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跟你有關系嗎?”
第二章 “跟你有關系嗎?”
交換過暖熱的體溫,姜換抱着他,另只手狀似無意地拿過那支手機扔進枕頭下。
就像暗示他,“剛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沒人打過電話”。
神經還緊繃着,身體卻不自禁地開始放松,就算身邊的人并非一個完美的依靠對象,喻遐太需要抓住誰,證明自己還能呼吸。
這次的親吻沒有任何情.欲暗示,姜換貼了貼他的嘴唇,仿佛在告訴他:如果心情不好可以抱一抱姜換,如果還不能好轉,那他不介意再跟喻遐做一次。
但這樣一來他們成什麽樣了。
“……我還是去洗個澡吧。”喻遐不自然地推開他。
他不想做了,急需私人空間整理情緒。
剛才的吻過于溫柔,幾乎像安慰,姜換對情緒一定很敏感,剛才他的聲音那麽大,姜換恐怕僅憑只言片語也能推斷出來龍去脈。
姜換這麽做,多半看出他心裏酸楚,但他不需要憐憫或者同情。
洗澡時故意把開關擰到最大遮掩崩潰,熱水兜頭而下時,房間內外的雨聲交織在一起,心裏随着彙聚的聲響擰出一把委屈。
“喻遐,你看看你媽媽為了照顧你爸成天起早貪黑的,你不心疼她嗎?”
“大家都知道你爸是英雄,是見義勇為,但有什麽用啊?”
“要真為媽媽着想,你就勸勸她選擇更幸福的生活……”
“那家人給過你們什麽?少來那套‘禮輕情意重’,你爸為了救她兒子,可是差點命都搭進去!她除了哭,除了那幾個蘋果,咋不拿點錢出來,一命換一命呗!”
“喻遐,都這樣了,你還要讀研究生啊?”
“這孩子一點也不會體諒人——”
……
正月,街口的雜貨店着了火,父親路過,聽見孩子哭時沒猶豫多久就沖進了火海。
但他時候大約沒想到會被一根燒焦了的橫梁砸中後背,更沒想到豁出去半條命救回那孩子,卻沒得到雜貨店一家的感謝。那家人也不富裕,上門探望過一次後,竟然絕口不提為父親的治療費用全盤買單。
面對這一切,喻遐和他媽媽孟妍也沒了主意。
那些造謠父親和被救小孩的媽媽有不正當關系的流言蜚語,對喻遐的傷害對比之下已經不值一提。火災造成父親确診四肢癱,不能耽擱的手術、恢複期的住院費再加上現在的康複治療,再加上看護的成本,半年就花光了一家積蓄,連房子都賣了。
可父親遲遲動彈不得,雖說康複訓練有一定效果,哪個醫生都無法斷言再次站起來的時間。就算順利結束,父親也肯定不再和從前一樣有足夠的體力與健康回到工作。
到時家裏長期缺一個勞動力……
“你還要繼續念書?”
“你就不知道先找個工作補貼家用?”
“你怎麽一點也不會體諒父母?”
