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困入南方
第九章 困入南方
小時候分不清是天性還是因為父母忙于工作長期不在家,喻遐逐漸養成喜靜、愛閱讀、常獨處的性格,偶爾還顯出和年齡不符的懂事。
一個人在家的時間久了,不僅學會自娛自樂打發時間,還陰差陽錯培養出喻遐另一個不知算好算壞的性格特質:不受情緒波動影響,該做的事永遠按照計劃進行。
比如現在,就算近乎身無分文、持續崩潰,喻遐邊擦眼淚,邊想現在該怎麽辦。
喻遐認為當務之急是補辦銀行卡,綁在手機上的卡是他交學費和存生活費用的,也是唯一一張他自己名下的卡,裏面還有兩三千塊錢,是他的積蓄,只要卡補得出來,後續就好辦多了,至少能順利買車票回到東河。
他靠着問路去了趟銀行,緊接着遭遇了生活經驗不夠豐富的困窘。
銀行大堂的工作人員聽了他的困難,幫喻遐查了卡號,然後遺憾表示他們很同情喻遐,但因為那張卡是銀行為東河幾所大學單獨發行的地域特種卡,不能跨省補辦。而且因為手機不在身邊,就算不是特種卡,也無法按規定完成實名認證。
解釋了一通後,銀行人員幫喻遐把卡和密碼一起挂失。現在喻遐算是聽懂了,卡裏剩餘的兩三千塊暫時安全,誰也取不出來,包括他自己。
于是如此窘境下,回臨水鎮的選擇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中。
至少,在那個地方他有相對熟悉的人。
前一天和喬小蝶聊天時她提到接下來自己連同幾個本科同學會加入李彬臨時組織的普勒二日游,蒲子柳沒參與,只說想快點回家。
不過蒲子柳出發沒這麽快,極有可能還在青旅附近。學姐是熱心腸,兩人關系還算不錯,又明白他的人品,且不存在借完錢就找不到人的情況,聽說手機丢了,完全不管他的概率很低,至少,蒲子柳會幫他想辦法。
沒有蒲子柳,也有喬老師和李彬學長,不算親近可暫時沒有鬧翻的同學們。
退一萬步說他們哪怕真的全都走了,大不了直接去溪月小築。喻遐明白這種時候不能臉皮太薄,姓楊的女老板看上去脾氣溫柔又很好說話,指不定可以先找她借點路費回東河,等到家補了手機,就很好聯系她還錢。
這個方案的難度在于如何讓楊觀鳳相信自己不是騙子,畢竟借錢給只見過兩次的陌生人極有可能如竹籃打水,除非楊觀鳳真的無所謂。
但去溪月小築,說不定可以見到姜換。
喻遐憋着委屈繼續悶頭苦想,難過被頭腦風暴沖淡些許,他狂打腹稿,就算姜換不在,也力求把這個計劃補到可行性高達99%。
幾番思索之後,喻遐重新回到了建洲客運站。
購票窗口設置不太合理,居然沒有在候車廳內反而建在了出站口,過去還要穿過一條馬路。喻遐來回走了兩次才找到,他等着斑馬線對面紅燈變綠。
一輛半舊沃爾沃停在面前,片刻後起步,又在兩三米開外再次停下來。
這地方挂着禁止停車的牌子但送客和接站的人都不少,喻遐起先并沒在意。但旋即有個人從那輛車的駕駛座下來繞到車尾,身高特別醒目,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迷彩襯衫,敞開着露出內搭白T恤,工裝短褲,建洲雨季随處可見的人字拖,小腿和跟腱線條修長柔韌,踝骨凸出。
深黑的毛毛躁躁紮起的低馬尾。
側面鼻梁挺直,細長眼角,下颌線清晰,左耳骨有一枚小小的釘子。
三秒倒計時閃過,身邊的人湧作一團朝馬路對岸走去。
只有喻遐留在原地沒動。
他牢牢地盯着剛從沃爾沃下車的人,嘴唇微動,名字尚未脫口而出,幾個小時內經歷的無助、茫然、不知所措、屢次失望如洪水襲擊,他的眼眶又生理性地紅了一圈——劫後重生似的,像從洪水中幸存後在荒蕪地發現一只鳥,突然就不孤獨。
方案一二三頓時全部作廢,喻遐沒有絲毫猶豫連忙向着他加快腳步。
姜換合上車尾箱,被身邊突然出現的男生吓到右腳往後退,差點踩到自己,他花了兩三秒認出喻遐,在問“你怎麽在這兒”前頓了一下。
通紅的眼睛,緊緊拽住自己衣服的手,還有那個半天不見就變萎靡的登山包。
于是常規問候被姜換吞掉後半截:“你怎麽了?”
