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夫人
第048章 夫人
時隔三年,沐清溪帶着客兒再次站在了清輝院前。
安遠侯府的院子論起敞亮首推雙鶴堂,但是面積最大的卻是清輝院,也是沐駿和杜氏生前居住的院落。安遠侯府五進的宅院,清輝院居中坐落在大門至後門的中軸線上。昔日安國公沐駿和夫人杜氏在世的時候,這裏是整個府裏最熱鬧的的地方。
五進的院子,前面的是沐駿在後院的書房,區別于前院書房,是沐駿閑來在家的時候讀書的地方。沐駿和杜氏恩愛非常,杜氏出身徽州杜家才學無雙,沐駿特意将書房隔成兩間,一間自己用了,另一間則給了杜氏。兩間屋子有七八個大書架,其中一半放了沐駿的四書五經兵法奇謀,一半放了杜氏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還有一些則是夫妻兩人閑暇時收集來的雜書。
沐駿雖然出身軍旅,卻不是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糙漢子将軍,他本人不僅精通音律,對書法繪畫也有些造詣,年少時還曾得了個“墨香居士”的雅號,否則單憑個安遠侯府世子的身份,杜玄夫妻倆還未必看得上他。
杜氏出身書香世家,自小受到父母熏染,十分喜歡金石,也喜歡收集孤本殘卷,除了那幾架子書之外,書房後還有個小暗室,專門放置杜氏的藏品。
上輩子徐氏将清輝院洗劫一空,唯獨對那些書視而不見,更不知道書房中還有暗室,因此,這些東西便成了為數不多的能夠留在沐清溪身邊的遺物。她就是靠着這些書,一邊開導自己,一邊教養客兒,才挨過了那漫長的不見天日的歲月。
杜氏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她腹藏珠玑心存錦繡,将夫妻二人的居處也布置的溫馨而又雅致。書房後面是個大池塘,水中種植了大片的蓮花。書房後邊的荷風水榭就是臨水而建,騰空建立在水上。夏日裏荷花開得正好,夫妻兩人便常常在水榭中臨窗對弈,偶爾清風拂過,送來一片荷花的芬芳,沁人心脾。
水塘兩側分出兩條連廊,連廊兩旁種了自西域傳來的葡萄藤,初時稀稀疏疏,天長日久,便也長成了成片的濃綠。春來時葡萄藤發芽,連廊兩邊垂下嫩綠色的細藤,處處是生機勃勃。
待到夏秋時節,圓滾滾的葡萄熟了,一串串懸挂在藤蔓上,沐清溪還能興起年少時自己對着葡萄流口水的模樣。她指着葡萄藤上的紫葡萄跟哥哥撒嬌,鬧着要哥哥摘給她吃。娘親便點着她的鼻尖兒笑着說她淘氣,明明府裏有那麽多葡萄讓她随便吃,她卻偏偏要吃樹上的。
那時她怎麽想的來着?
盤子裏哪有自己種的好吃?
大哥沐清泉當時已經跟着爹爹習武,他身形颀長,身手敏捷利落,一個縱身起落,再見時手裏已經多了一串紫綠相間的葡萄。她迫不及待地摘下一顆随便一擦就往嘴裏塞,入口的酸味蔓延至鼻頭,酸的她眼淚直掉。爹爹一邊急慌慌地給她擦眼淚,一邊哭笑不得地教訓“以後還吃不吃了?”
她總是會說“不吃了”,卻在下一次葡萄成熟的時候依然揪着哥哥的衣襟鬧着要他摘葡萄。年年都被酸倒了牙,年年都說不會再吃,可每到葡萄成熟的季節,她總還會忍不住流口水。爹娘便在一旁看着她和哥哥瞎鬧,眼裏的溫柔仿佛能融化整個夏天的炎熱……
連廊通往後面的主院凝晖堂,是沐駿和杜氏日常起居的地方。左邊的小院名為歇夢樓,是夫妻倆專門為沐清溪起的繡樓。因着女孩兒在家的時日只有那麽十幾年,北方世家大多都沒了這一傳統,女孩兒家住在獨立的小院裏,杜家卻是一直保留着這個習俗,杜氏跟沐駿商量也為女兒準備了一座。繡樓題名歇夢樓,寓意“歇一枕酣夢”,夫妻倆希望女兒在家中幸福快樂無憂無慮的成長。
後來的時候沐清溪才覺得,那繡樓的名字就像是一句谶語。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可不就是像一夢沉酣麽,待到夢醒了,爹娘沒了,大哥大嫂沒了,曾經美好的家支離破碎……夢醒了,什麽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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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清溪一步步走過她熟悉而又陌生的路,這院子她前世今生住了十五年,今生還沒來得及細看便匆匆離去,而今歸來就像是見了闊別數年的親人,久別重逢,萬般滋味湧上心頭,晦澀難明。
“小姐,這裏哪是打掃過的樣子!”珠玑和琉璃看着空蕩蕩的院子抱怨道。
這裏很大,也很空,滿院子除了他們主仆幾個再沒有其他人,引路過來的下人只到了院落大門口便告退。沐清溪推開“吱吱呀呀”的木門,一路邊走邊懷念,什麽都沒說,身邊的人卻都憋不住了。錦繡穩重,只是皺着眉看着蒙着厚厚灰塵的院子,琉璃和珠玑卻是抱怨出口。
“二夫人太過分了!”珠玑憤憤地說道。
明明說了會打掃清輝院以待小姐回來,可這哪裏是打掃過的樣子!這麽厚的一層灰,恐怕自從他們離開以後就沒人打理過了。如今既不派人打掃,也沒有安排丫鬟婆子,難道是要讓她們小姐自己動手不成!