……
喻遐猛地擦了把臉。
淋浴間牆壁上挂着一面小鏡子,他擡起頭,從中看到自己紅透了的眼睛。
現實重壓如同一塊石頭,不分時間地點地朝他砸下來,輕而易舉擊碎他的掩飾,然後在最不應該的時候暴露給最不應該的人。
喻遐意識到,原本就沒太大希望,這事發生以後他和姜換好像只剩下一種可能性。
在陌生小鎮偶然遇到、有所期待卻沒有結果的露水情緣。
他沒指望姜換能有多共情,或者會由此出現什麽別的想法。搞不好姜換現在正覺得這事兒像一段狗血劇情,很多瑣碎與家長裏短本就無法讓所有人産生相同的同情。
他不能奢求任何人理解自己,比他苦的人太多了。
喻遐早在沒日沒夜的醫院陪床時明白,救世主壓根不存在,否則怎麽好人沒好報呢?他唯有倚靠自己尋找出路。
只是姨媽電話裏有一件事沒說錯,家裏需要錢,他明年就大學畢業……
喻遐清楚什麽選擇是正确的,雖然每次都不甘心。
熱水沖了很久,直到指紋脹白了才停止。
喻遐擦幹淨後想起自己進來的時候心煩意亂,沒拿換洗衣服進浴室,思索片刻,索性拿毛巾圍了腰間遮住隐私,準備就這麽出去。
衛生間做的幹濕分離,外面還有一個隔斷,沒法上鎖,他剛打開第一道門,姜換不知何時進到隔斷處,拿着兩件折得規規矩矩的衣服剛要放。
喻遐動了動嘴唇:“……謝謝。”
姜換點點頭,把衣服放在置物架上,并未立刻離開,靠在門邊。
喻遐遲疑一秒,還是直接扯下了毛巾。
他倒不在乎姜換面前赤身裸體,他們都做過更親密的事了。但他嫌自己身體不好看,又經歷了一個意料之外的電話,無法直視姜換的眼睛,對方一直沒要走的意思,他想讓姜換別盯着,對上目光,欲言又止地別過了頭。
姜換的眼神很直白,不帶任何狎昵與渴求,有種空蕩蕩的誠懇。好像在他面前做什麽、說什麽、想什麽,都能被縱容。
喻遐不知道別人,他被姜換沉默地望着時會情不自禁想到許多片段。差點被遺忘的,被擱置的,很久都不會想起的,十八年前握過一只蟬,父親那次事故時的火焰……
姜換的眼神是一條線,将這些瑣碎串了起來。
熱水澡裏強行整理卻越攪越亂的情緒終于随着他穿上衣服歸于平穩,白T恤遮蓋住,讓喻遐得以暫且無視那些亂麻。
衣服稍大,喻遐拽了一把衣角,姜換又給他倒了一杯茶。
茶葉是今年臨水鎮的新茶,姜換給他倒的用冷水放冰箱萃了一夜,少了那股澀,苦味反而更重,壓在舌根沖向眼眶,都開始酸酸漲漲地疼。
喻遐毫無防備喝了一大口,五官差點皺成一團。
姜換給他換成清水,遞給他時右手揉了揉喻遐的頭發,好像是安慰。
坐在床邊,捧着拿杯水喝掉,總算沖淡苦味,他看姜換拉開窗簾,外間下了一夜的雨,清晨時分,遠處山脈仍有朦胧霧氣萦繞,如煙一般。
“你今天做什麽?”
他望着姜換的背影,故作輕松地找一個安全話題。
姜換答非所問道:“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喻遐發出個無辜的鼻音。
姜換提醒道:“電話。”
他條件反射地低下頭,想要握緊手機,只抓住陌生的衣角。喻遐手指用力搓了搓,還保持着開朗的腔調:“沒什麽,家裏問我哪天回去。”
“認識以來還沒見你那麽生氣過。”姜換像開了句玩笑,可神情始終認真又專注,他很少主動,眼睫閃了閃才繼續道,“……如果有什麽難處,可以跟我提。”
喻遐一下聽笑了。
荒謬,滑稽,還有些苦澀和悲哀,兩種極端矛盾的情感融為一體,活生生把他最大的一道疤撤開,鮮血淋漓地曬在了漫天陽光下。
窗外的雨沒有要緩和的預兆,依舊瓢潑,屋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喻遐眨了眨眼,輕聲問:“怎麽?”
姜換:“我是說經濟上的——”
“跟你提。”喻遐重複,笑容驟然收作一條線,“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姜換眉梢輕輕一動。
他不傻,喻遐反應雖不激烈,但他忽略不了其中的尖銳。
那雙永遠淡然疏遠的眼睛短暫地聚焦,姜換難得意識到犯了錯,說不出道歉的話,略帶笨拙地回應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你以為我圖這個啊?”喻遐說得依然安靜,他并不憤怒,只覺得太荒唐,這句話剛落地,就像心裏有什麽渴望碎了,後面拼拼湊湊也沒一句完整,“你……我跟你提,我們才認識多久,我跟你——”
我跟你有任何關系嗎?
