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被打碎的烏托邦
第一章 被打碎的烏托邦
姜換的頭發很軟,從手指縫中滑過時又細又涼,像抓着一把溪水。
喻遐一愣,腦子裏霎時全是空白。
整個過程裏姜換始終摟着他,這時他将臉埋在喻遐的頸間,微微的滾燙的嘆息差點灼傷皮膚,那裏迅速升溫,比連在一起的位置、纏在一起的手指更加緊密。
某個瞬間喻遐産生錯覺,自己是可以擁有姜換的,他想抱姜換,在餘熱裏繼續糾纏。
但下一秒姜換撐起上半身,皮膚與皮膚就此拉開了距離。
喻遐想拉住他,手伸到一半,他被姜換按在床墊上。
并沒有結束。
等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時已經到了後半夜,雨聲更大了,砸得棚子噼裏啪啦作響。喻遐在這片白噪音裏翻了個身,握住身邊人。
那雙體溫偏低的手回握時微微用力,分不清是夢裏還是現實,他聽見一聲“睡吧”。
心髒一下子沉入了積雨雲。
失眠是常态,可這夜的雨聲有着能安撫神經的節奏感,喻遐睡得很好,像在水裏肆意游走,渾身輕飄飄的,失重一般。
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被籠罩在潮濕黯淡的灰色中。
喻遐坐起身。
姜換比他起得早,披着件棉麻襯衫坐在窗邊。他叼了根煙,打火機繞在手指之間沒點火,正在發呆。聽見他醒了,姜換轉過頭,目光輕輕地閃爍兩下,就是和他打招呼。
腦子還漿糊似的黏着,喻遐問:“幾點了?”
一開口才發現聲音也啞,詞語又幹又澀地拼在一起說不出的別扭,喻遐立刻緊緊地閉了嘴,不管剛才那句話音量夠不夠姜換聽見。
姜換取下那根煙轉過頭,耐心地說了才七點,接着:“你可以再睡一下。”
窗外的風也是淅淅瀝瀝的,雨還沒停,半邊空床殘留的溫度在被子下面卷着手指,喻遐後知後覺,立刻不知所措。
他順着姜換說的想了太多東西,比如昨天那場意外。
姜換問他:“你确定?”
聽覺被這句話和嗡嗡作響的細小鳴叫占據,喻遐記得自己舔了舔因為幹燥而略微裂開的嘴角,模糊地再次重複:“我現在就想和你睡一次。”
話音剛落,姜換右手的拇指按在他唇邊,裂口的疼痛像突然觸電了。
沖動占據了大部分理智,随後是欲望。
再次确認自己的決定是簽了一張生死狀,沒有後悔的餘地。起先他擔心沒感覺,但當姜換唇齒間的呼吸度過來,喻遐霎時什麽都忘了。姜換是一個陌生的豔遇對象也好,是他仰慕已久的演員也好,他只想牢牢地抓緊對方。
然後姜換引導他開始試探,片刻加深,很投入的吻,是他以前沒有過的經驗,吻像兩個靈魂不自禁地挨近相融,伴随愛撫、輕柔的安慰、或急促或綿長的呼吸。
夢一樣的,一股潮水将他推着往前,飄飄蕩蕩,置身無邊無際的大海。水天一色,全是深到發黑的藍,他被吞噬,緊抱住他的救命稻草。
姜換像雨一樣是微冷的,埋頭安撫他,長發就落到喻遐的肩膀上。
喻遐無意識地輕輕抓一把,發尾還有一股清爽的香味,那股軟綿綿的觸感稍縱即逝。
他好像有點發抖,姜換進來前玩笑似的問他上次是不是挺久了這麽緊張,他來不及琢磨這句話的意味就先搖了搖頭,腳趾蜷縮着,等待陣痛過去。但姜換沒有讓他痛,只是脹,難受的那麽小半分鐘緩過去,奇妙的快樂朝他襲來。
姜換為他把一切都壓縮在一個狹窄的密不透風的空間內,連興奮都變得封閉。
喻遐聽見自己的聲音逼仄地壓在喉嚨裏,他想這副樣子一定很醜陋。
他不想讓姜換看,用枕頭壓住臉,但姜換抓住他的手,往上,握着手腕疊在一起,吻落在他的脈搏,再定定地望他,動作卻不停。
羞恥和難以自控的快感交疊讓喻遐說話也在抖,半晌無法連貫,說姜換你別看了。
“很好看。”姜換輕聲答,又親了親他的鼻尖。
臨界的瞬間并不是純因為到了那個點,姜換的聲音和目光讓他滿足。
現在醒了,依然被他注視。
喻遐緩過剛睜眼的那陣迷茫後開始全身發熱,掀開被子打算先去洗手間冷靜下,用以掩飾胡思亂想帶來的反應。
下床時一個趔趄,姜換伸手扶住他,皮膚接觸的一瞬間他直直地擡頭看向姜換,姜換也望着他,戳着衣領的碎發随動作漏出來。
渾噩又莫名其妙的,他們再次一起躺回床上。
喻遐抱着姜換湊上去不太熟練地索吻,姜換按着他的後頸,讓他趴上自己身體。
臨水鎮的清晨本該很涼爽,喻遐渾身是汗,燒得神志不清。
“好熱啊……”他喃喃地說,身體全陷進柔軟的被褥,一條腿順着床沿垂下去。
姜換還抱着他揉鬓邊冒出來的短短的發茬兒,他的腿擠在喻遐膝蓋之間,唇和鼻尖一起蹭他,像從他身上找什麽氣味似的。
像動物,喻遐荒唐地想着推了推姜換,但對方不放手。
兩個人用後背擁抱的姿勢混沌地躺在一起,睡意若有若無地環繞着,喻遐眼皮沉重,就要再次迷失在這個清晨,床單深處一陣一陣的振動猛地将他拽入現實。
喻遐從枕頭和床板的夾縫裏找到手機,看見來電他先愣了一下,坐起來背過身,下意識地想避開姜換再接。
姜換還安靜地躺着,似乎對他的躲避沒任何興趣。
接起電話,那邊劈頭蓋臉地傳來一個女人尖利的質問:“喻遐你又死哪兒去了?!”
