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再見
第060章 再見
沐清溪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陌生的屋子令她一陣惶惑,卻在看到床邊睡着了的琉璃和春棠時放松了下來。
外頭很靜,依稀能聽到丫鬟們放輕的腳步聲。沐清溪猜測應該是三叔帶她回了風霁堂,也不急着喊人,而是出神地回想起一些事情。
夢裏昏昏沉沉,萬千影像交錯嘈雜,她陷在深深的霧障裏,身邊卻始終萦繞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氣息。她記起白天發生在醇楓樓的事情,仍然心有餘悸。徐蜚的那張臉和記憶裏那混賬的臉重合,重生以來她第三次直面自己的弱小和無力。
那麽卑微,那麽絕望。
第二次是在越中,她無意間發現奶娘劉氏的異狀,而後客兒中毒,傷了腦子。她查出真相,卻無力追究真兇,只能看着害客兒的人逍遙自在。
第一次是在淮安渡口,漫天刀光劍影中鮮血飛濺,她以為自己會死在冰冷的荒野,以為重生一事不過是個無望的笑話,然而劍鋒逼近直迫咽喉的時候有個玄衣少年從天而降,從死亡邊緣将她救了出來。
從此柳暗花明。
她來不及問他姓名,身邊之物又都被歹人打亂,匆忙之中只能以一碗熱湯答謝。而後,水流花謝杳無音信。
今天她竟然又想起了記憶裏的那個身影,不知怎麽的就與白天那道令人安心的氣息重合了。
“溪姐兒醒了?”
外頭響起一陣腳步聲,緊接着便是一道溫和的聲音。沐清溪聽着,分辨出是三嬸沐殷氏的聲音,未及開口琉璃和春棠就醒了。兩個人一見她醒着,十分激動地看着她,眼圈兒竟然紅了。
她沖着兩個人笑笑,表示自己沒事,卻在琉璃把手伸過來的時候下意識地避了開去,琉璃愣住,沐清溪也愣。
而後,只能看似無意地擡手攏了攏頭發,“去請三嬸進來吧。”
春棠仿佛沒看到似的領命而去,琉璃則看着她欲言又止。
沐清溪心底亂糟糟的,今天的事讓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記憶,連帶得與那些記憶留下的後遺症也顯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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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殷氏進了屋子,就見沐清溪掀了被子要下床行禮,忙搶上幾步把她按住,“咱們之間那還用計較這些虛禮?”
說完,看到沐清溪明顯閃躲的動作也是訝然。随即微微一想就明白了過來。白日裏糟了那種腌臜事,小姑娘怕是吓着了還沒緩過勁兒來。
沐清溪本來就長得偏瘦小,這麽一看坐在被子裏的小身板似乎瘦的只剩一把骨頭,小臉依然蒼白如紙,一點血色也無,看着實在是可憐得緊。
“勞煩叔父和嬸母了。”沐清溪垂首歉意地說道,為自己下意識地舉動而感到羞愧。她真的不想的,可是就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直到此刻她才發覺,上輩子留下的痕跡遠比她以為的要深重得多。那些刻骨的疼痛并沒有随着上輩子的湮滅而消失,反而透進骨子裏,不知道什麽時候便會被撕扯開來,将她吞噬。
沐殷氏體貼地沒再追問白日裏的事情,只是柔聲細語地安撫她,盡量不觸及她的心事。女孩兒家遇到這種事簡直就是無妄之災,她這個做嬸母的也只能拿話勸解。沐清溪看着柔柔弱弱,是個敏感多思的性子,她真怕她鑽了牛角尖兒。
“三爺往雙鶴堂那邊送了信兒,這幾日你就住在這裏。說起來,你兩次來的匆忙,還沒見過你妹妹呢。”
沐清溪感激她的體貼,她現在最怕的就是別人提起白日裏的事情,于是順着她的話問道:“歡妹妹身體可還好?”
三叔和三嬸子嗣艱難,成親多年膝下也只有一個女兒,取名沐清歡,算起來今年似乎才八歲。自小體弱,多數時候都是待在屋子裏,一不小心見了風便要請大夫,喝藥比吃飯還多。小時候沐清菀跟她不合,她卻很喜歡沐清歡這個妹妹,時常往風霁堂跑。
說起女兒沐殷氏臉上就帶了三分愁,“還是老樣子,不過也沒見壞,大夫說好好養着是無礙的。等明兒我帶她來給你見禮。”
沐清溪忙道不用,沒見壞其實也算好消息了。沐清歡從小吃藥,杜氏在的時候這份例是單獨算的,并不算在三房的份例裏,等于是原有的份例之外給三房的補貼。以前徐氏就沒少拿這個說事兒,想必徐氏掌家之後三叔和三嬸提出分家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沐殷氏也沒跟她推辭,沐清歡的身體實在是太弱不禁風了,春秋還好,冬夏時節她是根本不敢放她出屋的,就怕一個不經心生了病讓女兒再受折磨。
兩人說了會話,看着天色不早,沐殷氏吩咐人把宵夜端來,一碗清粥,兩樣酸甜口的點心。沐清溪從午間開始就沒吃什麽東西,卻并不覺得餓。她心裏存着事,一點胃口也沒有,可是在沐殷氏關愛的目光中又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勉強用了一點。
吃完後,沐殷氏見她有些恹恹的便起身告辭,又讓底下人好生照顧着。
沐清溪躺在床上,明明覺得疲憊至極,卻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三嬸臨走之前欲言又止,應該是擔心她想不開。
怎麽會呢?前世發生那種事她都活着撐過來了,這輩子更不會輕易尋死。
更漏聲一滴一滴地響着,她忽然間掀開被褥,披衣起床走到了妝鏡前。琉璃和春棠被她吓了一跳,連忙來問。
她定定地看着鏡子。
銅鏡裏映出個纖細窈窕的身影,水杏眼,胧月眉,膚白如脂,眸光似水。
沐清溪看着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琉璃和春棠擔憂地看着自家主子,這是怎麽了?