春棠和春雁對視一眼,沒有說話,杜欣把她們倆給了沐清溪,沐清溪現在就是她們的主子,主子不發話,她們也不好開口。可是,這沐家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這也沒什麽,等等看吧,一會兒就該有人來了。”沐清溪回頭笑着說了一句,她沒有先去繡樓,而是打開了凝晖堂正房的門。紫檀木的雕花木門三年不曾有人打掃,甫一開就有灰塵撲簌簌地落下來四處飛濺,沐清溪的衣衫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許污物。
錦繡幾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說,但是看着沐清溪這樣不經心,都急忙上前阻攔。
春棠和春雁上前替她開門,錦繡也在一旁勸,“小姐,這裏灰塵太大,您還是先在外邊歇一會兒,奴婢們打掃幹淨了您再進來。”初回府中的感傷早就被滿院的灰塵掩住了。
沐清溪搖搖頭,“我沒那麽嬌氣,只是想看看爹娘以前住的地方。這院子你們不必打掃,會有人來打掃的。”說罷便當先一步走到了室內。
錦繡幾個還是不明白,不過見她說得成竹在胸的樣子只好暫時壓下心中的疑惑。
進了正廳四下裏打量,不出所料的,屋子裏幹幹淨淨,除了桌子、椅子、多寶閣等空架子還在,其他的什麽都沒了。就連挂在正屋中央的那副郭奉孝的“天地君親師”圖也不見了蹤影。
沐清溪早有準備,錦繡幾個人卻齊刷刷倒吸一口冷氣,指着空蕩蕩的屋子不敢置信地問道:“這架子上的東西怎麽不見了?”
說完,錦繡就覺得自己問了笨問題。老爺夫人去了以後,是徐氏掌家,這院子自然也是由徐氏打理的,就然如此,屋子裏的東西去了哪還用問麽,肯定是被徐氏收走了!
饒是知道二夫人徐氏的刻薄,錦繡幾個也還是不敢置信。而第一次來侯府的春棠和春雁更是覺得匪夷所思,她們在懷寧侯府上當差,自诩也是見過世面的了,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事。
府中的主子去世,當家主母自然是有權處置遺留下來的東西的,但前提是這一房沒了人。而現在,大房沐清溪還在,客兒也在,徐氏越俎代庖處置了大房的東西不說,甚至還把大房搬了個幹幹淨淨,這種事放在哪家都是天大的醜聞,偏偏徐氏做得這麽肆無忌憚,甚至就算沐清溪回來了也不屑做一點遮掩。
真不知道是有恃無恐還是無知無畏!
“沒什麽,她怎麽拿走的,我叫她怎麽拿回來,還要讓她哭着求我收回來。”沐清溪早就知道,故而面上并沒有什麽憤怒或者委屈。上輩子徐氏可是當着她的面搬空了清輝院,那時她都忍下來了,又怎麽會受不了眼前的景象,不過心裏也覺得不太舒服罷了。
這樣淡然的神色落到幾個丫鬟眼裏反而覺得她是心中難過又強忍住不肯說,個個憂心忡忡地看着她。
沐清溪覺得好笑又熨帖,剛要開口,外面卻響起了人聲,“二小姐在嗎?”
“看,人來了吧。”沐清溪笑着朝錦繡幾個說道,讓人進了屋子,屋子裏滿是灰塵,也沒個坐的地方,沐清溪就站在正中央,看着徐氏身邊的徐嬷嬷帶着兩個丫鬟走了進來。
“見過二小姐。”徐嬷嬷打量了沐清溪一遍才開口,那目光就那麽直晃晃得落在沐清溪身上,十分不客氣,“老奴是夫人身邊的徐嬷嬷,替夫人傳個話。”
沐清溪看向徐嬷嬷,沒出聲,等着聽她傳什麽話。同時心下有點囧囧,她之前才對姨母說過,沐家除了張嬷嬷沒人敢自稱“老奴”了,她是真以為就龐氏身邊的幾個嬷嬷有這個膽子和待遇,沒想到還真不是。當日這話在場的幾個丫鬟,尤其是春棠和春雨都是知道的,如今這徐嬷嬷一口一個“老奴”,讓她有種自己被自己甩了一巴掌的錯覺。
徐嬷嬷心中不愉,她是夫人身邊的老人,自從徐氏掌家,她在府裏的身份地位也水漲船高,從上到下的幾位主子都對她客客氣氣,即便是夫人的長子也喚她一聲“徐嬷嬷”。先前在懷寧侯府她跟沐清溪沒有單獨接觸,看沐清溪傲氣的樣子只以為是因為有杜夫人撐腰,如今進了安遠侯府竟然還這樣。
心裏不痛快,面上就帶出了幾分,“夫人體恤二小姐舟車勞頓,便免了二小姐今日的請安。另外,老夫人今日身體不适,二小姐也不必去打擾了。”
沐清溪看着徐嬷嬷,目光清亮而清澈,徐嬷嬷卻不知怎麽的覺得心頭一陣發涼。
“徐嬷嬷口中的夫人是指誰?”她眨眨眼問道。
徐嬷嬷萬沒想到她這麽睜着眼說瞎話,頓時一口氣被哽在喉嚨裏。
在懷寧侯府上見過,剛剛進府的時候也見過,這位二小姐現在居然來問她,她的主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