孟嬈姨媽當了二十年人民教師,能蓋住課堂嘈雜的嗓門卻十分有震懾力,“死哪兒去”就是她能想出最惡劣的質問,穿過光纜和無線電,放大後震碎了房間裏殘存的旖旎。
喻遐憑空挨了一耳光,立刻火辣辣地發燙。
他壓低聲音:“我跟喬老師的研學夏令營,來臨水……”
“夏令營?”孟嬈警惕地問,“什麽時候的事?去多久、多少錢?你怎麽沒告訴過我?——臨水在哪兒?”
問題太多,喻遐不知該先回答哪個,他半晌才讷讷地開口:“來之前……說過,是和喬老師一起做項目的,這次出來有補助。”
孟嬈大約聽出是不用出錢,火氣稍平息了些,又問:“那得耽誤多久?”
喻遐答:“過幾天就回。”
但具體是哪天,他沒說,他不想當着姜換把倒計時牌子挂上。
孟嬈很不滿意喻遐的回答,隔着千裏之遙,喻遐也猜到她在皺眉:“放暑假了,現在這個情況不好好待在家裏照顧你爸,跑那麽遠去什麽夏令營……”教訓喻遐幾句,她想起了正事,話鋒一轉道,“對了,有個事兒我得通知下你。”
喻遐預感不妙:“嗯?”
“嗯什麽嗯,不曉得好好說話的啦?”孟嬈輕蔑地哼了聲,說,“這事兒本來想當面跟你提的,但比較緊急,就先這麽大概告訴你一聲。你媽……”她頓了頓,像戰勝某個心理障礙,音調再次升高,“有個小老板,在濱城開食品代加工廠的,條件不錯,去年老婆死了,工廠太忙,他需要再找個女人照顧家裏和孩子。這老板的朋友聯系到了咱們,覺得你媽跟他不錯——”
喻遐腦子裏有根弦剎那繃緊:“你什麽意思?!”
“我什麽意思?!”孟嬈咄咄逼人,“你覺得呢?”
“別想!”喻遐站起身,他已經知道孟嬈的暗示了,但不讓她把話挑明,還留着最後的禮貌反駁,“我爸會好起來的,他們兩個人不會分開!”
“不分開?”孟嬈輕蔑地笑了笑,“你真這麽覺得?實話告訴你吧喻遐,咱家已經商量好了,這事兒能成!”
齒間一陣細微顫抖,喻遐抓緊手機:“你們怎麽能這麽做!”
孟嬈冷哼一聲:“你別忘了,孟妍是我親妹妹,是我們孟家的人!她現在跟着你那半死不活的爹,負擔重,辛苦,還看不到希望!我們要做她的工作,讓她和喻慶濤離婚!你要真為了親媽生活好,就去勸……”
“關你屁事!”
喻遐不自禁擡高聲音,在這刻完全忘記了身處何地、旁邊還有個姜換,全身血液沸騰,猛地沖暈了頭腦。
“你他媽誰啊?!我們家的事輪不着你來做決定!”
孟嬈尖利地“喲”了聲,啧啧道:“行啊,行啊!翅膀硬了?別忘了,你這半年的學費生活費、你爸的醫藥費都是誰出的!要不是看你和你媽可憐……”
喻遐一把挂了電話掐斷聲音,不解氣,舉起手機想往地上砸——
脫手而出前一秒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現在換不起新手機。
手軟弱地垂下,喻遐眼眶疼得不行,那句學費刺傷了他,振聾發聩。他心口劇烈地起伏片刻,感覺有根骨頭在隐隐作痛。
這通電話讓半小時前的快樂驟然不值一提,喻遐知道他遲早得面對。
現實永遠随時敲打着喻遐:父親四肢癱康複治療關鍵階段的醫藥費,母親打着幾份工都無法滿足的缺口,下學期的學雜費,永遠還不起的人情,他愈來愈遠的想要繼續讀書的願望……
窘迫仿佛河灘上難看的鵝卵石,退潮後顯現無疑。
這是他自以為藏得很好也從未想過能暴露在姜換面前的,失控過後撿起理智,喻遐不知道還要怎麽樣。
姜換會問嗎,或者說姜換會在意嗎?
明知就算站在姜換面前了再怎麽都是仰望。
可他不想被姜換俯視,他有他的尊嚴。
床單摩挲間一陣雨聲似的,喻遐還沒回過神,有人靠上他的肩膀。
不由自主的戰栗忽地被風拂過般止住了,喻遐側過臉,剛要條件反射地說點什麽,姜換用額頭抵着他後頸,幅度極小地蹭一蹭。
他不用說,姜換替他表達了那句話:“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