喻遐因為這句問話險些又鼻子一酸,他飛快地說:“我手機被偷了。”
快而簡潔,再多一個字,喻遐都覺得自己會控制不住哭腔從舌根上泛。他不肯在姜換面前露出更多狼狽,盡管兩件事前後腳發生——姨媽的電話和丢手機——放在一起,已經足夠姜換把他認定成天字第一號大慘人。
“手機被偷了?”姜換愣了愣,又問,“錢呢?”
喻遐眼神略一閃躲,答:“本來有800多,放包裏的500多也被偷走了……”
無需繼續說,姜換已經能評估他目前的窘境:路費不夠。
姜換正要開口時,車後排門打開,一個戴銀絲邊眼睛的男人探出頭:“姜換你走不走啊?不走把車鑰匙給我,媽的,才看到這兒不準停車!”
他頭也不回,把車鑰匙往斜後方一抛。
男人伸手穩穩地接住,然後趕緊去駕駛座開車了。
“那是誰?”喻遐問。
“你心态還挺好。”姜換聽不出嘲諷還是調侃了一句,才介紹道,“彭新橙,楊姐的未婚夫,你看過《藍太陽》應該知道他。”
喻遐想起那些查電影staff的夜晚,立刻道:“是編劇老師啊!”
“他就是建洲人,當時因為他建議才來臨水取景的。”姜換說完,左右看了看,然後回到原先話題,“那你現在要去哪兒?”
“沒想好。”喻遐說,語氣卻有點隐藏不住的快樂。
他的郁悶完全一掃而空,即便也許姜換不想幫他,也許姜換幫不了他,也許什麽也不會發生,但在這一刻,見到姜換,喻遐就不再陰雲密布了。
姜換顯然沒有扔下他的意思,他說:“先找個地方坐吧,聊聊。”
喻遐跟着他走時不住地撫摸那兩串緬桂花,香味蹭滿了掌心,他低頭輕輕一嗅,在車廂內覺得悶人的香味竟變得清雅而潔淨。
不知道緬桂花的紀念意義是什麽,但它的确在當下為喻遐挽留了一絲幸運。
姜換所說的“地方”是一個很小的茶館,因為只是賣茶,它在老城區逼仄巷子裏被小吃店、棋牌室和縫補店重重包圍,行将就木。
姜換不像第一次來了,他找門口的老板要了一壺生普洱,示意喻遐坐在靠裏的位置。
還是那句話,他說:“待會兒要下雨。”
“下不來。”高高櫃臺裏的老板不服氣地說,“我跟你賭一壺茶。”
“不賭,你上次輸過了。”
老板無可奈何地服輸,揮揮手:“你去喝,你去喝!我找彭老三要錢!”
“随便。”姜換說。
提着茶壺、端着幾個小盅在喻遐對面坐好後,他熟練地洗茶葉茶具,等頭道茶水倒掉,透紅的普洱茶導入柴燒的紫砂分茶杯,姜換才慢吞吞地自說自話:“你剛想什麽?”