*
風霁堂花廳裏。
智空品着上好的廬山雲霧茶,再次感嘆果然好東西還是在民間,在商人手裏。像這樣的廬山雲霧茶他敢說一年也不過出個幾斤,越是稀少越不會作為貢品,否則今年有了明年沒了,今年多了明年少了,那都是罪過。
沐家三爺不聲不響地能把生意做到這個份上也是能耐。單憑這他就不能小看,何況他還想收沐三爺的侄女兒做徒弟。
趙璟甩手走人了,他可不能就這麽半途而廢。
智空有時候實在看不懂趙璟在想什麽,說他手握軍權,野心勃勃,可皇帝說讓他留京他就留京了,還三天兩頭往寶嚴寺跑,搞得全京城的人都以為這位王爺轉了性兒要修佛。說他淡泊名利,閑雲野鶴,可他在趙璟的眼皮子底下接近沐清溪,趙璟也沒阻攔。
龍困淺灘。
沒有水,龍還怎麽行雲布雨?怎麽執掌乾坤?怎麽……定鼎九州?
到現在他都捉摸不透趙璟對他的話有幾分信幾分不信。
若說三年前他還能猜到一點,三年沙場征伐歷練,他是越來越不露聲色了。
“三叔,您找我?”
沐清溪走進花廳,只見座上除了三叔以外還有個陌生又熟悉的人。
“是你!”既驚且喜。
沐骕剛想為沐清溪介紹,沒想到侄女兒看起來好像認識智空大師,他看看智空和尚,又看看沐清溪,“清溪,你們認識?”
沐清溪點點頭上前幾步,“三叔,我在越中時見過這位大師。”她前幾天還在想智空何時能到,想不到竟然在三叔府上見到了。
智空察覺到沐清溪看他的眼神,心底那股奇怪的感覺又起來了。通常說來,對于陌生人,人總會有戒心。即便是和尚,哪怕是名滿天下的高僧,也不會例外,怎麽這小姑娘打從初見起就看着像是很信任他的樣子,一點戒心都沒有?
“阿彌陀佛,施主,我們又見面了。”智空雙手合十還禮。
沐清溪見沐骕還一臉不解,便将在蘭溪村智空上門化緣的事說與他聽。
然後智空就發現,小姑娘話音落後沐三爺看他的眼神瞬間變了。
怎麽說呢,就是原本看他是帶着幾分尊敬和感激的(畢竟也算救了人家小姑娘不是),當然也有點戒備(想把人小姑娘渡入空門)。但是,現在沐三爺看他的目光就是全然的警惕。
這是為什麽?
沐清溪也發現了沐骕的變化,“三叔?”她遲疑地問道,有些不明白,剛剛不還好好的嗎?
沐骕反手将沐清溪拉到身後,看似溫和地說道:“清溪,當日的事多虧了這位智空大師和他的好友景王殿下相助,你如今大好了,合該跟大師道個謝。”
沐清溪恍然,怪不得要她過來。醒來後的第二天沐骕就告訴她,當日有人出手相救,不過沒說具體是誰,只說過幾天親自請人過府答謝。沒想到竟然是智空,上輩子他救了她,給了她一條生路,這輩子又救了她,這可真是有緣了。
不過,景王殿下又是怎麽回事?還有三叔為什麽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
沐清溪心中疑惑,還是聽話地上前行了個禮,“多謝大師搭救之恩。”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真正出手的是景王殿下,和尚不過是個馬後炮。”智空笑呵呵地答道,餘光瞥見沐骕的神情更覺得奇怪,他沒說錯什麽吧?
沐清溪聽着那被加重了的“景王殿下”三個字,直覺大和尚是在暗示什麽,可是她一點都聽不懂,她連景王殿下是誰都不知道呢,這種啞謎怎麽猜得出來?
正疑惑間,沐骕已經喚人過來,一個檀木箱子被擡進來,打開來,裏面是一箱子經書。沐清溪擡眼看去,只見經卷微微泛着黃頁,看起來有些年歲了。
這是三叔給大和尚的謝禮?
那可就給錯了。
沐清溪心下暗笑,大和尚說是和尚,生平最恨念經了,至少被他收留以後她就從沒見他年過一天的經,喝酒吃肉的時候倒是比較多。
一炷香後,被請出風霁堂智空看着在他眼前緊緊合上的大門滿腦子不解,他這是被人趕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