他差一點這麽說。
可喻遐把它壓下去了,深呼吸幾次,他略帶生硬地說:“謝謝……但不用你幫忙。”
“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姜換重複了一遍。
話題帶來散不開的尴尬,喻遐如坐針氈,連帶穿着的姜換的衣服裏都像藏着細針,偶爾紮他一下,歡愉已經蕩然無存,他現在只覺得難過極了。
但他也很清楚,這些難過和姜換沒有關系,他是為自己感到悲哀。
“行了,你還有別的安排。”喻遐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衣物,自說自話地打破僵局,“不是說昨天楊老板讓你去縣城裏買東西嗎?還有新預約的那些客人要來。她去了春明市裏,你有的忙呢!你……”
“我不忙。”姜換解釋。
喻遐無奈地看向他:“知道啦,是我在忙,好嗎?”
好像被他當成無理取鬧的小朋友了,姜換不吭聲,靠着陽臺,手指間把玩着那根早晨沒抽的煙轉來轉去,雨聲在他背後經久不息。
“我們今天要去平山村,最後一站,然後就結束。”喻遐看出他也遲疑着,放輕了聲音,“而且結束後今天多半都到晚上了,同學們應該想聚一聚,喬老師早就定好燒烤店的位置……我就不過來了。”
其實姜換原本也沒叫他還要過來。
欲蓋彌彰地加上這句,喻遐為了自己心裏不那麽難過,還有想表現得灑脫點。
聽了這麽多,姜換沒有任何異議:“好。”
筆記本,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姜換用過卻屬于喻遐的墨水筆,全部塞進底部沾了點兒泥的書包。喻遐速度很快,如果不是表情從容還有空聊幾句不尴不尬的日常,或許任誰來看都是想要盡早離開。
孟嬈姨媽打來的電話仍然在潛移默化中散發出影響力,至少傷害了喻遐的自尊,讓他沒法若無其事地繼續平視姜換。
他把自己的東西全都裝好,最後換鞋:“那我走了。”
姜換站在房間中央看完這一切,沒有挽留,他的目光短短地和喻遐相觸片刻,也沒有說再見。
“你……”姜換似乎想最後問喻遐什麽,很快地打住,“你拿把傘,雨下得很大。”
“謝謝。”喻遐笑得更燦爛些。
房間門沒關緊,潮濕的風頃刻卷入,泥土腥味,檸檬樹的清香。
這是一開始就說好的——他們睡一次——沒有約定睡了以後誰有什麽義務、又有什麽責任,道理都懂,喻遐卻依舊難以自控地生出一些舍不得。
通常情況下他做出的決定不會更改,固執也固執得十分理智,就像喻遐認為現在不應該和姜換繼續糾纏,是最好的脫身時機。
他們本來萍水相逢,姜換突然出現在他身邊而且一起待了七天。他從手機屏幕、電影銀幕走到了咫尺之遙,還和他聊電影,聊臨水的生活,他給姜換看了自己畫的鬥拱和鸱吻,姜換說他的畫很美。
能和姜換有昨晚已經知足,更多的,喻遐清楚得不到。
他不想欠姜換,也不樂意姜換覺得必須給他點什麽作為交換才安心。
就算以後再見面又能怎麽樣?
他沒有留姜換的號碼、微信或者任何聯系方式,他覺得沒必要,也不問姜換一句,“你昨天同意跟我上床,是不是多少有點喜歡我?”
過的不是同一個世界的生活,何必強行相交?
走廊的木地板咔咔輕響,雨聲更盛。
到庭院時踩過一地三角梅,紫色沾了水,透出更深的藍。喻遐拿了一把透明雨傘,撐開時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二樓位置,姜換站在那裏。
他的頭發已經留得很長,喻遐還記得它們的觸感又軟又滑。
他朝姜換揮了揮手,姜換好像笑了下,略點一下頭。
這樣很好。
如果這就是未來的最後一次見面,作為告別也很好。
即便再怎麽舍不得,喻遐清楚,再過72小時他們就會天各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