“嗯?沒有啊。”
“我和他說話你一直盯着看。”
喻遐倒不知他注意自己,笑了:“沒有啊……我就是在想,你怎麽會說這裏的方言。”
“學的。”姜換這句又用方言,接着無縫切到了國語,“我喜歡學語言。”
“網上說你是星島人,當時大家都不信。”喻遐的手指絞在一起,他猜不透姜換會不會喜歡聊到這些,“因為你的普通話說得很好,一點口音都沒有。”
姜換很自然地說:“在星島也算‘北佬’嘛。”
聽起來姜換可能是從別的地方過去的,但為什麽詞條介紹都說他在星島長大呢?喻遐似乎洞悉了一個秘密,像他由此變得稍微特殊。
姜換接了個電話,和那邊說了幾句諸如“明天再去”“你接你的人”“我不去”。
放下電話,喻遐問他道:“你和彭老師今天下午來幹什麽啊?”又補充,“我能問嗎。”
但其實能不能問的都已經問出口了,不過仗着姜換不會和他計較,神态有點小心,語氣卻直白,像知道姜換會縱容他這一點無關緊要的放肆。
姜換輕輕地笑了下,笑得極短:“他接人,有幾個很熟的年輕導演過來,說是為了以後電影堪景,其實就是玩兒吧。”
喻遐“嗯”一聲表示原來是這樣啊。
“不提他。”姜換問起重點,“你現在有打算嗎?手機掉了,怎麽辦?”
他明明該難過,傾訴自己的痛苦和孤獨絕望,但喻遐心情形容不清的快樂,他說話時竟然帶着不應該有的雀躍:“不知道啊!”
在高興什麽,姜換看不懂他。
但姜換決定不問,把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是不知道還是沒想過。”
“想過,本來要回臨水的,但回去之後找誰也不确定,手機沒了,同學都聯系不上。”喻遐倒是坦然,把做的努力都誠實地給姜換看,“我也想過要不先買個舊一點的老一點的手機,把電話卡補上,這樣至少能先辦銀行卡,不過要這麽做就得在建洲停留兩三天……算上住宿成本,我暫時沒那麽多錢。所以現在想的是直接去坐火車,但還沒看過車票。”
他又說到了錢,比起上一次因為經濟幫助嗆了姜換兩下,這次喻遐反而沒有在意了,他已經原形畢露,幹脆破罐破摔算了。
或許隐約有一絲期待,經過那句“你把我當什麽了”以後,姜換會怎麽做?
“你身上還有多少?”姜換擡了擡下巴。
“不到400塊……375塊,5毛。”他說着說着自己都笑出了聲,太精準了。
“準備從建洲去春明坐火車?”姜換拿手機幫他查票。
喻遐早把那幾趟班次記得滾瓜爛熟:“動車兩班,7點和9點50,下午也有的,6點45發車,一天兩夜,第三天早晨7點到東河——”
和他話語一起挑出來的是列車時刻表,喻遐說得一點不差。
姜換再看向他,莫名帶了點奇怪的佩服。
他擺弄着手機看三趟車都尚有餘票,思索片刻,問喻遐:“方便身份證給我一下?”
“诶?”喻遐問,“幹什麽。”
姜換也知要人家的證件太冒昧,眼角一彎對他解釋:“你想坐哪趟車,我幫你買票,這樣你拿身份證去坐車就行了。”
喻遐:“不要你幫我買。”
姜換好耐性地問:“為什麽?”
這句話他是沉着聲收着音量說的,外間一輛三輪車邊響鈴邊經過,車夫中氣十足地同茶葉店老板打招呼,姜換的聲音在震動空氣中滑過,稍不注意就像褶皺被抹平了。可它一字不差地進了喻遐的耳,撩撥神經末梢,一陣酥癢和滾燙同時挂上耳垂。
喻遐低頭飛快地摸了摸耳朵,嗫嚅着,半晌卻找不到合适理由。
很想接受這張車票,不僅解決當務之急,而且因為是姜換主動送給他,連票根都有了特別的紀念意義。
但姜換給他的越多,喻遐越惶恐。
欠姜換一個又一個的人情與他的初衷背離,被誤認為欲擒故縱還在其次,他心裏過不去那道坎兒,人情債難還,睡過了不意味着他是姜換的什麽人,所以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些贈予。
況且就算他有意回報,翻遍全身,姜換看得上他什麽呢?
趁他猶豫時,姜換點了兩下皮屏幕把手機翻轉180度,放上桌面推到喻遐面前。
“不相信我嗎?你可以自己買。”
他像哄着情人,或者弟弟,或者有緣遇到的小孩兒,溫柔有餘而愛意不足,叫人明知不是他的唯一,卻偏偏怎麽聽都沒法拒絕。
喻遐沉默地把他手機往前拉了一下,低頭輸入18位身份證號。