的窘意,小聲解釋道:“你身上有傷,該忌葷腥的。”言外之意,不是她小氣不給肉,是他不能吃。
趙璟原不在意這個,他本就不好奢靡,對于飯食一類也要求不高,如今看着小姑娘泛紅的耳根,下意識地随口答道:“聞着很香,可以吃了嗎?”說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沐清溪萬萬沒想到他看起來那麽冷硬的一個人居然也會安慰人,小小怔愣了一下,随即開心起來,“可以的,我去幫你盛飯。客兒乖乖的,不許把身子探出來。”後一句是囑咐客兒的。
沐清溪離開,不多會便跟錦繡一起回來。錦繡手裏端着個木盆,聞其香裏面應該盛的是米飯。小姑娘手裏端着個砂鍋,絲絲香氣隔着蓋子飄出來,蓋過了米飯的香氣,他突然覺得餓了。
沐清溪盛了碗粥遞給他,“裏面加了補氣血的藥材,你先喝了再吃飯。”
趙璟一聽粥裏加了藥材心底微動。
沐清溪瞥見笑了開來,“你那麽大人竟跟客兒似的,居然還怕吃藥。放心吧,我加了甜葉去苦,沒那麽難喝。”
趙璟滿臉無奈,他竟然被個小姑娘嘲笑了……接過碗一言不發地喝了起來。
沐清溪招呼錦繡在一旁坐下,見他面無反應,心下稍安。她其實有點擔心這人不許婢女同桌用飯。幸好他不計較,看來性格還不錯,不像京裏那些眼高于頂的世家子。她想了想,湊到客兒耳邊叽叽咕咕了兩句。
趙璟專心喝粥,難得有這麽放松的時候,他自然不會刻意去聽。但是他卻感覺到小姑娘說完之後,小團子似乎看了他一眼。
客兒同情地看了趙璟一眼,然後痛痛快快地從小荷包裏掏出顆桂花糖,那個人也不喜歡喝藥哎,知音啊!
沐清溪知道了大概會一口湯噴出來,知音是這麽用的嗎?
她不知道,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示意趙璟伸出手,把糖塞到他手裏——小心地不碰觸到他的手,在趙璟不解地眼光裏說道:“你要是還覺得苦,就把糖吃了。”
小團子連忙點點頭:“糖糖甜!”表示是真的很甜,吃完就不苦啦!
趙璟哭笑不得地看着手心裏的糖塊,晶瑩剔透,裏面仿佛飄着朵淡黃色的桂花,做工倒是精巧,可是這種被人當成孩子哄的事兒,他怎麽覺得那麽不對勁兒?偏偏眼前一大一小兩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都是理所當然的樣子。
“多謝。”趙璟在這樣的目光下潰不成軍,只好把糖吃了。桂花的香甜在唇齒間彌漫開來,他一向不喜歡甜食,竟也覺得這糖味道不錯,吃下去整個胸腔裏都暖了起來,像是有顆火種死灰複燃,熱度經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